明珠灯的光晕暗下去,寂静与黑暗吞噬四周,肃霜想起那个早晨,头发衣服被褥上沾满祝玄的气味,她足洗了两遍身体。
此时此刻,她身处祝玄的寝殿,躺在他的床褥枕头上,他就睡在不到三尺处的地方。
他深邃绵长的吐息声让她心神不宁,无处不在的气味让她如坐针毡。
她真的没办法把他与犬妖叠在一处,所有的挣扎与不信邪都无用,每一根竖起的寒毛都在提醒她:这是祝玄,不是犬妖,他们不是一个。
肃霜只觉心惊肉跳,像是好好走在一条路上,突然发现没路可走了,前后都没有路。
在这片难以越过的死寂与黑暗里,她变成了一只无路可走、悬在万丈深渊上的猫。
祝玄却睡得出乎意料地好,醒来时墨香萦绕身周,甚至让他不想那么快睁眼,他下意识摸向枕畔,却摸了个空。
柔软的云纱被不知何时已落了大半在床榻下,剩下的小半堆在榻边,里面伸出一双脚,脚上穿着薄软的云丝袜,上面绣着几朵精致的辛夷花。
书精什么时候变回的人身?
祝玄探头往床下看,见书精大半个身子掉在床下,紧紧把云纱被抱在怀里,头脸都钻进去,只把两只脚搭在床边,也不知这诡异的姿势怎么扭出来的。
他慢慢把云纱被往回扯,可她抱得死紧,稍微用些力气,她整个身体也被扯近,生气似的咕哝着什么犬狗之类的梦话,猛然一翻身,一只脚搭在了他膝盖上。
又梦到他了?好生大胆,竟敢叫他疯犬。
也是,书精一直是胆大包天的,只怕早已腹诽过无数遍疯犬,梦里也要叫一下。
着实可爱得紧。
肃霜正做着与犬妖闲聊的梦,可渐渐地,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祝玄的气息铺天盖地,夜一般笼罩下来,遮蔽她的风和日丽,安宁祥和。
她挣扎着想躲,却被抓住双手,祝玄冰冷的眼睛盯着她。
肃霜一下惊醒,骇然发觉两只手真不能动,他就睡在身后,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两只手腕都抓在手中,似环抱,似钳制。
“醒了?”他犹带睡意的低沉声音落在耳廓,“睡着了会变回人身?”
肃霜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祝玄拉高云纱被,复又将她继续困在身前:“继续睡,天还没亮。”
两只手腕还是被他一并握在掌中,刚好叫她不能乱动又不会让她难受的力气。他从后面伸过来的胳膊没压着她,似触非触,好似圈出一块领地,只允许她安静地待在这里。
不知为何,肃霜脑海里突然浮现归柳的话:你种下这纠缠不休的因,就没想过来日会结什么果?不要到了恶果临头才后悔啊!
恶果?她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
那时的肃霜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僵局。
残余的月色落入帐内,洇开在祝玄伸过来的手臂上,素色长袍松垮地挂下去,手臂在月光与阴影起伏中泛出暧昧的白,线条流畅又危险。
圈住她,却又要钳制她,凶兽幽冷的眼睛若隐若现,仿佛在说:是你要靠近,可接下来我说了算。
肃霜默默望着如云如雾的床帐,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细微的风声钻进床帐,幽幽一点清光凭空跳跃进来,肃霜瞬间从万丈深渊的困境中得救,急急开口:“少司寇!有谁动了恩怨册!”
祝玄飞快起身,眼底掠过一丝愉悦,仿佛看到等待已久的猎物钻进了陷阱。
“说具体些。”
“昨天下界巡逻神官写的东西被抹去了。”肃霜凝神感应,“换了其他内容。”
她来刑狱司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说了是看管恩怨册,自然是真的在“看管”。死物成精都有自己的独门小术法,她也有,且因为假扮书精,她还专门修习过书精世族的术,刑狱司每一本恩怨册都被她施过法,不管是书写篡改还是撕扯书页,她马上就会知道。
看天色还未到卯时,刑狱司正门都没开,这会儿动恩怨册,肯定有阴谋。
“我有从书精世族里带来的点睛香。”
肃霜从未这般殷勤过,她只是觉着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得从僵局里蹦出来。
“点睛香是整理书库用的东西,点着了,把墨迹放在上面燎一下就知道什么时候写的,燎两下就知道是谁写的,燎三下……”
肃霜殷勤的声音一下断开,祝玄握住她的脑袋,细细顺毛,极难得柔声夸她:“好书精,果然能干。”
*
点睛香约有食指粗细,点燃时既无烟也无味,雪白的香灰一粒不落。
“烧到一半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肃霜拿出优秀秋官的架势,半个字不多说。
祝玄低头翻看被篡改的恩怨册,那一页墨迹淋漓,写道下界有獓因妖君食人不绝,霸占土地山河神为禁脔,数百年来祸害一方,诚为大患。
他瞬间醒悟,这是调虎离山的阳谋。
獓因和环狗可不同,他名声好,行事低调,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妖君,把他的名字写进恩怨册,刑狱司必不会轻视,十之七八是两位少司寇一起下界调查。
源明帝君正大动干戈请来九霄天上的大帝们找寻重羲太子,这节骨眼把两个少司寇诓去下界,明显不对劲。
不知这位夜来潜入刑狱司篡改恩怨册的贼子是谁。
点睛香已烧了一半,祝玄拿起恩怨册在上面细细燎了两下,但见雪白香灰坠落书案,拼成一个名字:乙槐。
是他?祝玄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名字。
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今的乙槐是赫赫有名的神战司副神将,马上还要做正神将,但数百年前他有过做秋官的经历。环狗一事,恩怨册被调换的手段非常熟练,空子钻得恰到好处,祝玄一直怀疑是秋官所为,却没找着破绽,若是乙槐便说得通了。
祝玄也立即了悟,为何涂河龙王一家被灭得那么干脆利落,他知道参与者里面一定有真正厉害的,却没猜到是乙槐。
这个乙槐实在不简单,不显山不露水,若非他来改恩怨册,还真很难发现他是源明帝君那边的,似他这样被源明帝君埋在暗处的棋子不知有多少。
祝玄抹去香灰,沉吟片刻,心中有了筹划,正要唤出传音符把季疆叫来,忽见肃霜默不作声站在书案旁。
她的脑袋微微垂着,明珠灯光晕闪烁在面上,莫名显得心事重重。
“你过来。”祝玄道。
见她慢悠悠地磨蹭,他便握着胳膊将她带到身前。
书精确实有点没精打采,眉头蹙着,眼皮低低垂着。
“怎么了?”祝玄低声问,“眼皮抬起来,看着我。”
肃霜就是不肯撑开眼皮,摆出困倦的样子:“少司寇,我、我认床没睡好,困得很。”
她想回冬静间,哪怕慎行院也行,反正不想待这里。
一根手指揉在她眉间,像是要迫使那里变得平滑,很快,她被一双胳膊抱起来,又一次跌坐在祝玄腿上。
“想在这里睡?”祝玄替她把凌乱的长发拨去脑后,“睡吧,有什么想要的,醒了告诉我。”
*
风拂起长车的纱帘,摆在腿上的至乐集也被吹开了书页,哗啦啦地响着。
祝玄合上书,放在指尖顶着转圈,没听见书精的抱怨声,他便问:“想好了没?有什么想要的?”
过了半天,肃霜才细声细气地说:“少司寇是要下界调查獓因妖君?这么重要的事,我一个书精只会拖后腿,而且我逃命本事也没学好,仪光还等着我,恩怨册需要我照看,我想留在天界。”
她被祝玄圈在怀里,整个就不可能睡着,他也是圈了没一会儿就把她变成至乐集送回寝殿。
总之这一夜过得糟透了,身心俱疲,不承想祝玄又带她下界查什么妖君。
那可是妖君,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这么危险的事带着她干嘛?
祝玄一项项驳回去:“仪光这几日公务在身,恩怨册有季疆,这次不会在下界待很久。”
那他有什么好问的?她煎熬了一夜,实在累得煎熬不下去,只想装聋作哑。
祝玄道:“再想想别的。”
见他这架势好像要来真的,肃霜想了一会儿,斟酌道:“那少司寇能不能别把我当宠物?”
祝玄反而诧异:“宠物?我何时养过宠物?宠物如何做秋官?”
……他自己没觉得是在养宠物吗?还是说,他这个“想要什么”其实别有所指?
肃霜试探着开口:“那少司寇和我春……”
“无聊。”祝玄不等她说完,又把至乐集顶在指尖哗啦啦转起来。
他不无聊!万一她说的是“春游美景”呢?
肃霜没精神揣度他这是什么稀奇路数,索性闭目养神。
三危山很快到了,獓因妖君的妖府坐落其中,与环狗妖府的避世不同,三危山附近有不少凡人城镇,千里之外还有王城,一直是下界巡逻神官巡视要地,许多年下来从未出过乱子。
乙部秋官们得令四散,往各处打探消息,祝玄却慢悠悠下了车辇。
肃霜忍不住问:“少司寇要去哪儿?”
祝玄的语气听着像是打算游山玩水:“去看看王城风采。”
肃霜一听“王城”两个字,立即变回人身:“那少司寇忙吧,我回车上睡……”
胳膊被握住,祝玄提醒她:“你现在是刑狱司秋官,听从安排是第一位。”
肃霜不得不找回巧舌如簧的本领:“少司寇我跟你说,下界土木易朽,又就算是王城也破旧得很,而且凡人们都住在一处,闹哄哄的。如我这般文雅柔弱的书精,没事坐在清溪畔啊高山顶啊,喝喝茶聊聊天再合适不过,王城不适合我,待久了我会晕过去。”
祝玄不为所动:“做秋官,大俗大雅都要经得,你还是要多历练。”
肃霜长叹一声:“既然少司寇坚持,那我贡献我的游玩策略。想在凡人城镇玩得尽兴就得障眼法变化成凡人模样,但是这里面也有学问,凡人孤男寡女很少一块儿走,我和少司寇扮做夫妇那是最好不过的。夫君,妾身这法子可好?”
“不用这么麻烦。”
祝玄抬手,正打算把她变成书,肃霜眨眼便化作个普通的凡人少女,转身就跑:“叔父,我们走。”
午时二刻,一对容貌身段服饰都毫不起眼的兄妹进了王城。
妹妹使劲把脑袋扭向另一边,哥哥不厌其烦地教导她:“不要叫叔父,叔父听起来很老,叫哥哥。”
肃霜满面乖巧地应下:“知道了,叔父。”
不等祝玄敲她脑袋,她瞅个空子一溜烟窜了老远。
百多年过去,凡间王城已不是原来模样,皇宫的彩瓦与红墙都那么新,道旁的垂柳多是新栽的,以前闹哄哄讲戏折子的草棚也早已不见踪影。
肃霜走着走着便放慢了脚步,沉默又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唯独没怎么变的可能是脚下道路,凡间城镇街道还是那么坑洼,她一个没留神踩进了坑里,下一刻又被祝玄捉住胳膊。
“现在连路也不会走了,来,叔父扶着你。”
他牵住她,走得不快不慢。
眼前瞬间浮现犬妖朦胧的轮廓,紧紧扶着她,一面提醒:“左边有坑,你扶着我。什么?你说南边有人吵架?那不是吵架,是讲戏折子的。”
肃霜微微眯起眼,及至拐了个弯,望见尽头处香烟袅袅的月老祠,她的心跳一下快了。
王城变了许多,月老祠倒还是老样子。
正殿前有一株数丈高的老菩提树,土地神精心养护,四季常青,红线坠满枝头,此时树下正有许多人把红线往上面挂。
祝玄径自往菩提树走,到了树下,一抬手便将月老祠土地召了出来。
“獓因妖君最近可有什么异象?”他直切正题。
王城的月老祠因香火繁盛,早早便归了月老自己管辖,土地神也是月老自己派遣,比起外面的土地山神,从他嘴里应当能听到几句实话。
土地答道:“小仙未见獓因妖君有何异象,倒是这些年他似乎迷上了双修阴阳之道,这段时间是晏水神女来得最频繁。”
祝玄“呵”地一笑:“难为她,不远万里来三危山双修。”
土地谨慎道:“小仙毕竟离妖君的妖府远了些,并不清楚他的私交,印象里他几乎从不离妖府,倒是近段日子时常见他带着晏水神女去萧陵山一带游玩。”
祝玄颔首:“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正要走,却见那土地两眼盯着不远处的肃霜看个不停,不由问:“怎么?”
土地赔笑道:“小仙绝非唐突秋官,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月老祠只有凡人妖怪来得多,少有仙神会来,因此他对她还留着些印象,百多年前她来过,独个儿在月老祠外坐了整整两天,问什么都不说,眼泪把袖子都浸透了。
“小仙仔细想想,许是自己记错了。”土地躬身行礼,隐入阴影中。
肃霜正抱着胳膊静静望着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树冠如殿顶一般,盈盈清气缭绕,数不清的红线悬于其上,有的新有的旧,风过时,随着绿叶摇曳不止。
那时候犬妖偷偷挂了一根在树上,他以为她没发现,其实她是装没发现。
后来她一直也没找到那根红线,现在更不可能找到了。
眼角余光瞥见祝玄来了,肃霜笑眯眯地开口:“叔父,侄女饿了,叔父请我吃顿好的吧。”
说罢她转头就想窜逃,不防肩膀被抓住,祝玄将她扳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只在这双眼里见过假眼泪,晃悠在睫毛上不掉下来,谁能叫她把袖子哭得湿透?
祝玄对自己生出的不悦感到诧异,只听肃霜颤巍巍地说:“叔父,好多人在看!你我叔侄一场,叔父你快放开!”
祝玄一眼看穿她故意作死的套路,知道他不喜欢,她就逮着“叔父”使劲叫。
他淡道:“让他们看,谁和你是叔侄。”
肃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夫君?夫君早说嘛,害妾身喊了一路的叔父,被夫君占了不少便宜。”
总觉着书精来了王城后格外恣意放纵,倒类似刚相识那会儿的德性。
祝玄转身便走:“下回再陪你玩这些小把戏。”
肃霜一路小跑跟上去:“少司寇少司寇,你是说的什么小把戏?叔父侄女这种?还是夫君妾身这种……”
话音未落,祝玄轻轻在她脑门上一摸,她“咻”一下又变了身,这次却是一把纸折扇。
“安静一点。”祝玄展开折扇摇了摇,“走了,去萧陵山看看。”
肃霜就不安静:“萧陵山啊……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去过?”
“我好多年前去过一次,我跟你说,王城向北一路那么多山,就萧陵山最好看了,山清水秀,风调雨顺,在那里当山神一定很舒服。”
祝玄慢悠悠地腾云往萧陵山飞,耳畔也听着书精慢悠悠的声音说萧陵山各种景致,什么花开得美,山中几座小湖泊像明珠,山下凡人们日子过得悠闲富足。
说到兴起,她笑道:“你记不记得那个脸上长了黑痣的白胡子小秃头?后来我去看了,他啊……”
欢快的声音突然断开,祝玄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声,便问:“怎么不说了?”
肃霜轻道:“我口干,歇会儿再说。”
她这一歇便再也没说过话,直至来到萧陵山,都再没说一个字。
*
正如肃霜所言,萧陵山果然秀气,山中多常青树,早春时节也是满目青翠,有凡人村落星星点点上百户散在青山脚下,白墙小院,花树三两枝,田埂畔农人们有的闲聊,有的忙农活,一派与世无争的悠闲景象。
祝玄轻敲折扇:“来这里做山神确实不错。”
过了许久,肃霜低声道:“嗯,是啊。”
及至上了半山腰,那一片长着许多辛夷玉兰,倘若是开花时节,景致定然妍丽,可惜时值早春,枝头还光秃秃的。
祝玄只觉手里的折扇剧烈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扇柄,却压不住她的颤抖。
他正要撤去障眼法,忽听不远处有个粗嗓门大声道:“萧陵山山神见过少司寇。”
下界山神土地向来对他能躲就躲,主动来招呼的,这还是头一个。
祝玄转身,见那山神满面络腮胡,身段甚是英武,怀里却抱着一袋乌油油的新鲜凫茈,弯腰一行礼便滚下来好几个,他忙不迭地捡,倒有些滑稽。
“这是村中水田生的凫茈,可生吃也可切碎了煮茶。”山神憨笑道,“小仙洞府就在不远处,少司寇不如来尝个鲜?”
有何不可?祝玄颔首。
山神满面放光地将他迎入山神洞府,也是与村户一样的白墙小院,稀稀疏疏种了些梅杏桃花,幽而美,与他那略显粗鲁的作派倒十分不同。
煮好的凫茈茶清香四溢,祝玄闲聊似的问道:“我记得萧陵山神是一名老妇,你是新上任的?”
山神十分健谈:“少司寇说的是原山神,她糊涂得很,百多年前龙渊剑跑来萧陵山,把个小妖弄得魂飞魄散,天界找原山神问,她甚至不知道这事,天界后来也没查出什么缘故,索性撤了她山神一职,这才换了我来。”
手里折扇的颤抖渐渐弱了下去,祝玄轻轻搓了搓扇脊,道:“这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我看你修为高深,不做武将却来当个山神,不气闷么?”
“少司寇果然慧眼如炬!”山神立即拍起了马屁,“小仙确实做过禁庭司护卫,只是天界厉害战将太多,小仙实在混不出头。萧陵山风景秀丽,平平静静度日倒也很好,少司寇看我这洞府打理得不错吧?”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打理洞府的琐事,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马上后山的梅林要开花,少司寇可愿留下玩赏?不瞒您说,这些日子连獓因妖君也动不动往山里跑,就等着梅林开花。”
祝玄讶然道:“獓因妖君也有这等雅兴?”
山神笑得暧昧:“他年纪大了,反而贪恋起这些花啊草啊,身边美人也是没少过,这段日子跟晏水神女打得火热……小仙可不敢瞎说,少司寇不信,下回您见着便知。”
祝玄悠然起身:“也好,这几日正得闲,赏赏梅花,与妖君聊上几句也不错。”
进了客房,祝玄扬手便下了玄音结界,阻绝一切窥视偷听,他思忖片刻,到底没有召回四散的乙部秋官,只将折扇的障眼法撤去,下一刻书精便软绵绵地落在臂弯。
她双目紧闭,不知是晕还是睡,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细细密密的冷汗遍布耳畔,唯有眼皮眼尾红得好似抹了胭脂。
祝玄拭去她耳畔的冷汗,却听她细碎梦呓般:“我的头好疼……”
他将她打横抱在腿上,手掌握着她的脑壳,顺毛似的轻轻摸。
窗外风声潇潇,渐渐又有雨声淅淅沥沥,肃霜望见犬妖模糊的轮廓,他不说话,血淋淋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她。
“我今天去了王城。”肃霜低低与他说,“王城变了太多,月老祠倒还是老样子。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村落我也来了,可惜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
她停了片刻,又道:“我还去了……”
话到此处,无法再说。
她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虽然半山腰的辛夷玉兰都还没开,映在眼底却像是已然怒放,一堆堆洁白似雪,一朵朵浓紫娇艳,每一朵花上都溅着血,犬妖的血。
她看见这世间的第一片景致,是他魂飞魄散死无全尸的地方。
原来她的心还是会跳得这么厉害,头还是会疼得这么厉害。
“靠近我一些。”肃霜向他伸出手,“让我摸摸你的脸。”
犬妖还是一动不动,他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烟尘一寸寸扬起,像看不见的风绳,把她从头到脚捆住。
肃霜又一次惊醒,祝玄也又一次睡在身后,两条胳膊圈着她,一手抓着她一只手腕,比风绳捆得还结实,她一下也动不了。
虽是摆出睡觉的模样,他的语气里却听不见睡意:“醒了?”
不等她回答,钳制手腕的手缓缓松开,却又握住肩膀,把她扳过来正朝着他。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故意瞒着我?”祝玄问得不动声色。
肃霜应得极快:“怎么会?我能有什么事骗少司寇,少司寇骗我才是一骗一个准。”
祝玄缓缓摩挲她眉间的宝石:“谎话,再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帐内暗沉,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只有那双相似的眼目光灼灼。
肃霜看了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是答非所问:“你白天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我想摸摸你的脸,行吗?”
祝玄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问:“怎么摸?”
肃霜没有回答,闭着眼抬手,指尖在他面颊上触了一瞬,旋即攀上额角,极轻极慢地触碰,像是度量什么绝世至宝。
肌肤温若美玉,光滑无痕,不像小犬妖,脸上有许多疤。
肃霜觉得自己真是在摸一块绝世宝玉的轮廓,冰冷,深刻,矜贵,犬妖则像一块滚烫的石头,那时她搓揉了没一会儿,他便抱怨:“你的手也太重了!那是摸脸?你是搓皮吧?”
为何当初没有仔细摸索他的轮廓?她就那样敷衍地搓了两下,到如今怎样后悔也无用。
不错,后悔、遗憾、不甘、疑惑……这些东西这些年一直如火烧灼,找不到出路,久久徘徊不能散。
耳畔回旋起师尊的声音:你是心有执念者。
什么是执念?不能散的这些?
因为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个,遇到一个拿生命选择她的,她却没能留住他,所以她没有办法把犬妖当做风雪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恣意且卑鄙地擦掉属于一个神君的痕迹,换成犬妖的。
指尖触到鼻梁,挺起的弧度真的相似,肃霜很高兴,似乎属于祝玄的什么东西弱了些。又触到他的眉毛,眉骨的弧度也相似,她执着于一点点将祝玄的印记擦掉,换成犬妖的,这样她就不会被两相夹击,无路可退。
拇指按在了嘴唇上,她的手被一把捉住,祝玄只道:“把眼睛睁开。”
肃霜睁开眼,冷不丁他俯身凑得极近,几乎鼻尖碰到鼻尖。
姿势暧昧,他的眼睛却黑得望不见底,低声问她:“你在摸谁?”
黑暗减轻了罪孽感,滋生了疯狂的冲动,肃霜环住他的脖子,想更进一步,却又被他一把将两只手腕按在床褥间,祝玄的声音里冷意漫溢:“在摸谁?”
“当然是少司寇。”
肃霜近乎耳语:“我不是宠物,你对我这么体贴,我无以为报,怎么办?”
祝玄只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散乱的青丝一绺绺顺开,铺在枕头上。
“我是谁?”他全然不接那些暧昧话茬,只盯着这一处不放。
见她不说话,他隐含威胁:“说。”
肃霜骤然合上眼:“……少司寇。”
“不许闭眼,睁开。”
一星恨意油然升起,肃霜说不好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天人交战,多余的良心总要蹦出来;恨他的不服从与傲慢。
她不想在意“祝玄”这个存在,他只需要乖乖和犬妖叠在一起就好,可他就是不肯,反客为主,蛮不讲理,把她当一根铜丝,反复拗,反复拗,要拗成他想的样子。
肃霜一把按住他的脸,将口鼻捂住,他只有这双眼睛是可爱的。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她一下被拽起,翻了个个儿,胳膊连同身体一起被一双臂膀从身后圈住,比风绳可怕太多的力道。
一只手握着脸令她朝后转,四目相对。
“我是谁?”祝玄慢条斯理拷问一般。
“疯犬!”
肃霜豁出去了,奋力挣扎,那只掐着脸的手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把他看得更清晰。
祝玄低沉的声音里隐隐潜伏杀意:“对,就是疯犬,方才的问题现在跟疯犬说实话。”
肃霜后背被迫抵着他的胸膛,一下也挣不得。
到底是要怎样?既不让她遂愿,也不让她安静。
头痛欲裂,她渐渐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问他:“少司寇要听……什么实话?”
“瞒了我什么?”
肃霜眼前阵阵发黑:“我对少司寇……魂牵梦萦,镂心刻骨……从来……没说过谎……”
这次回应她的是死寂。
或许是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眼角因痛楚不由自主积累的小粒泪珠被一根手指拭去,钳制的力道消失了,身体躺回柔软的床褥,纱被轻轻落下。
祝玄将指尖的泪水抹在她领口,靠得近,他看见她面颊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在一根根炸立,卷翘的睫毛心不在焉地扇动着,看似柔顺乖巧,却是抗拒。
奇异的怒意与怜惜交错轮换,他张开手覆盖她的脑门,手指刮过面颊,一寸寸压下绒毛,像是要逼迫那些不服从与抗拒变得柔顺。
天上地下恨他怕他的,都偷偷叫他疯犬,他现在觉着疯犬二字好得很。
疯犬不在乎书精千回百转的手段与把戏,无非是为着无聊的春风一度谈情说爱,他不屑一顾,却又要纵容她,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她养起来,就这么简单。
但他在乎她眼里手里真正看着摸着的,在乎她的心计与手段为谁施展,那些粘腻又混乱的欲因谁而起。
疯犬从来如此,是她招惹他,那么不是他就不行。
她为谁哭湿过袖子?为了谁头痛到晕过去?这种事让他不高兴,她最好别叫他更不高兴。
“你是为我胡搅蛮缠,用尽手段,好好记住了,别忘。”
冰冷的声音与沉重的黑暗一同罩下,同一刻,柔和清澈的神力也从他掌心传来,肃霜巨痛欲裂的脑袋终于一点点褪去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犬妖血淋淋的眼睛又出现在视界里,静静看着她。
过来。肃霜无声地唤他。
一双烫如热砂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是依偎在一起了?
肃霜放松身体,无声无息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