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橙不管不顾地往书院跑,抄小路从巷子里绕出来,过了桥,在街上横冲直撞。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可怕的后果,以前她不喜欢读书,总觉从家里到书院这条路太短,现在心里着急,反倒觉得这条路太长,长到走不到尽头。
这是平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吹糖人的,卖小吃的,乡下女人一早就挑着山货进城来卖,水灵灵的果子,新鲜的鸡蛋,干枣核桃,一样一样码在筐里,还有花匠定期来卖新鲜的苗木。平城的王爷爱造园养花,上有所好,下必成风,那些个有钱有势的,也都纷纷效仿。
其实有钱人哪有那么多风雅,就是爱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财力雄厚,总要寻点花头,比如一盆珍稀花色的牡丹、茶花摆在中庭,实实在在地让别人看见,这家人牛逼。隔壁看见了,称赞一声,呦你家花不错,以前没见过,没少花钱吧?主人就可以笑着谦虚,没有没有,花不了几个小钱,主要是老母亲喜欢,孝敬老母亲,怎么能心疼钱呢。主人这么一谦虚,对方就只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去找更珍贵的花草摆在家里充门面。有时候较起劲来,一掷千金也很常见。
有钱人才有资格谦虚,有钱人才会这么幼稚。
这风气实实在在地催生了许多花匠,他们各有绝活,有的擅长去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上采集奇花异草,有的擅长嫁接育种,有的手里虽没什么奇货,却能把手里几株凡品养得株形美貌,花叶娇美,也能卖个好价钱,养家糊口。这些花匠各有字号,有的是深宅大院,非得熟客引荐不可,有的就在街边摆摊,卖一棵算一棵。长此以往,平城的街上自然就形成了小花市,盆景,花苗,草药,应有尽有,因为热闹,卖茶汤、小吃、土产甚至杂耍的也渐渐多了起来,怪不得老话说,先有花鸟市,再有平城府。
顾青橙每天去书院都要经过这条街,早就跟花草贩子和小吃摊主们混熟了,现在脚不沾地往书院跑,一路却被杂七杂八的熟人招呼着:
“顾小姐!炸汤圆吃不吃?”
“顾小姐,好久没见到你啦,是不是把我们家的灌汤包忘掉啦?”
“藕粉!新磨的藕粉来一碗?”
“牡丹!牡丹!甘草黄!”
顾青橙火急火燎,一路随便应付:“不要不要,以后再来”,路过花草摊子,花贩子见她今日跑得这样急,有的仍然舔着脸上去推销,有的就主动避让开了,顾青橙穿花度柳,一路前行,本来是急急忙忙,突然又停了下来,她回头远远看去,没错,那牡丹苗虽小,桩却好,趁着还小买下,不对,甘草黄哪是这个样子,主人家怕是打眼了,错把娇贵的小黄娇当普通甘草黄卖,这个漏幸好被我撞上,如果给不懂的人随便几文钱买回去,肯定怠慢娇客,随便养养,死了也不心疼。
“喂!甘草黄,拿去小园街孙府让孙少爷付钱!”
那花贩子是个新手,还不认识顾青橙,见有买主,十分开心,连忙恭恭敬敬把那株“甘草黄”从摊子上撤了下来。
顾青橙心想,孙平康这个王八蛋,平时锥子都扎不出一个屁来,居然惹事就惹桩大的,害自己大冷天跑得一身汗,就该趁机多敲他几个钱,想到这里,顾青橙干脆喊住那个花贩子:“喂!你!就你!你家的摊子我包圆了,通通找孙少爷结账!”
花贩子受宠若惊,一时还有些不信,回过神来赶忙上去拦住顾青橙:“小姐,口说无凭,你付个定金吧。要不,留个信物也行!万一孙少爷不认账,我今天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顾青橙上下摸摸,走得急,一分钱也没带,而且又急着去书院找孙平康,便随口应付花贩子:“你在这条街随便打听,小圆街孙府的顾小姐,今天我没空,明天一早尽管送去,谁不认谁是小狗。”
其他摊主也来劝他,顾小姐不会短你的钱,放心好了。花贩子才放心,千恩万谢地放顾青橙走了,顾青橙直剌剌往前走,和一个白衣公子撞了满怀。
顾青橙不大在意,吕耕云却受惊不小,他正看花吟诗,不想被一个姑娘一头撞上。吕耕云洁癖大发,想象着灰啊土啊头皮屑啊从脸上掉下来的混着油的胭脂粉啊这下全粘在自己绣着暗花的雪缎白袍上了,忍不住要赶紧把人推开!那姑娘被推开,揉着脑袋一抬头,脸上抹的黑黑的两道,不知道该说是滑稽还是可爱,倒叫吕耕云一时愣住,随即他又想,完了,她脸上的泥准蹭到我衣服上了。吕耕云对顾青橙的小花脸愣住,顾青橙却全不在意。她刚刚拯救了一棵稀世小黄娇牡丹,还不用自己出钱,心情大好,大方地对吕耕云说:“没事没事,我不在意的。”说完就要走。
吕耕云更加莫名其妙了,可看这姑娘笑得美滋滋,也不像故意找事,他犯不上为这点小事发作,拍打着衣服上的土,刚好看到那棵被顾青橙买下的牡丹。
“站住!”吕耕云偏不让顾青橙走。
顾青橙被拦住,才认真看了看吕耕云,却见这位公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这头上的白玉冠子,温润如脂,头发一丝不乱,这香气,幽幽可闻,又不十分清晰,准是用花水梳的头,我一个大姑娘家都用不上这么奢侈的东西。衣服就更不用说,料子和款式都是极雅致的,腰间的带钩、香袋恰到好处点缀一下,不喧宾夺主,也不过分素净。这男的挺会打扮呀。顾青橙这样想着,目光停在了吕耕云的脸上,第一眼倒不觉得是多美的一个男子,只是觉得面目可亲,再看时,又觉得眉目生动,是知情识趣的样子,似有三分知书识礼,又有一点风流不羁。顾青橙看着,却明白了,这就是个逼王呀!顾青橙看破了他,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笑却又让吕耕云会错了意,吕耕云心想,这小女子痴痴盯着我看,看来还是不能随意散发魅力呀。他想着得意起来,便觉得顾青橙看起来也有几份可爱,若是把脸擦干净好好打扮,应该也是个大美人。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各怀心思,还是一旁面目清秀娇媚的小公子觉察出了不对劲,脚步腾挪,闪到二人中间,点醒了顾青橙:“你盯着人看,羞不羞?”
顾青橙回过神来,重新与吕耕云较劲。
“怎么,你不过撞我一下,难道还要赔钱给我不成?告诉你了,我不在乎。”吕耕云突然拦她,顾青橙莫名其妙,语气就不如刚才好。
吕耕云被顾青橙的无赖劲儿突然刺了一下,刚才的气势瞬间就被打散,他心想,自己今天惹上了一个什么人呐!
吕耕云拿起那盆牡丹小苗,说:“店家不识货,把娇贵的小黄娇当甘草黄来卖,你这个漏捡的未免有些欺负人。”
顾青橙自信,在识花辨草上,自己不说无人能及,怎么也是数一数二,这棵小黄娇并没有开花,只是长了几片叶子而已,随便看两眼叶子,就能判断牡丹的品种,这是自己家传的绝学,而这个白衣公子,只是路过,两手干干净净未曾沾过泥土,竟然也能随便看一眼枝干花叶就识破牡丹的品种?看来不是个脑袋空空的有钱人,见识也是有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