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桓景头也不回地道:“李大人,跟一路了,坐下歇歇?”
后面的李荀紧皱着眉头:“多谢陛下,但微臣不坐。”
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总会有点倔,桓景也不强求,兀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他才刚摊开一本文书,李荀便开了口:“今日琉球献礼一事,哪怕陛下即刻要砍下微臣的脑袋,微臣也要进谏!一贯以来,珠钗宝贝都该由各宫妃嫔按照位分分发,少量的偏宠私心未为不可,但今日陛下将所有都送去了长安殿,这实在不合规矩!”
桓景刚掀了眼皮看他,没来得及说话,严笑槐进来道:“中书令燕大人求见。”
李荀的眉头皱得更紧。
桓景示意:“让他进来。”
燕梁行入殿内,神色肃冷,也不看李荀,向桓景拜上:“微臣求请,陛下将琉球献礼分送各宫。”
桓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其实上朝的时候,他就想象得到,此事会引起一番争议。所有人都被先帝唬怕了,担心桓景学坏,走上那条路。
即便知道个中道理,桓景却也会忍不住想要对燕绥宁好一些,再好一些。人非圣贤,在成为皇帝之前,他是一个男子,有自己的爱恨。
略作沉吟,桓景道:“此事朕会再仔细斟酌。”
眼看着李荀还要再说,桓景加重了语气:“你们不必再议,退下吧。”
李荀和燕梁对视了一眼,并未退去,神色反而更显得肃穆了。
剑拔弩张之际,严笑槐再度进来,这回,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个微妙的笑容:“陛下。”
“又怎么了?”
“皇后娘娘求见。”
桓景一愣,拧起了眉:“让她进来。”
燕绥宁换了一身带领子的褙子,遮去了脖子上的吻痕。她梳着百合髻,不多装点,驱散了冷情感,仅在鬓发当中简单地戴了一朵水绿镶料珠的葡萄纹头花,清丽素雅,叫人眼前一亮。
燕绥宁进得殿内,朝桓景行了个端正的礼:“陛下万福。”
桓景语气偏冷地问她:“来这里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那些送来的首饰玉佩,妾身很喜欢,多谢陛下厚爱。”
说完,燕绥宁听到了来自李荀的一声冷笑,她恍若未闻,往下道:“可是妾身既为中宫之主,万不能无视祖宗礼法,陛下的心意,妾身已收下了,至于那些首饰玉佩,还请陛下按照规矩,一并分赏给其他诸位姐妹。”
桓景最开始一言不发,一个命令遭到接连的反对,他自然而然地心有不悦。
燕绥宁安静地站着,等待片刻,没听到桓景的回应。
她抬起脑袋看过去。
李荀是觉得,皇后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他一个重臣都没能劝得动皇帝,何况是她?
可当燕绥宁把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撒娇恳求意味地问了一句:“陛下,好不好呢?”
书桌前的桓景终究是无声地叹息,应了一声:“好。”
一时间,李荀的震惊难以用言语形容。
燕绥宁松下一口气,眼睛亮亮地问:“那……陛下,要不要帮忙磨墨?”
桓景求之不得,可在李荀、燕梁面前,不得不维持他作为皇帝的几分高冷:“嗯。”
燕绥宁提了裙摆要往前走,忽地想起别的事来,侧身看向了还在殿内站着的两个肱骨大臣。
她先带了一眼李荀,虽然对方看她的眼神并不友善,可她还是笑眼道:“李大人,淑妃在后宫吃得好睡得好,今天来给我请安的时候,皮肤好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李荀轻哼一声,心想那是自然,也不想想那是谁的女儿。
燕绥宁接着转向燕梁。
分明这位是亲爹,她的笑容却收敛了起来。
对于亲爹,她脑海里的印象非常模糊,搜寻遍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也不足以拼凑出完整的画像。
燕绥宁唯有的情感是敬重,还有少许的害怕。
燕梁神情冷漠,锐利的目光不带情绪,她因此陷入了沉默。
良久,燕绥宁仅是低低道了一声:“我……也挺好的。”
李荀和燕梁都退了下去,燕绥宁往桓景身边走去。
“当真要送出去?”桓景忽地问。
“要送。”燕绥宁认真地点点头,在他身旁站定,耐心地挽起袖子。
她的声名本来就不好听,要是心安理得地收下所有的首饰,只怕是从此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安排,但很明显的是,皇帝可以送,她却不可以收。
燕绥宁束好袖子,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手腕。
她瞅瞅皇帝:“不过,我最喜欢的宫灯形耳坠还有红玛瑙耳坠,已经让青梅藏好了。”
她着手磨墨:“那两对耳坠真的很好看,我下回戴上,你就可以看到了。”
至此,桓景终是被哄出了好心情,点一点头:“好。”
……
是夜,镇国公府。
燕梁踏入房中,宋夫人正坐在灯下看书。
在外一贯冷漠的镇国公走上前去,在她的身旁坐下,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沉声问道:“夫人,书比我好看吗?”
宋夫人的语气却生硬许多:“多大年纪了,这么肉麻的话少说一点。”
但她还是把书册放到了一旁桌上。
侧目望去,宋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今天远甚以往的疲惫感,问:“又和李荀吵架了?这回争论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今日我没有和他争吵,我只是见到了陶陶。”
“陶陶?”
燕梁将今日朝中献礼一事说给了宋夫人听,包括勤政殿内进谏,燕绥宁停在他面前半晌,最后说出的那一句“我也挺好的”。
说完后,停顿片晌,燕梁低声道:“从前你说陶陶与过去不同,我本不大相信,陛下告诉我,护国寺中术士、供台之事,我也认为荒谬。如今亲眼所见,我才知道,陶陶的身上确实发生了许多变化。”
“所以你也明白,确实有人陷害了我们的女儿。”宋夫人秀眉紧蹙。
“此事陛下已然开始调查,我也在其中协助。但是已经过去了十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探查起来有相当的难度,不可一蹴而就。”燕梁道。
微顿,他接着说:“一来,陛下早前替换中宫羽林军,并非仅仅是为了陶陶,他有另一番图谋,但这等图谋,他显然并不打算和我们这些老臣商议。二来,陛下对陶陶非同一般,陶陶有着绝无仅有的恩宠。现在不论是后宫或是朝堂,她都是众矢之的,她注定会遇到越来越多的麻烦和危险。希望她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