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距离爆炸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烧焦的尸体经鉴定已经可以证明丁平山和罗泽的身份。
但罗泽妻子消失了。
我作为丁平山的妻子,在警察局进行了陈述。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觉了,我可以休息了吗?”我披着一件毛绒毯子,虚弱地对问询的民警说。
“我曾经向很多别墅区的业主求救,可他们都视而不见,站在了丁平山这边,我怀疑他们是有组织的互相包庇,希望你们能查一查。我相信警察,相信正义,相信法治,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还我一个公道。”
我的虚弱不是装的,我真的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我的陈述里,有很多漏洞。
可我又是疯癫多年的、真切的受害者。
年长的女警犹豫了一下,最终起身和我告别:“你可以先去休息了,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的父母仍然在世,只是两年前他们以为你死了,全家移民。接到通知后,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冷静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警察局外是成片的闪光灯。
我公布了我的日记,公布了一个妻子被丈夫囚禁的经过。
我希望女性能看到,对于女性的囚禁,不一定是关在地牢,也可能是积年累月的精神控制,将你变成另一个人。
我想让她们知道,婚姻这条曾被认为只会通向幸福的道路,也会充满危险。
人群里没有那一张我期待的脸。
数不清的话筒对着我,急切地问道:“您受到了六年的囚禁,有什么想要和公众说的吗?”
“我相信正义,相信法治,也希望每个女孩,都能擦亮眼睛,掌握自己的人生。如果你正身处困境,请一定不要放弃生的希望,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赢。”我笑着说完这句话,气若游丝地倒了下去。
我们赢了。
也请你别放弃。
10
我醒来时,已经身在大洋彼岸。
我记忆中今年22岁,刚毕业不久,身体却已二十八岁。
我得了一种怪病,忘记了过去的六年。
父母每天都在关注国内A城爆案。
我目光呆滞,好像全然不知报纸里的女主角就是我自己。
那日从警局出来,我向媒体公布了我的日记,引起了很大的社会舆论。
警察根据我提供的线索调查了整个小区,发现了多起囚禁,家暴等恶性案件。
偏远的别墅区窝藏着一个男性的联盟,他们一手遮天,相互庇护。
尸体调查显示罗泽和丁平山死之前就已被自家的猎枪杀死,现场没有找到罗泽妻子的尸体和那一把猎枪。
我漏洞百出的证词让我也成了罗泽和丁平山案件的嫌疑人。
可睡醒后我的记忆回到了二十二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被父母以就医为由接往国外就医。
每天夜里,我都会刷手机,看最新进展。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叫她姐姐。
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知道她的名字。
事事不如所愿。
一个月后,爆炸案嫌疑人罗泽的妻子陈佳自首。
她的供词与我基本一致,让我摆脱了嫌疑。
她供出,是自己先用猎枪杀了罗泽和丁平山,随后引爆了炸弹。
我泪流满面。
11
在从报纸上知道陈佳的名字前,我一直叫她姐姐。
丁平山和罗泽本来不必死,是我不允许他们活着。
我的病是真的,但不全是遗忘,而是更类似精神错乱。
被丁平山洗脑和囚禁的六年,我几乎快丧失了一切斗志。
我无法反抗也无法逃避,有时候甚至觉得,或许听从丁平山,做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行尸走肉也挺好的。
我刚开始还写日记,后来被丁平山发现不让写了,我就把它藏在了厨房净水器后面。
丁平山不让我进厨房,那里因此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六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我想把自己藏在记忆里,忘却一切。
我求生,想逃,却发现别墅区里全是丁平山的帮手。
求生不能,便只能求死。
我想,最后一次,逃不出去,就杀了丁平山,或者杀了自己。
姐姐说她遇见我的时候是我撞碎玻璃的那一天。
她说我那么年轻,本该对生活充满向往,不该只觉得死是唯一的出路。
可她也帮不了我,她比我大,也被罗泽困在家中,失去了与社会的联系。
只是她没有疯。
她说她自幼没有父母,寄宿姑母家在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被姑母攀关系嫁给了本地的医药世家罗泽。
她没念过多少书,不像我这样有自己的主意。
没有自由意志,有时反倒没那么痛苦。
十多年困于家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留下是被迫还是自愿。
罗泽一家第一次登门送蛋糕的时候,注意到我的不是罗泽,是姐姐。
她瞪我让我退回去,是因为丁平山已经有所察觉了。
她怕我被发现。
我溜进罗泽家车库拿扳手的时候,打开柜子门的是她。
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
她拿走了我的扳手,之后折回来和我谈话。
我原本是不信她的,直到她撩开裙子和袖子,我看见了她一身的伤。
她告诉我,我很有可能杀不了丁平山,也逃不出去。
因为这个小区里住着的,都是如我们这样的“家庭”。
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性的一切,控制我们的衣食住行甚至思想,他们称自己为真男人。
这个偏远的别墅区,就是他们自发形成的团体。
她告诉我不要杀人,要相信正义,相信法治,她说我大好的人生不该给一个人渣陪葬。
可我实在是恨。
我明白,法律会彻底制裁丁平山,我却必定无法对那个答案满意。
只要丁平山活着,我往后的人生一定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我就算活下去,也没有往后的人生了。
我求她帮我。
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可罗泽是个人渣。
罗泽开了家私人医院,常通过此诱骗小姑娘,他名声不好。
我恰巧是罗泽喜欢的小姑娘。
丁平山知道这点,他和罗泽走近,是因为他享受罗泽看我的目光,享受别人对于他作品的夸赞。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让姐姐解脱,为了看他们狗咬狗把事情闹大,我刻意去接近罗泽,惹得丁平山醋意上头。
我先是伤了他,获得更多和罗泽接触的机会,也让他在受伤时作出更多过激的举动。
丁平山找不到我的那天,我的确在罗泽家里,不过罗泽不知道。
我在垃圾桶旁躲到了十一二点,直到凌晨才折回罗泽家的车库。
丁平山去罗泽家寻过我,可他还伤着,已经没有体力和罗泽大打出手了。
小区里出来了很多人,保安,医生,物业,那些我递过纸条的好邻居们,夜色也盖不住他们难看的脸色。
他们怕我捅出去,坏了他们的好事。
他们说:
“她不会跑出去了吧?她出去乱说怎么办?”
“不要因为你们之间的矛盾,祸害了整个小区,不过是个女人。”
罗泽和丁平山都咬定了是对方私藏了我。
凌晨后他们才散去:“先都回去吧,不然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躲在垃圾堆旁的草堆里,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恨,无声地留着泪。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我像是真切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夜晚出来的都是男人,他们那么恐惧我的丢失,只因这个小区里的妻子,都是如我一般的“家庭主妇”。
他们用言语,用行动,用拳头控制住了自己的妻子,让她们成为为他们幻想服务的工具。
别墅区里每家每户的灯光后,都藏着一双女生的眼睛。
我在黑夜里望着她们,那些妻子或许也在房间里回望向我。
这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要夺回自己的人生。
之后丁平山开始准备炸弹报复罗泽。
我本想让他们狗咬狗同归于尽。
可后来罗泽和丁平山察觉不对劲,私下里通了气。
我暴露了。
我知道不能再推迟了,就在当天晚上趁着丁平山有伤,把他捆了起来。
我的力量大了很多,是因为姐姐。
她说:“佳宁,男女身体素质虽有差异,却不像别人说的全无博弈的可能,你要努力锻炼自己让自己更强壮,才能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丁平山三十岁已经开始发福,不注意锻炼,加上他身上的缝针还没拆线,腿也被罗泽打的有些瘸。
我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训练了很久,只为这一天。
他当时一脸恐惧,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这种人渣,也是会怕的。
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吓得打颤。
我享受地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步步逼近:“你以前总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问问你,如今谁是鱼肉?”
丁平山,你看,属于我的人生,终于还是被我夺了回来。
他不断求饶,说:“佳宁,佳宁,你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很相爱的!”
我没有亲手杀他,而是继续装作无辜的样子约来了罗泽。
我本想替姐姐报仇,却没曾想害了她。
我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想把一切推在丁平山身上,应对警察的追问,希望我记忆混乱的病能帮我度过难关。
可罗泽发现了,他来车库赴约时带了一把猎枪。
他准备对我下手的时候,枪声响了,却是他自己被打出了一个窟窿。
姐姐用罗泽的猎枪,杀了罗泽。
她替我动了手。
我后来想,是什么时候,她不再劝我放下仇恨,而是决定替我动手呢。
有一天下午丁平山和罗泽出门了,我和姐姐在草坪上晒太阳,我打了个盹儿,却是从噩梦中醒来。
我先是装作疯癫的样子,待看清身边的人是姐姐后,才渐渐恢复了理智。
或许就是那时吧。
她看见了我的痛苦和恐惧,也明白我要杀了丁平山的决心。
她问我,摆脱了丁平山后想做些什么。
我说我想继续念书,我想去看更大的世界,我想帮助更多的人,我想让这六年仿佛从未发生过。
她说好,说我未来的旅途必定满是鲜花。
我反问她呢,她说她哪有什么人生。
我再三追问,她才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她小时候想当一名警察,想维护公平、正义。可应该是来不及了。
她寄人篱下长大,嫁给了不爱自己的丈夫,却仍想维护这世间的公平正义。
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枪又响了,倒下的,是挣脱了绳索,想要引爆炸弹的丁平山。
姐姐要我快走,她告诉我,我的人生还可以回首,她本就没有人生。
她说她知道我一定会杀了丁平山,她知道只要丁平山还活着我就不会安心。
她说她要保护我。
我在和警察的供词里,隐瞒了我们的故事,隐瞒了我们的关系。
我把她形容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一个神经质的妻子。
通过取证,警察会知道她也是小区里的一个妻子受害者,希望警察不要追究她的失踪。
可她最终还是自首坦白了一切,没有提及我的筹谋和恨意。
她仍然坚定地相信公平正义。
她要我好好生活。
12
我偶尔还会梦见那片别墅区,偶尔会梦见丁平山。
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时,我耳边都会想起姐姐的话。
她端着猎枪,强忍着内心恐惧和恶心,对我说:“梅佳宁,往前走,你应该拥有更璀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