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缓缓拂动床头的软雾薄纱,隔着数层纱,青鸾火亮得朦朦胧胧。
床榻上摊开一本画册,画纸上的源明帝君昳丽无双,芳兰竟体,他的脸在光影起伏间像是要说话一般。
池滢静静看着他的脸,心里一会儿甜,一会儿酸。
类似的画册她还有许多,画的都是她喜欢过的神君。
她喜欢过很多神君,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父亲曾与她说:阿滢,你阿娘去得早,你那些细致的心事爹爹也不懂,爹爹不想你日后受委屈,只能告诉你,情这种东西,多试几次才知晓冷热对错。
池滢从没让自己委屈过,只是她的喜欢总是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
她可以为喜欢的神君一次次大闹红线仙祠,在不知道他们意愿的情况下妄图牵起缘分,可一旦他们试图回馈,她又觉索然无味。曾有被她恋慕过的神君知道了真相,暗中示意过情愿,她的喜爱一瞬间就变成了厌恶。
这算喜欢吗?她也说不清。
不过,源明帝君终究有些不同。
池滢总是想起与他第一次相见的情形,那是某个帝君的寿宴,老头子们聒噪啰嗦,她听得生厌,恰在此时,源明帝君来了。
光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觉无比亲切,何况源明是如此风度翩翩言谈雅致的帝君。
一如既往,池滢的沦陷来得很快。
红线仙祠一事后,源明帝君分明应当是知道了她的恋慕,却像不知道一样,那天他来栖梧山,连她的衣角都没瞥一眼,满眼只有那个女神将。
他越是这样,池滢反倒越放不下他,两个月了,画册还是没能丢掉。
紫府外传来洪亮的铜钟声,是栖梧山有访客到,三更半夜,不知谁来叨扰,她没去管,自顾自继续翻着画册。
没一会儿,却听寝殿外脚步声渐渐凌乱,女仙们惊惶地叫着她:“殿下!殿下快……你们、你们太无礼了!”
殿门骤然打开,着金甲的禁庭司护卫战将们鱼贯而入,面容冷峻的护卫长抬手一挥,池滢还没来得及斥责,两只胳膊已被战将们牢牢钳制住。
“你们好大胆!”她又是错愕又是恼火,“擅闯栖梧山,还无缘无故制住我,禁庭司何时有这么大权力了?天界律法何在?”
护卫长冷道:“我也想问青鸾族诸位,天界律法何在?正灵大帝持畅思珠闭关数日,终于寻到太子的踪迹,正是藏在栖梧山。青鸾族怎可能不识太子?青鸾帝君私藏太子,公主还将他当做下等仆从来使唤,不知是何险恶用心?你不必与我叫嚷,待正灵大帝来了,当着他的面,你们自与太子对峙。”
什么私藏太子?
池滢正要争辩,冷不防朱砂封印被一个战将抽巴掌似的甩在脸上,她何曾受过如此对待,暴怒下“唰”一声张开青翼,立即便要抽回去。
几根长逾数寸的锁神钉毫不留情重重打进青翼,她一下摔倒在地,又被战将们提小鸡似的提起,将她头发一道道拧紧,拽在手里。
她痛得两脚乱蹬,忽又听青鸾帝君的怒吼声炸开了锅:“你们竟然玩这种栽赃祸害的肮脏手段!青鸾族要是真藏了太子,还有你们嚣张的余地?!”
父亲!
池滢噙着泪睁大眼,骇然望见青鸾帝君被捆仙绳从头到脚捆成了茧子,更可怕的是,他的青翼被密密麻麻的锁神钉钉在一处,四根戮神金精杵从他肩胛处一直打穿到身前,血流了一地。
朱砂封印很快也甩在他脸上,战将们毫不留情将青鸾帝君掀翻在地,用神兵压制住。
数道祥光伴随着仙神的身影步入寝殿,为首的仙神满头银发,双目冷湛,正是九霄天上的大帝之一正灵,他身后还有数位大帝与一众文华武英殿神尊。
又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翩然而至,却是源明帝君,他只问:“重羲太子在何处?”
很快便有几个禁庭司战将扶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神仆走来,他散着头发,双足赤着,怯生生地,似是不敢抬头。
他们是什么意思?说他是重羲太子?
池滢盯着他,好半天才认出他是替自己豢养灵禽鸾鸟的仆从,来了不到两百年,她连名字都想不起。
开什么玩笑!她从小跟重羲哥哥玩得最好,这卑贱的神仆,那一身浅陋单薄的神力,毫无尊贵可言的举止,怎可能会是重羲哥哥!
然而朱砂封印封住声音,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看着正灵大帝张开手掌,掌心的畅思珠上金字璀璨,不过片刻工夫,“羲”字摇曳而起,绕着那仆从莹莹打转。
源明帝君立时躬身行礼,难抑激动:“源明见过太子殿下!”
殿内那些文华武英殿的神尊们哗然一片,有几个犹豫道:“一颗宝珠就认定他是太子,是否太过草率?我等见这位……神力微薄,并不似……”
“诸位是质疑本座和数位大帝以假乱真?”正灵大帝语带寒意,“畅思珠在此,谁不认得这枚宝珠?是宝珠识得太子,岂是我等胡乱指认?”
他不去管神尊们的议论,只扶住重羲,目带欣慰:“一万年了,终于又有天帝血脉!”
重羲支支吾吾地,突然目中含泪,颤声道:“诸位神尊质疑有理,我、我已不是太子,我的神脉早已被青鸾帝君……帝君剔了我的神脉……”
青鸾帝君怒得目眦尽裂,奋起挣扎,又被一枚戮神金精杵打入后背,晕死过去。
正灵大帝握住重羲的手,皱眉道:“果然!青鸾帝君为何要剔了您的神脉?他确然早知您是太子?殿下不用怕,还请直言,本座担保,天界再无谁敢动您一下!”
重羲哽咽道:“他说,要我恢复身份也行,待我当上天帝后,要、要让青鸾族成为五凤之首,还要在九霄天上建殿……我、我不肯答应,他就……”
殿内又是一片哗然,池滢无声地看着这出荒唐闹剧。
听闻凡人曾有指鹿为马的笑话,真想不到天界也有了,正灵大帝跟假太子一唱一和,须臾间就儿戏般定下青鸾族的罪名。青鸾族可是五凤大族主干之一,要是在鼎盛时,这帮家伙只会狗一般匍匐在前。
可大劫后什么都不同了,一帮禁庭司的粗野战将也敢这样猖狂,区区禁庭司……
不,不对!池滢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
寻回太子何等重要大事,一颗宝珠就匆匆决定?而且为何只来这几个大帝与大殿神尊?天界上百司部各司其职,竟只有禁庭司来了。
她明白了,除了来栖梧山的这些,天界其余部众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可为什么源明帝君和他们站在一处?他这样的帝君,怎么可能……他是被迫?
源明帝君冰冷的声音结束了她的自我安慰:“先将太子请回天宫,此事有待诸位大帝慢慢商酌挽回。把青鸾帝君与池滢公主押入天宫天牢!其余青鸾族裔圈在栖梧山,不得出入,由禁庭司慢慢审问。”
池滢被拽着头发拖离寝殿,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源明帝君目光扫过床榻上的画册,露出极厌恶的神色,他长袖一挥,将画册碾成了碎末。
战将们拖着青鸾帝君父女出寝殿,一面催促外面备车的神官:“结界屏障架好没?快!快!小声点别惊动外面!”
天顶突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们在说别惊动谁?”
云中闪电般降下一众刑狱司秋官,后面还跟着天界其余各司各殿的帝君与神尊们,霎时间乌泱泱挤满公主紫府前。
源明帝君疾步而出,见着季疆,不由神色微变。
这一番寻回重羲的筹谋极为重要,他准备了许多年,乙槐也再三保证刑狱司两个刺头都已下界,他办事源明帝君一直很放心,这才施展雷霆手段,定罪青鸾族,推出重羲太子,一气呵成。
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季疆出现了,他怎会在天界?何时回来的?乙槐竟出这种纰漏!
季疆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环视一圈,闲话家常般开口:“几个文华武英殿的神尊,几个破落大帝,一个源明帝君,一群禁庭司护卫……怎么?凭你们就能决定太子是谁?我以为寻回太子至少要请来四方大帝,天帝宝座岂有这么容易坐的?”
几个文华武英殿的神尊神色尴尬:“四方大帝神踪渺茫,难不成少司寇能请来水德玄帝主持公道?那可真是……”
“你们也配?”
季疆面上的笑倏忽间烟消云散,变得阴森而讥诮:“就凭一颗来历血腥真假不知的畅思珠,你们想拿整个天界当猴耍?”
正灵大帝“呵”一声冷笑:“少司寇的意思是,本座与几位大帝是故意错认太子,有所图谋?即便你是水德玄帝之子,也太猖狂太无礼了!”
“拿大帝的名头压我?”季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眼下四方大帝不在天界,什么破落的老东西都能拿出来撑场面了。哦也是,蛇鼠一窝嘛。你们私底下玩点鬼蜮伎俩也罢,还想摆弄整个天界?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想用大帝的本事杀我?来啊,你试试。”
这是个会当场撕咬的疯犬,正灵若真被激得动手,反而要糟。
眼看赶来栖梧山的仙神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源明帝君心知,此事走向已断不能如筹谋的那样速战速决。
他朗声道:“无论如何,畅思珠确实指认了太子,是真是假可待四方大帝定夺,现在便一口咬定是假,少司寇是否太过鲁莽?”
季疆冷道:“那你拽一只猴上天帝宝座也是真?可笑,此事轮不到你们独断,要么把青鸾帝君给我,要么把池滢殿下给我,太子真假也好,青鸾族是否有罪也好,一切步骤都要有刑狱司参与,答应了,我放你们走,不答应,咱们耗到天荒地老。”
源明帝君心中恨极,他不是没打过刑狱司的主意,以前好不容易把乙槐弄进去,却没能待多久,越往后整个刑狱司从上到下越像一块铁板,半丝缝隙不得钻,今日一番筹谋,又硬生生被他们搅局。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颔首道:“那就依少司寇所言。”
季疆又笑了:“我还以为你要与几个破落大帝好生商量一番,你倒是爽快。”
不去管大帝们难看的脸色,他一把拽过池滢,又道:“殿下别怕,即便真有罪,也是刑狱司替你断,轮不到他们。”
说罢,他拉着她上了车辇。
长车跃入云海,季疆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日恩怨册被篡改,显见是调虎离山之阳谋,他和祝玄筹划许久,决定走给他们看。他本想对付獓因,结果祝玄非把回天界搅局的麻烦事丢给他。
不过,没想到源明老儿真能折腾个重羲出来。
源明光为了拿到畅思珠已是费尽心思,据秋官们暗中调查,早在数千年前,便不停有神族用各种借口找涂河龙王讨要畅思珠,奈何龙王吝啬,死活不松口,才有了灭门惨事。
其后很快便是玉清园之邀,再之后便是请来正灵大帝,到如今栽赃青鸾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出重羲,一连串动作环环相扣,可见早有筹谋。
看来他不是想做天帝,而是想做背后那个实际操控一切的手。
季疆摸着唇散漫地笑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池滢犹在挣扎,她身上的捆仙绳还没下。
他挥手切断捆仙绳,撕下她脸上的朱砂封印,便听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他们……他们冤枉、冤枉我和爹爹……”池滢泣不成声,“那个神仆怎么会是……怎么会是重羲哥哥……他们栽赃……”
季疆默默听她哭了半日,淡道:“你的重羲哥哥早就命丧大劫,那太子是假的,当不了天帝。不要哭了。”
他丢了块帕子给她,没有再说话。
*
肃霜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她从头到脚有种久违的轻松,尤其是脑袋,甚至可谓神清气爽。
想起睡梦中一直缭绕不散的神力,她又合上眼,忽听窗边传来祝玄的声音,听着是在用传音符。
“……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必会用尽全力撕咬,这么多年他能收拢这么多愿意跟随他的,可不只是鬼蜮伎俩。我一时回不去,獓因这里情况有些诡异,只怕不简单,你好生在天界镇住场子,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用传音符。”
尖利竹哨般的声音呼啸而去,肃霜立即钻进被子。
床帐被揭开,她屏息静气地装睡,没一会儿,低沉的声音便道:“在装睡?那就留下吧。”
祝玄既没继续搞那个“我是谁”的审问,也没掀被子掐脑袋,他又走去窗边,这次是用召唤令,吩咐留在下界的乙部秋官们尽数回天界。
听起来好像是天界出什么事了,把秋官们都遣回?他不回?
肃霜一下明白“那就留下吧”的意思,他竟是打算孤身搞定獓因?瞧他能的。
他能归他能,仙丹并不能,爱惜性命的肃霜立即起身,顾不上昨晚种种尴尬,一把揭开床帐,开口道:“少司寇,我也该回天界吧?那我马上走?”
站在窗边的神君转过身来看她,华贵的氅衣胜雪,束发细丝绳上的宝珠落在耳畔,映着满室春日暖阳,实实是笔墨难描的风姿轮廓。
祝玄穿宽袖氅衣的时候不多,但每次只要一穿,马上就从冷锐的刀变成从容高贵的神君公子,尤其他的氅衣多浅色,更让他多了一层平日少有的清雅。
肃霜没想到他会做春日游玩般的打扮,愣了一瞬,下一刻便见他缓步而来。
“头还疼么?”祝玄俯身坐在床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肃霜侧首避让他的视线,低声道:“不疼了,谢谢少司寇帮我,我……”
后脑勺被兜住,避让的动作被迫停下,祝玄凑近,却是盯着她的脸。
春日阳光扫了些许在她面颊上,上面那些时常叛逆他的小绒毛此时没有炸立,她眼里微微荡漾的,更像是无措。
奇异的怜惜抬头,这次还有一点喜悦,祝玄又去刮绒毛,用手指轻轻刮。
“以后不会这样了吧?”他问得好似一语双关。
虽是问话,却更像暗藏锋利的告诫,也并不听她作答,他端了杯凫茈茶,递到她唇边。
肃霜垂睫饮了半杯,若无其事地旧话重提:“少司寇,我是不是该回……”
一语未了,窗外风声忽然大起,祝玄没有回头,只晃了下手臂,木窗登时大开,但见天边正有一辆巨大的妖君车辇行来。
“谁叫你装睡?现在迟了。”他语带讥诮,“獓因来了。”
*
萧陵山的后山有一大片梅林,一夜急雨后,梅花悄不作声开了大半。
今日阳光明媚,暖风徐徐,悠扬的琴声在梅林中徜徉,梅花红如火,花下翩跹而舞的神女衣裙亦是火般红,好听且好看。
肃霜默默欣赏着晏水神女的妖娆舞姿,总觉眼前这言笑晏晏的氛围有哪里不对。
獓因妖君当真带着晏水神女开开心心赏花来了,还把三危山神也带着一块儿,眼下神女跳舞,三危山神弹琴,萧陵山神捧场说笑,妖君笑得整座梅林都在颤,连祝玄都摆出前所未有的闲适模样,时不时还故作风雅摇两下纸折扇。
肃霜憋了半天,到底忍不住用传音术提醒:“少司寇,这是有诈。”
祝玄张开折扇,也用了传音术:“说说看。”
“那个萧陵山神不对劲,他连凫茈皮都不会削,还配那么难看的粗瓷碟,一看他就没耐心折腾这些。可他不是说山神洞府都是自己打理一切吗?山神洞府干净又细致,根本不像他能弄出来的,他不会是个假的吧?”
祝玄反而笑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
“可惜你只想做山神,不然将来少司寇也做得,大司寇也做得。”
那还不赶紧听她的离开这儿?
肃霜的视线又扫过梅树下的土:“还有,以前后山这边没有梅林,只有凡人墓。树下的土看起来就不是一直长在这儿的,下面会不会藏了东西?肯定有诈,我还是应当回……”
“对这里这么熟悉,真的没住过?”祝玄淡淡打断了她,将折扇一面面折起。
不等她说什么,他又缓缓道:“梅林下确实藏着东西,多半是厉害的神兵。对面三个也都不是山水之神,而是战将假冒的。不过不管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战将遇战将,到最后还是老手段相拼。打架斗法而已,少司寇不会败,安静点。”
昨日乙部秋官们送来暗中调查的结果,晏水神女曾与三危山神关系暧昧,然而一个多月前,神女突然和獓因妖君打得火热,三危山神也性情大变,竟主动替他们牵线搭桥,多半那时原主已被鸠占鹊巢。
一个多月前就有了这番布置,可见势在必得。
乙槐篡改恩怨册,应当是打算趁着刑狱司与獓因妖君相斗时,这三个厉害战将出来收割,能把两个少司寇都收走最好,再不济给予重创也好,反正只要能拖住刑狱司,待源明帝君把重羲太子顺利推出来,后续麻烦便不再是麻烦。
想不到曾经叱咤风云的獓因妖君也有了被当棋子的一天。
祝玄的视线落在獓因妖君身上。
他正用舒坦到不成样子的姿势半躺在宽阔的软塌上,笑呵呵地望着翩跹舞蹈的晏水神女。他完全没看出身边的三个山水之神心怀叵测,也真当今日偶遇少司寇是一桩奇妙的缘分,兴致勃勃,全无防备。
妖君是真的老了,再无昔年的锐利。
一曲烈焰霜枝舞毕,晏水神女长袖飘摇,卷起酒杯,妖娆地送去祝玄面前。
“少司寇都没看我几眼,是我跳得不好,我敬少司寇一杯,舞技拙劣,让您见笑了。”
她那粉面含春的柔媚姿态叫獓因妖君忽生不悦,当着自己的面朝少司寇抛媚眼,当他是瞎的?少司寇又怎样?他不过看在他是水德玄帝之子的份上才笑脸相迎。
传闻中冷心冷情的少司寇并没有接酒,只转了转折扇,突然问:“神女与三危山神可是时常来萧陵山做客?”
三危山神抬头望向他,却不说话,晏水神女道:“近日春景将兴,才来得频繁些,少司寇何有此问?”
祝玄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一根沉香木簪,玉佩上雕刻晏水流淌之景象,沉香木簪上则刻了三危山轮廓,两位神族立即变了脸色。
“我是在客房床下捡到的。”祝玄一派风轻云淡,“既然是二位的东西,还请收好。”
一句“客房床下”,让獓因妖君面色铁青。
有赃物,还是无冤无仇的少司寇拿出来的,他一下想起以前有过神女与山神暧昧的传闻,他自许大度,加上与神女相识反倒是山神牵线,他才当做谬传,难道竟是真的?他又想起每回神女来,山神也必然来,还时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竟背着他搞在一处?
祝玄继续火上浇油:“山神的琴音缱绻有情,我听着甚美,可否再弹一曲?”
獓因倏地大吼一声,一脚将三危山神踩在地上,另一手却抓住晏水神女的发髻,大怒道:“我待你们不薄!你们好大的胆子!”
眼看几个山神土地被獓因折腾得鸡飞狗跳,肃霜撑不住笑了一声。
祝玄什么时候准备的赃物?这招先发制人真漂亮,他们恐怕想不到少司寇也会玩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见凶残之名有些用,遇事多半把他往残忍了想,却少想他奸猾的一面。
“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小命重要,她想马上回天界。
“你笑早了。”祝玄敲了敲折扇,“把獓因支开才能打。”
三战将应当是想勾得獓因吃醋发火,妖君如今糊涂了,说不好真能为美色做糊涂事,但他肯定不会为天界给的一口恶气做糊涂事。
下一刻便听萧陵山神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少司寇早有准备,倒是白白浪费我们这些时日,陪妖君玩这无趣的猴戏。”
磅礴的神力似海潮般铺开,獓因的错愕只有一瞬,立即明白自己被几个天界战将耍了。
他们的目标是少司寇?多半是想借自己的妖君名头对付他,若成了,便是獓因杀了少司寇;若不成,少司寇岂有不迁怒他的?他们既然敢对少司寇出手,后面必然有相当的势力撑着,自己卷进来只能白白做天界派系斗争的屠刀。
獓因须臾间理清因果,当即忍下这口恶气,化作阴风疾驰而去。
哎呀,他真走了,肃霜暗暗叹了口气,妖君如今怎么这么没血性?还指望他把几个山神土地揍得满头包呢。
看样子祝玄这场架是打定了,她决心瞅个空子自己开溜,两个月的逃命本事总归不是白学。
祝玄只细细打量面前三个山水之神,神力已震荡开,他们的障眼法竟然还在,且面容与神力反而变得难以分辨,一团模糊。
这可不是寻常障眼法,他了然道:“果然,涂河龙王灭门也有你们参与?”
三危山神语气阴冷:“还是小看了少司寇,今日事不成,我等怕是难有活路,少不得以命相拼了!”
他抬手一招,丈余长的碧绿长枪疾电般打下,“轰”一声巨响,梅林霎时间四分五裂。
烟尘中寒光幽然而起,却是晏水神女掌中的双剑,她动作快绝,剑尖眨眼便送到祝玄喉间,忽听龙吟阵阵,她疾退数丈,只见巨大的银龙盘旋而起,窜上了云头。
说时迟那时快,东面又有数道碧绿小箭疾射,倏地炸开,细如牛毫的碧绿小针铺天盖地,那晏水神女身外化身分出四五个来,个个高逾数丈,伸手去拽银龙尾,只听萧陵山神在后面厉声道:“小心!封印马上要开!”
封印?梅林下神兵的封印?
祝玄目光急扫,果然那萧陵山神躲在后面念动真言。
为什么开封印需要出声警示同僚?多半不是好东西。
他脚下的银龙倏地化作一道银光,疾若闪电般窜至萧陵山神身前,他哪里躲得及,胸口突然一凉,硬生生被银龙贯穿,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铺天盖地的碧绿小针悬在祝玄身周一尺处,像触到铜墙铁壁,半寸也进不得,被他长袖一拂,如雨般散落下去。
他旋身而起,一脚将晏水神女的双剑踢飞,却听三危山神急道:“去救他!我已经召来了!”
又召什么?这帮家伙还真是层出不穷的杀招。
祝玄手掌张开,现了形的玄凝术一把抓住三危山神的身体,下一刻便见天顶突然溢出万丈金光。
金光里带着滔天的肃杀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祝玄冷道:“白虎?你们不是神战司战将,是星宿司的星官?放纵白虎下界,这方圆百里的凡人之命,你们不顾了?”
白虎是真正的神兽,是凝聚杀伐神力的象征,所过处万灵俱灭,他们竟如此轻而易举放它来下界。
那三危山神被玄凝术抓得骨头碎了大半,正强撑着一声不吭,闻言冷笑道:“看不出血腥之名传遍天上地下的少司寇还会爱护凡人?死上区区数百凡人,换来你这真正的杀神再不杀戮,划算得很!”
“你说划算就划算?你是什么东西。”
祝玄看也不看他,只望向越来越厚的金云,白虎巨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怕的低哮声也渐行渐近。
他的眉头皱了一瞬,终于还是晃了下指尖,身后幽幽凝聚起一根漆黑宝剑。
“飒”一声清响,宝剑利落地划过一道弧光,黑雾似滴入水中的墨,顷刻间膨胀开,方圆百里的天空迅速暗如黑夜。
水墨般的巨大神像在天顶凝聚,很快便被汹涌的黑雾遮挡,黑雾来势汹汹,顷刻间四下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金云之上的景象也被遮了个严实。
肃霜正撑圆了眼睛张望,冷不丁祝玄的手盖在扇面上,精准地挡住了视线。
他搞什么玄乎东西?看都不给看了?
肃霜只好拉长耳朵去听,她对自己的听觉很有自信,然而过了许久,上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异常。
三危山神不屑一顾:“故弄玄虚!”
他倒是十分硬气,一点求饶的意思也没有。
祝玄淡道:“你最好把你两个同僚都叫回来,主动来了,我给他们一个痛快,不然待会儿落在我手里,明年今日才是你们殒命时。”
说话间,天顶黑雾偶然露出一线罅隙,巨大的神像已变了模样,足下踏着两条金龙,背上还有金龙缠绕,写满漆黑文字的神言丝缎遮挡他的眼睛,巨大的白虎像猫一般匍匐在神像膝头,正被轻轻揉摸脑袋。
怎会如此?!
三危山神一个激灵,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什么,却听祝玄轻道:“你看到了?”
银龙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咬断了他的头颅。
肃杀的金云缓缓消散,依依不舍的白虎重回天界,笼罩四野的黑雾终于一寸寸消退,天顶只留下水墨般的神像,合目沉思,毫发无伤。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晏水神女望见三危山神散了一半的神躯,身外化身一瞬间多了十几个,不要命般朝祝玄扑来。
祝玄利落地避开攻势,银龙打了个旋,朝萧陵山神追去,一口将他咬住,他痛得嘶声惨叫:“别冲动!快逃!”
“你们倒是颇有情谊。”祝玄的声音从龙头上传来。
见他如此游刃有余,萧陵山神不由感到一丝绝望。
得知要对付刑狱司少司寇时,他们几个星官并未当作天大的难题,两头疯犬一个不过是用些残忍手段杀妖,另一个更有“强取豪夺”这样可笑的恶名,说到底,诸神是因着水德玄帝才给他们几分面子。
然而真正对上手,他们才发觉大错特错,这一场毫无悬念是他们输了。
他惨然道:“少司寇,我等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何必为难我们?”
“眼见要输,就开始卖惨?”
祝玄笑得刻薄:“你们霸占洞府冒充山川之神,想来原主人是凶多吉少,再加上涂河龙王一家上下百口,杀的时候干脆利落,怎么刀架自己脖子上就不痛快了?说什么听命行事,源明老儿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哄得你们也当了真而已。不然这样,把龙王灭门一事前前后后一字不漏说给我听,我给你个痛快。”
他一面说,一面指尖朝紧追不舍的晏水神女一指,漆黑的宝剑“飒”一声响,犀利的剑意砸得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阴冷的目光追着银龙,她早就发现了,祝玄一直带着一柄不合时宜的纸折扇,动作间将折扇护得密不透风,显见十分在意。
直觉告诉她,这是疯犬的软肋。
她的双剑流星般飞舞起来,倾注了全部神力,不顾一切刺向折扇,一面急叫:“快开封印!”
“叮叮”两声脆响,双剑撞在祝玄抬起的胳膊上,碎成了好几截,而他手中的折扇已化作一道纤细身影飞窜而起,闪电也没她快。
肃霜此刻只想叹气。
他们被祝玄打得灰头灰脸,为什么要来寻一把折扇的晦气?环狗那次被抓也罢了,这次竟然还这样,可见刑狱司真是个麻烦地。
也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肃霜腾云而起,立即便要钻进云海,忽听下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奇异风声,紧跟着却是一阵令她心悸的熟悉尖啸声,她一回头,只见两条龙呼啸而起,一金一黑,齐齐冲向祝玄,霎时间神血如雾,染红半边天。
此番变故突如其来又快到极致,黑龙凭空出现,伴随着血雨又扎进林间迅速散开,再不见踪迹,那金龙却咆哮着盘旋数圈,被它卷起的风好似带着利刃,山林被切得不成形状。
熟悉的咆哮声,熟悉的剑气肆虐。
是龙渊剑?
肃霜僵住了。
满地乱木碎石间矗立着一双血淋淋的巨掌,白骨森然暴露,里面现出祝玄的身影。
他前所未有的狼狈,两只手都成了白骨,鲜血已将他雪白的氅衣染成了猩红色。
先前听见晏水神女喊“开封印”,他便知两个星官殊死一搏,必要唤出藏在梅林下的神兵,只是没料到神兵会是入了魔的龙渊,更没料到那神出鬼没的奇怪黑龙会出现。
龙渊与黑龙一起袭来,那一瞬间连他也感到有殒命的危险,即便反应及时挡住大半攻势,却还是错估了黑龙的一冲之力,两只手伤成这样。
祝玄打量着满地血肉,黑龙冲撞下,晏水神女和萧陵山神已变成这般模样,他总算知道良蝉他们是怎么被切碎的了。
看来他没猜错,如此血腥又突然的偷袭,确然是怨念在报复,但不是涂河龙王,那条黑龙明显还小。
只是此刻来不及多想,龙渊狂暴地在天顶盘旋数圈,又一次咆哮着扑向他。
龙渊剑的特性是见血必杀,曾经是见妖魔必杀,后来因杀戮太多,神兵自己入了魔,连神族也不放过了,它刚才已尝过他的血,势必会穷追不舍。
祝玄正要驱使银龙缠住它,冷不丁鬼哭狼嚎的风声又起,他不由愣了一瞬。
怎么?还要冲着他来?怨恨的对象已经殒命,怨念还能凝聚?
怨念报复向来只冲着怨恨的对象,正因无识无智,徒留怨恨的煞气纠结,才能有一击必杀的凶悍。对着无冤无仇者凝聚,甚至配合龙渊的攻势,这绝不是寻常怨念,真有谁在后面操控?
黑龙倏地显形,霎时间龙渊在上,怨念在下,一起朝他砸来。
祝玄神色凝重,已成白骨的指尖微微一晃,天顶的水墨神像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
细而软的手指,不像有力气的样子,却无比坚决,不容反抗一般紧紧扣住他的胳膊。
四周景致“唰”一下变成了无规则的线,弹指刹那,已过数十里之遥。
*
祝玄垂头看了一眼肃霜,她左耳上那只辛夷花耳坠正被狂风吹得横过去,随着起伏的动作一下下拍打颈侧。
她又一次试图腾云,也又一次失败,最终只能朝前疾驰。
密密麻麻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和脖子往下淌,她的面色渐渐如雪一般,拽着他的那只手开始剧烈颤抖。
可她就是不放手,面上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执拗,这股执拗叫她几乎变了个模样。
祝玄忽觉恍惚,就在方才,肃霜还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赶紧回天界”的话,既然如此,她逃得那么利索漂亮,不是一下就能回去了?为何去而复返?
真不像她。
祝玄知道她十分惜命,哪怕有一点破皮流血的可能,她都是能退就退,就像当初面对环狗,假如自己和仪光没有障眼法偷袭,她真能做出替环狗收回黑线的事。
那为什么现在不退了?
在生死一瞬间回来拽着他跑,她没想过穷追不舍的龙渊?没想过那条奇怪的黑龙?要是不幸被切成碎片,可怎么办?
疾驰的势头迅速减缓,肃霜猛然停在杂草丛生的崖边,喘得几乎站不直。
“我……我歇一会儿……马上、继续……”
她的声音在发抖,汗水淋湿睫毛,顺着下巴一颗颗滚个不停,可她的手还使劲掐着他的胳膊,一下都没松。
死物成精独命独运,有灵的血肉之躯对她来说重如太山,既不能云海登天,这样跑起来也是无比吃力,再跑下去,对她不是好事。
祝玄低头看了看她用力到发白的指尖,没有推开,只淡道:“你最好放手,龙渊尝过血就会穷追不舍,在地上跑是跑不掉……”
“闭嘴啊你这蠢狗!”书精胆大包天到开始打断呵斥他,还莫名其妙叫他蠢狗,“我要你说?我偏要救你!我就不让你死!”
她的眼神执拗到近乎凶狠,前所未见。
风从四面八方扑打而来,四周景致再度变成无规则的线,那一根辛夷花耳坠也再度拍打起她汗湿的颈侧。
如瀑的青丝在她背后翻卷凌乱,再不见精致。飘逸轻盈的裙装尽数贴在身上,这里染了一块泥,那里沾了一片血,还被树枝刮出许多裂口。她狂奔疾驰的姿态与文雅柔弱八竿子打不着边,汗水连头发也浸湿了,乱七八糟粘在脸上,简直狼狈不堪。
祝玄抿紧唇,试图把视线移开,可她脑后的无数柔丝好像真能勾住他,躲了这根躲不过那根,这一次是牵住目光,拽都拽不回。
疾驰的脚步骤然停下,肃霜用力扶住山石,不让自己摔倒。
手里拽着的血肉之躯确实如山一般沉重,一番疾驰下来,消耗超乎想象地巨大,她觉得心快炸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直紧紧攥着的胳膊突然不知用什么法子挣脱了,她急忙回头,却一脑门撞在祝玄的肩膀上,他俯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寻了块干净山石,往上面一坐,染满血迹的长袖纱帐般盖住她的头脸。
“死物成精独命独运。”他声音很低,“你只需顾好自己,下次不要这样了。”
她当然知道,她比谁都清楚死物成精独命独运,只能快自己,救不了其他。
独命独运,冥冥中天道都在告诫肃霜要独善其身。
自成了仙丹,她对很多事都冷眼旁观,重活一场不容易,她就那点小小的喜乐,小小的任性恣意,能顾好已是难得。
脑海里也一直有声音在回旋,不过是区区仙丹之身,护好自己都未必轻松,更遑论去保护谁。
然而身体自己就动了,做出与心底所想截然相反的选择。
她不是真正的死物成精,所以也不能真正的独善其身,她想留住点什么,面对同样的局面,一定要做点什么。想逃出生天,带着自己,带着遗憾,如果她还是吉光神兽的话……
狂暴凄厉的呼啸声渐行渐近,一模一样的场景,穷追不舍的龙渊剑又要来血染层林。
肃霜再一次抓住祝玄的胳膊,起身想跑,耳朵却突然被一双冰冷而坚硬的手捂住了。
隔着这双手,低沉的声音模糊异常:“不要动,不会有事。”
神力震荡起来,漆黑冰冷的巨掌好似用阴山石铸就,却又柔软如莲花,缓缓合拢,将他们裹住。
龙渊重重击打在巨掌上,声势惊天动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肃霜的耳朵还被捂着,她下意识抬头,相似的眼正静静看着她,好像在与她说:我不会败,更不会死,所以不用怕。
极致的疲惫令意识渐渐模糊,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很快耳边只剩炸雷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得眼眶生疼。
汗水滚进眼睛,她迟缓地眨了眨眼,冰冷粗糙的手指拂过睫毛,很快又盖住了眼皮。
心里有一根弦,说不出是松了一下还是紧了一下,肃霜无力地瘫软下去,落进一个怀抱,脑袋被妥帖地扶住,依附在满是神血香气的襟口处。
巨掌倏地展开,日光倾泻而下,龙渊刺目而可怕的金光近在咫尺,狂暴的剑气马上便要将他们扯个粉碎。
祝玄发间的银龙游窜而出,急急绕着那条金龙转了数圈,霎时间金光四散,金龙的幻象也散了,天顶悬着一把细长的神兵宝剑,剑身似透非透,有七点寒星般的光若隐若现。
巨掌忽然缩小无数,变作一双普通大小的黑手,上前一把抓住龙渊,神兵不甘地鸣叫挣扎着,剑气四射,却像是擦在什么极坚硬的东西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祝玄不悦地看着龙渊剑,神兵固然厉害,然而早已入魔,根本没法用,不管封印多少层,它也能找着空隙蹦跶出来发疯,乙槐竟把这么个玩意扔来下界。
又是白虎又是龙渊,为了困住两个少司寇,他还真是花了大力气。
漆黑的手掌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握紧剑身,做出要折断的架势。
祝玄森然道:“不过一把剑,既不能为天界所用,还反过来撕咬诸神,动辄招惹麻烦,若非前几代天帝念旧,你也留不到今日。你要么马上安静,不然我把你折上千万道,砸成粉末,再撒进吞火泽——我向来说到做到。”
嗡鸣不休的龙渊剑突然便安静了下去,前所未有地安静柔顺。
漆黑手掌握着龙渊挥了两下,祝玄轻笑一声:“知道怕,还算聪明。”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书精,心头无来由地浮现一股近乎稚气的期待,说不好是盼她用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是说上几句柔软的话。
可书精双目紧闭,像是晕睡了过去。
汗水还凝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她的脸全无血色,嘴唇也苍白如雪,几绺青丝黏在腮边,显得一种异样的脆弱。
祝玄伸手抹去她腮边碎发,粗糙如石的指尖在细嫩的面颊上留下一道红痕,他看了看自己已近乎阴山石的手,正欲唤出治愈法疗伤,不想天顶又有风声鬼哭狼嚎而起。
真是一个接一个的,龙渊穷追不舍有情可原,为何怨念能隔这么远找来?
漆黑巨大的手掌迅速裹住身体,从天而降的怨念黑龙狠狠砸在上面,硬生生将巨掌砸进地里,足沉了十几丈——原来深坑是这样弄出来的。
怨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片刻工夫,激烈的震颤便停了,祝玄撤去巨掌,纵身而上,刚落在深坑边,果然风声又起。
看来这个怨念操控者不仅对他执着不休,而且有恃无恐,一而再再而三地凝聚怨念,似乎并不担心会暴露真身。
祝玄急扫四周,但见远处林间有一块地方叶片翻得蹊跷,他手腕一转,龙渊疾射而出,痛呼声乍起,又瞬间断开,呼啸的风声一下散了。
他疾驰追去,只见龙渊扎在树上,树下一片染血泥土正迅速化作黑灰散溢。
沾血既腐,这是妖术,怨念操纵者是妖?
祝玄抓起一把泥土,止住黑灰散溢,掌心清光涌动,竭力捕捉妖力,然而什么痕迹也没捕捉到,相反,血迹中残留清气,这不是妖血,是神血。
是神族为何又用妖术?
连他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诡异的事,全无琢磨的头绪。
祝玄犹豫了片刻,忽听肃霜的吐息声渐渐变得绵长,好似没骨头般瘫软在怀中。
他垂头细看她苍白的脸色,今天这一番疾驰还不知对她有什么影响,也罢,既然怨念会冲着他,迟早伺机再动,还是先寻一处安稳所在调理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