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橙虽然一脸懵,但温柔地拍着孙平康的背无声地安慰他,吕耕云则围着他们两人左右转了转,手足无措。
半晌,孙平康才抹了抹眼泪,平复下来。
“从小只有人说我笨,先生让背书,别人读两遍就成,我背两天都背不下来。”
顾青橙点点头,这种挫败感,她明白,只不过孙平康习惯了怨恨自己,而自己,习惯了当个无可救药无赖。只要认定自己无可救药,别人就没法说什么,再多的失望、嘲讽和攻击,只能被自己造出来的坚硬的壳反弹回去。孙平康却对这些失望、嘲讽和攻击照单全收,化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希望我是个会来事的小孩,在场面上吃得开,别的孩子都会打圈儿敬酒,吉祥话一套一套的了,我却只会傻笑。”
顾青橙懂,她不是不会,她是会尴尬,亲戚女眷们往来,每次陪着说话,她都忍不住拆台,要么她尴尬,要么大家一起尴尬。
孙平康倒不大一样,他自小脸皮薄,见人只想躲。如果有隐身的法术,他一定想学。
“我和吕公子虽然只认识两天,吕公子救我免于牢狱之灾,已是大恩,还……”孙平康说不下去了,用力喘了两口气,“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大家只会说我画画没用,不过是给人使唤的画匠而已……”
吕耕云心下怆然,原来自己不经意的几句夸奖,对孙平康竟然如此重要。
孙平康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吕耕云都没有好好听,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把憋闷了许久的情绪抒发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孙平康慢慢好起来,却又不得不面对尴尬的境地,大家是开开心心出来看衣服的,如今被他哭哭啼啼闹了一通,都噤若寒蝉。
吕耕云从小生长在山野之间,交往的都是神仙精怪,母亲是被贬谪人间的花神,父亲是吸天地灵气的精怪,他自小慧根深种,游历三界,被寄予厚望,但他却不是那个被人、神、妖三界宠大的孩子。
“妖种!妖种!”
吕耕云在仙考中被除名的那天,走出登仙阁,身后是恶毒的咒骂。
法术强大能怎样?
修为深厚能怎样?
你不过是妖和谪仙的孩子。
既然你的母亲能为了情爱甘愿被贬人间,你又有什么资格登仙呢?
吕耕云恨过,怨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出身困住了他?修为不够,他可以再修炼一千年,法术不强,他可以遍访名师,但父母,他无法选择。
“妖种的法术,登不得大雅之堂。”
“让你参加仙考也没用,你连像样的师承都没有,怎么跟仙家弟子们竞争?不要白费力气了。”
“登仙阁的门,永远不会为你打开。”
他身后的那扇门关上了,心里的那扇门也关上了,繁荣花界,护佑草木,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孙平康和顾青橙累得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吕耕云看着他们兄妹,本不是同命人,却又似同命人。
孙平康人品俊逸,画技超绝,顾青橙颇会种植花草,人也机灵正义,但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们都算没用的人。
吕耕云越想越感慨,干脆搀起孙平康:“我这人从不说违心的话,我夸你并不是出于礼貌或者同情,是真的很喜欢你画的样子。”
孙平康点点头。
“我只不过是喜欢就说了出来,你不必特别感谢我。至于过去,金玉蒙尘,也是有的。”
吕耕云的声音,真诚又温柔,顾青橙听起来都觉得,他要是天天都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或许会免掉许多吵闹,或许自己会心甘情愿为他倾家荡产。
“如今托顾青橙的福,我们认识了,又互相赏识,不如,就此结拜吧。”
吕耕云话锋一转。
顾青橙猝不及防。
孙平康面露喜色。
怎么就要结拜了呢?
吕耕云和孙平康手拉着手,看对方那是千好万好,目光里全是赞许和欣赏。顾青橙急了,一把破开两人,站在他们中间:“人和妖结拜,成何体统?”
“体统?你之前做过成体统的事吗?”吕耕云反问。
“没有。”顾青橙小声答道。
“我母亲是仙,父亲是妖,他们可以成亲,人和妖为什么不能结拜呢?”
“可你都一千多岁了,当我们俩的哥哥,有点老吧。”顾青橙给了一个嫌弃的小眼神。
“我老?!”
顾青橙真的懂如何让一个自恋男妖瞬间暴跳如雷,什么温柔平和,什么富贵清雅,吕耕云要不是怕吓到路人,肯定立刻露出原型,释放本性。他深吸一口气,用残存的理智回击顾青橙:“我是成熟,成熟而已!再说了,谁要当你的哥哥,我是要跟他结拜!”吕耕云指向孙平康。
“我愿意结拜。”孙平康没有任何意见。
“那孙平康是我哥哥,你要是当了他哥哥,我不得叫你哥?一千多岁的老妖精……”
“别,我当不起,想叫我兄长,等你们成亲以后再说吧。”
“我们不成亲!”顾青橙和孙平康都被刺激到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吸引得路人侧目。
两人都有些尴尬,顾青橙脸一红,扭头跑了。
“我……我先回去,准备香烛果品。”孙平康胡乱找个理由,快步走了,只留下吕耕云一个人站在原地纳闷。
当晚,孙平康大大方方向父母介绍了吕耕云,当然没说他是妖,只说是云游到此的一位清贵公子,两人聊得投缘,决意结拜,还要留吕耕云在家居住。
孙老爷是好客的人,和吕耕云闲聊了两句,见他谈吐不凡,再看他通身的气派,明白他不是不学无术的人,立马吩咐上下打扫客房,置办酒席,欢欢喜喜地要孙平康和吕耕云结成异姓兄弟。
两人跪在香案前对月结拜,吕耕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庚帖说:“这是我的生辰八字,你收好。”
孙平康接了庚帖,有些不知所措。
顾青橙心直口快说了出来:“你们是结拜,又不是定亲,怎么还交换庚帖?”
“庚帖上写了我出生的时辰,也就是写了我一生的命运,在我的家乡,兄弟结拜交换庚帖,就是互相交付命运的意思。”
吕耕云说得清楚,众人也觉得有理,孙平康立刻补写了一份庚帖,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给吕耕云。
吕耕云接过孙平康的庚帖,孙平康却没有松手,吕耕云一抬头,看到孙平康红着眼圈,叫了一声:“兄长。”
“贤弟。”
孙平康收了手,吕耕云收起庚帖。
孙平康想,他是平生第一个认可我、理解我的人。
吕耕云想,他是平生第一个信赖我的人。
哪怕仍旧徒劳无功,这趟人间也来得值了。
“黏黏糊糊的,真恶心。”顾青橙撇撇嘴,“能去喝酒了吗?”
这场酒醒之后,吕耕云留下了一张便帖,人去楼空。孙平康从窗前桌案上拿起便帖,上面写着:天际访友。
他在天边还有别的朋友,孙平康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替吕耕云高兴。
司命殿,吕耕云抬头看殿前那棵繁茂的通天大树,每一片树叶的叶脉都是一个三界生灵的命运,树叶随风微微摇动,一片枯萎的叶子落下来,吕耕云伸出手掌,接住了落叶,抚着叶脉,是一个歌者去世了。
天际几声洪亮的鸟鸣,一只华美的青色大鸟扑着翅膀,绕着命运树翱翔一周,最后收敛翅膀落在司命殿前,化作一个青衣男子。
吕耕云看到青衣男子,十分欣喜:“青鸾尊者!”
“你还知道到司命殿来呀!”被称作青鸾尊者的男子见到吕耕云,半嗔半喜。
“我来见司命女神。”吕耕云道明了来意。
“司命女神云游去了,我来替她看守司命殿。”
青鸾尊者引吕耕云来到树下茶席,两人席地而坐,落花拂衣。
“怪不得你总是赖在司命殿,司命女神的府阁,比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的,舒服多了。”
“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散仙,没什么正事,刚好能来帮司命女神看看屋子罢了。”
“世间又有几个神仙有正事做呢。”吕耕云忍不住感叹。
青鸾尊者往茶杯中注入热茶,茶杯中间的一朵花苞,瞬间绽开,漂浮在茶汤上,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