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如玉击般清朗的声音从轿帘后传来,正儿八经、不徐不疾,听着却觉得有一股热流涌入我耳朵里,紧跟着我的脸都红了。
午日的太阳烈得很,偶尔刮过的风也烫人极了。
百草堂里的小二昏昏欲睡,学徒们忙上忙下的,唯独不见掌柜。
我拿着扇子在红木案上轻轻一敲,惊得小二倏然起身。他迷糊地揉着眼望着我。
“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这有些药,问他要不要。”
“好的。”他应了一声,怔愣地望了我一会儿,忙低头哈腰,“公子您坐,小的立马就过来。”
我有些好笑……
这家伙定是认不出我来了。他平日里叫我小黑崽子,这会儿到煞有介事叫起我公子来了。
我一甩袖子坐到椅子上,手指敲了敲椅子扶手,又无聊地朝四处看了看,才从怀里掏出了瓷瓶,摊开手,倒出了一粒……
瓶子里的药丸偏黑,放在鼻子前晃一下,隐约有股鱼腥草夹着百花的气味,那股味儿吸入肺腑后却又清凉无比。
此药丸应该是五丈消迷散。
这玩意儿只要含一颗在嘴里,哪怕再劲儿的迷药、毒障,或毒粉都没法发挥作用。
我闻了一下,又把它放回了原处。
其实不用猜也知道,芳华每次配的都是解奇毒或是延长寿命的药。我呆在他身边这么久了,耳濡目染,多少也会了一些小技巧。他对草药的药性非常清楚,无论什么毒他都能解,久而久之我便开始配制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说断肠草占七分、五石散占三分便能致人命,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偏要五五、二八、四六全试一遍,虽然效果还是三七的妙,却也让我试出了兴致。
我将手插在袖子里,叹了一口气。倘若要五脏俱毁,却仍留一条命,就得二八开。半死不活,折腾个三天再咽气的话,四六开最为理想。不过,若要一击毙命的话,还是一九比较省事。
“原来除了韩公子,药居还有一位妙公子,老夫有失远迎。”掌柜的掀开帘子出来了。
我掀着眼皮,瞅了他一眼。
“今儿送了什么药过来?”他接过我手里的药丸,闻了一下,眼睛一亮,“还是老价钱吗?”
“你看着给吧。”
我随意地招了招手,却顺带一挥袖袍,从他手里拐了那瓷瓶捏在手里把玩。我将瓷瓶抛上半空,又将其接住。
“公子您……小心啊。”
我看了看他捏在手里的二两银子,讥笑了一下,哼了一声:“掌柜的,似乎是没什么诚意啊。”我悠闲地倚在椅子上,手接住瓶子再往上抛着玩儿,压根儿没有给他的意思。
“是是……是少了些,我再添……”他脸上挂满了笑,嘴角却抽搐了,又从怀里掏出了三两,将那五两银子一并放在了案上。
我扔了瓷瓶给他,笑眯眯的说:“谢了啊。”
我一把扫了银子放入钱囊里,系在腰间,又拍了拍,才心满意足地溜了出去。
结果……我被撞了。
我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靠,多经典的桥段啊。
我转身,朝那熟悉的小身影追去。
这群小毛贼,就喜欢挑生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倜傥小公子下手,居然摸到大爷我的头上来了……
“混小子,别跑。”我愈喊他反倒跑得愈带劲儿。
这小子粗胳膊壮腿儿的,想必平日在芳华身上摸了不少钱,不然咋能喂得这么壮实,才一溜烟的工夫,他屁股后面就扬起一层灰。我越看越来气,从丹田提起一股内力,施展轻功便追了上去。我边跑边抹汗,没想到这大热天的出门卖药还得做剧烈运动,等会儿我非得扣一些银两当作补偿。
瞧瞧,那小子的身子板多灵巧……啧啧,都成精了,竟专挑人多的地方跑。
我提起一股气,一路飞檐走壁。迎面来了一顶轿子,眼看那小子便要闪过那轿子消失不见了,我从怀里一摸,二指夹住用草纸包住的小粉末,使力一弹。
那家伙脚一软,匍匐着倒在轿子上,惊得轿子一阵摇晃。
小草纸包落地,散了。
我忙拿袖子捂脸,身子轻飘飘也着了地。
树沙沙地响着,风一吹……扬起的白粉迎面吹了他们一脸。轿夫与随从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保护……太医……”话还没说完,他们便一翻白眼,身子软倒在地上。
这会儿工夫,不仅小毛贼倒地了,站在轿子旁的七八个人也都倒了。
我不理会他们,弯腰将手探入那小孩怀里掏了掏,又在他身上四处摸摸。他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猫叫春似的。
我一抖,吓得不轻,手一缩钱袋子便抽了出来。我一掂量……分毫不少。
“下回别学人家偷东西,不然哥哥我可要把你送进衙门了。”我拿脚轻轻踮了他一下,却不料就被那小家伙缠了上来,他的手脚出奇地热,把我的脚抱得死死的……嘴里还哼哼个不停。
等等……这怎么回事儿,这娃儿的脸蛋怎么这么红?我忙朝四下看看,可不是……这瘫在轿子周围的车夫、随从们正闭着眼,一个个衣衫凌乱,手还一个劲儿地探入袍子里摸着。
我抖了三抖,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小哥,年纪轻轻的,下手竟这般阴毒。”一个如玉击般清朗的声音从轿帘后传出来,正儿八经、不徐不疾,听着却觉得有一股热流涌入我耳朵里,紧跟着我的脸都红了。
我哼了一声,垂下头。
轿帘被掀开了,一个人出来了。
他步子很稳,行走间衣裾摆动,那微微荡起的衣波纹浪都让人觉得……我恍惚了片刻,望向他的脸。
我吸了一口气,敛神。我又没中毒,干啥发春。
“这位公子,为何拦我的轿,又朝我的仆人们下药?”他笑了一下,极温和的声音。
“多有得罪,刚巧碰到小偷,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对方只是个小孩,哪怕有天大的过错,也不能下这般药。”他眉一蹙,一副圣贤的模样。
我和药多了去了,哪知道会摸出这一颗,再说了……情急之下不也会失手么。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下了哪一种药,不会是……
我一惊,转过身子不理他,在怀里、袖子里摸了几把,掏出了几个用草纸包捏成的小药团,对着阳光小心地分辨上面的字迹……
三步笑颠痴、痒笑佛、忘川粉都还在啊,莫非……
“别看了,你下的是醉生梦死春风一度。”
我愣住了,眨了眨眼。
醉生梦死是一种极品酒的名号,醉生梦死春风一度却是一种极品春药的名字……这两者我是不可能听混淆的。
据说这药无法解,只有那个那个什么才能好。至于那个是哪个?我很好奇,但韩子川却始终缄口不言。问芳华,他也不明白,但他倒是领我到书房让我自己找,于是乎我闭关了大半个早上,找了不少类似的配药的方子。
说来也巧,宅子里什么都缺,唯独药草不缺……所以,我便小试了一下,原本想找个机会用在韩子川身上的……没料到,今儿却把药粉给抖了出来。
真失误……
我红着脸,瞅了一眼倒在地上呻吟的七八个人,索性蹲了下来,眨着眼睛,想看看他们怎么个解法。
那美人儿却将我一把拨开,他扬起的手指间隐约有银光在闪。只见他二指一骈,倏地朝他们的几个穴道扎去,下手如此之快……
那几人便不哼了,脸上的红润也消失了。
眼看他就要朝我身边的小毛贼走去,我忙起身一把拦住他。
“你干嘛……?”
“救人。”
“醉生梦死春风一度没有解药。”
“是没有。”他颔首,“不过这药配得不地道,我能解。”
我郁闷。
他身形一闪,便踱到我身后,一扬袖,手法灵活,立马就把小毛贼扎得像刺猬一样。
我怒了……他居然说我配的药不,正,宗!
靠!
“好了,差不多了。”他仰起头,执着袖子擦了擦汗。
我的脚抖了抖,假装看天,手却插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手指一弹,一个散开的小草纸包又落在了那小毛贼的身上。
他怔了怔,又侧头看了我一眼。他清澈干净的眸子,如秋水的眼波,淡淡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连忙将目光移开:“大圣人,解毒啊。”
哼……
出门在外不痞不行,不是我说,这会儿下的毒可是我自配的,外头知道的人很少,能否解得了,还得看他的本事,毕竟这“痒笑佛”可不是一般的药。
他伸手把了把脉,又吩咐仆人压住这笑个不停、四处打滚的小毛贼,过了一会儿,他便端着一碗水,朝小毛贼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小毛贼被淋了个透,笑却止了。小毛贼睁开眼,有些不解地望着我们俩。
“没事了,乖……你回去吧。”他圣贤一般地笑着,那表情似乎在说,大魔头已经没辙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了。
靠……我拼了。
“你也该适可而止了。”他的手压住我在怀里掏来掏去不安分的手。
我一笑,标准式的笑容。
他被我笑晃了眼,手劲儿明显轻了些。
我手一扬,撒糠似的……小草纸包全散了。
小毛贼闭上眼,很不幸地被喷了一脸,这会儿四肢摊开,倒地不省人事了。
我笑了,手一挥:“您……救,别客气。”
美人的眉尖都竖起来了,他搭上了小毛贼的脉,又翻了小毛贼的眼皮。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悠闲了,估计也是怕自己中毒。
其实这个人比芳华的医德好太多了,起码不会袖手旁观,就算没人给银子也会出手相救。
不像我师父……就算给了银两,也会冷眼旁观。按照他的话,哪天勺儿不行了,他才会救。
其实,照我推测……倘若我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喝着茶与韩子川下一会儿棋,再不徐不疾地过来瞻仰我的遗容。
我叹了一口气,回了神,望着眼前这个美人束手无策的表情,顿觉心情大好。我从怀里掏出几个还没卖的瓶子,嗅了嗅,选了一个,倒在手里,献宝一样在美人眼前晃了晃,才喂给小毛贼吃了。
“三、二、一,醒。”
小家伙迷糊地揉了眼睛,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离开我们二人,逃出很远之后,才一脸警惕地望着我们,似乎受惊不小。
“记住……小弟弟,倘若以后让我再看见你偷人……的银子,我会让你试试其他的毒粉。”
“不敢了不敢了。”小毛贼一蹿,溜得没人影儿了。
看来……芳华这次配的药,是相当地好,不仅能解奇毒,还能强身健体……真便宜了那小子。
“这位公子,敢问您手里的是何方圣药?”美人拱拱手,一双眼睛极有兴致地盯着我……手里的瓷瓶。
我一扔。,他诚惶诚恐地接了,鼻尖凑在瓶口,闻了一下,立即喜形于色,眉如柳叶展:“妙!这位公子可否近前一步说话。”
我怔了怔。结果……近前一步说话,我便被他拉进了酒楼上了。
他出手阔绰,点了好些吃食和上等的佳酿。美人起身,挥展着袍袖,风姿卓越、客客气气地给我倒了酒,继而坐下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小瓷瓶。
“公子这些药可是自己配的?”
我一口喝干了酒,才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师父弄的。”
“原来如此,敢问尊师大名?”
我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他,只管拿箸拨菜,又酌了一杯酒。他忙起身接过酒壶,连声说:“唐突了,见谅。”
他说毕,坐好,伸手偷偷摸摸地触了一下那小瓷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我看了他一眼,才勉强忍住笑意。
“我正嫌它重,携着不方便,打算卖给药铺,你要喜欢,我便宜些卖与你。”
“当真?!”
我点头。
他欣喜过后,眼神暗淡:“我现在带的银子不多,只怕公子不舍得割爱。”
不是吧……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发上插的是白玉莲簪,衣饰精简华美,腰间还缀着光晕融融的明珠。他长衫飘飘,风度翩翩,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对了……我记得刚才在轿子那会儿,还有人唤他作太医。
他年纪轻轻的出行便这么气派,不像没钱人家的公子,他不会连区区五两银子都没有吧?
他拿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公子先出个价吧。”
我迟疑了一下,探了五个手指,想了想……又收了一个:“一口价,这个数。”
他面有难处。
我一拍桌子:“哎呀,罢了,看在这桌美食的分儿上……”我探出两根手指,“就二两……”
银子。
“二两黄金。”
也对,其实做人不要太贪,这一桌子吃的,怕是也要二两银子了。
啊……我眨了眨。
他说什么?黄金二两!!!
我捧着手里的一沓银票傻了眼……桌上还搁着数十枚亮澄澄的黄金叶子,脉络清晰,做工精细。
我吞了吞口水,盯了金叶子半晌,想碰却又收了手。我怔了怔,望着他的脸。
他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出门颇有些急,没带够银两,不过这些应当能抵黄金二两了。”
我眨了眨眼,推了推:“这……”
“公子就请行个方便。”他圣贤一般的人,眸子里水光动人之极,偶尔闪过讨好似表情,就这么望着我。
我不觉痴了,脑子里一片混乱——白银二两转眼间成了黄金二两。
我一咬牙,掐了一把脸,再拧下,疼……
我忙倾身,袖袍一展,全收了。
“公子乃性情中人,真直率,来喝一杯。”他喜笑颜开,起身又给我斟酒,好闻的味儿从他的袖口飘来,混杂着男子独有的体香,熏得我晕忽忽的。
我越看越觉得这公子,俊啊。
“对了,这么久了,还不知小公子尊姓大名?”他倒酒的姿势风度翩翩、礼仪周全,也颇有些气度。
“勺……”
他望着我。
我灵眸一转,手指捏着杯子转动了一下,笑着说:“字邵名玉。”出门在外,够痞还得够耍赖。
这个人,像是从外地来的,倘若他知道这些所谓的灵药被药铺买进的价才那么低,到头来岂不会找我麻烦。我埋头捧着杯子饮了一口,又掀着眼皮看他:“公子如何称呼?”
他一笑,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在下……”他缓了缓,微微启唇,吐出两个字,“弄,玉。”
扑哧……我含着一口酒没忍住,酒水磅礴而出。
我叫邵玉,他自称弄玉,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他低头拿袖子蹭了蹭衣袍上的水沫,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再望向我时,眼神清澈如水。
我缩了缩,转身,寻思……
是我疑心了么,怎么看来看去我都觉得这家伙不简单。
他倒是像看出了我的疑虑,恍然一笑:“不瞒公子,我乃御用太医,如今来此地寻求珍贵药材,不料碰到邵公子……公子小小年纪,用毒之高,身上妙药又多,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开口。
我掀着眼皮瞧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乖乖地低头喝我的酒。
这酒香啊,虽然没有我为师父酿的花酒清甜,不过后劲儿却十足。我嗅了嗅,笑眯了眼,又酌了一口。
他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希望公子以后若有好药,能让给在下。”
“好说……”简洁二字。
所谓价高者得,你这儿价格出这么高,不卖给你卖给谁。
他像是极高兴:“邵公子为人爽快,甚得我意,真想与你结拜啊。”
嘿,毛病!我们聊了才几句啊,就想结拜。
啊呸……
他却当作没看见,站直了身,伸出双手握住了我的袖子,很热情地执着,一双眼睛还直朝我脸上瞅。
我想抽手,无奈却抽不掉。
他眼睛一亮:“想不到邵弟的内力这么深啊。”
我乜斜一眼,他的手指正搭在我的脉门上。
靠。我一挥手,退了几步,双手一拱:“好说。在下武功浅薄,不足挂齿。”
他好脾气地一笑,伸手又想来揽我,轻声说:“这镇上什么都好,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太多……我今早闲逛了一下,药铺里居然还有九香玉露丸卖,才三两银子,怎么可能。”
是很有可能,因为芳华一般只收一两白银。
我望天无语,末了很鄙夷地看了一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眉毛一蹙,屈指将他的手弹掉。
他发表了肺腑之情后,内心似乎还颇愤懑,又执起我的手,忒有些深情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药瓷瓶,缓缓说道:“还是邵弟你的药地道,人也正直。”
我的心在流泪,憋闷得直想握拳捶胸了。
这个人……真好骗,是个人才啊。
“对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作了一个请的动作,重新领我来到座位上,挽着袖子拎起壶给我斟酒,眼睛却不经意地一扫,却被楼下的景致吸引了视线,就连杯子被灌满、酒水全数溢出来了都不知情。
“弄玉公子?”
“着实对不住了,没被溅脏你的袍子吧?邵弟。”他敛神,神神秘秘地环顾了四周后,才凑了过来,“你可知道有没有这儿长痣的男子。”
他用手沾着酒,修长的手指正压在眼角下、本该是泪痣的地方。
我一挑眉,有了兴致。
“有要找的人?这儿长痣的人很少见。”
确实很少见……他举的是右手,指向右脸颊。师父是左眼角下有泪痣。
不过,就算是同样的位置……我也不会说。
“我在朝中便听闻,这一处消失了几十年的传奇人物又重现了,所以便特意出来寻。知道么……他们说有一种兽,曰芳华,能化为人形。虽然我不大信世上有这等奇兽,不过只能赌一把了。”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圣上这几年身体有恙,用什么药也不见好,为人臣子的理该为主分忧,所以我想在芳华兽出没的地方寻一寻,看看有无芳华木。”
“芳华木不是治百毒的吗?”
莫非……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邵弟果然见多识广,连这都知晓。”
我能不知么,天天有人在我耳旁念叨。
我只得抱拳,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学毒之人,对毒物的天敌都非常敏感。”
他了然一笑,我却笑不出来了。这么说来,难道当今皇帝老儿身子有恙是中了毒?这万一搜起来,难免又不得安宁了。师父这性子……还是少让他出门的好。
“那弄玉公子打算在这儿住多久?”我夹了菜,酌了一口酒,咋吧了几下,却没了声音。
我抬头看,却发现他正侧头,一脸专注地望着楼下某个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不会是师父出来逛……被他瞅见了吧?
不过芳华主动出门的几率堪比天上下红雨的几率,但凡事也难得说……
哎呀,烦。
我倏地起身,眯起眼睛,朝他视线所在的地方望去。
街上人流不多,却也热闹……主要是有一个楼开了门,几个漂亮的娘子花枝招展地站着,用手托了托发髻,拿绢子拂着,招呼着来往的大爷与公子哥儿。
啧啧……我穿了半辈子的男袍,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那几个姑娘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摇曳得风情无限。难道这就是师父说的绣坊?怪不得生意这么好……
我眼都看直了,不知不觉地便把话也说了出来。
“咳……”一声轻微的响动。
“邵弟,那不是绣坊。”弄玉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听说是这一带最好的,叫醉风院。”
“我知道,是喝酒的地方。公子经常去?”
他又咳了一声,别过脸去,我能看到他眼角眉梢之间染了一点儿红晕:“不单是那么简单,风流场所却也多半发生一些龌龊的事情,总之,不是饱读圣贤诗书之人该去的地方。”
我懂了。他绕了这么多,意思是说他没去,不过我倒很想去见识一下。
我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浅酌了一口酒,眼睛都眯起来了。突然一个仆人闪了过来,在他耳旁细细说了些什么。
“邵弟,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好。”
他站了起来,对我一笑,举手间衣袂纷飞,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不过人却是行动派的,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消失不见了。
我一人在楼上,好吃好喝,不亦乐乎。
我一抹袖子,擦了油,像个爷们似的下了楼,掂量着手里的金叶子,正琢磨着回宅子里该怎么报账,突然瞅到那隔壁巷子口的人……那身形,那相貌怎就那般熟悉……那不正是弄玉吗?!我刚想上前问个好,他便被几个人簇拥着进了醉风楼。
想着某人大义凛然地说,风流场所,龌龊事多。
那脸,那神情,神圣的光辉沐浴在周身,再加上他满口的仁义道德……简直是孔子转世。
这位饱读诗书的圣贤人怎么就转变得这般快……
我摸了摸下巴,细琢磨,看来这风流场所,一定有它说不出的妙处。
我一路蹭着,来到醉风楼对面的小摊上,背对着那门,又忍不住,回头往那方向瞅。
“公子……”
“公子,您看上了小的这儿什么?买一幅画回去吧。”
我的手袖被扯了扯。
啊……我回了神,正巧看着摊位上的老板一张放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我吓了一大跳,小心肝儿被弄得怦怦直抽搐,低头一看,他摊位上全是仕女画,这些美人漂亮是漂亮,但还不及我。
我一扁嘴:“不要。”
我的袖子又被人一拉。那老板笑眯眯地瞅着我,拽着我的手不松,还轻声道:“公子……您风流俊俏,一看就是个才子啊。”
他说完还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醉风楼,笑得这叫一个明了:“我知道您想要什么,想必在找乐子吧?”
哪个乐子?我眨眼……不理解不要紧,出门在外,得保持涵养……
我笑。
老板的眼睛更亮了,忙转身瞅了瞅,见四下无人,便从画纸里层抽了一本册子给我。
“我有个货,就这个价。”他悄悄比划了三根手指。
“这东西好,是那楼里的画师才出的新花样……”
我瞄了一眼,画的都是些没穿衣服的人,一男一女搂搂抱抱,猥亵极了。
我翻了一翻,哟……都是男女抱在一起的,姿势不一样而已。
我这会儿乐了,忙掏了银子,揣在了怀里。
“公子您走好。”
我颔首,徐徐转身,一路上心情大好,哼着曲儿,大爷般模样地回了宅子。
“师父,韩子川……”
屋内静悄悄,恍若有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我心里一滞,脸上的笑容消散了,迟疑了一下,便朝着后院竹林碧池的方向走去。
偶然一阵风起,伴着淡淡的香气,夹杂着沁凉的空气。一池碧水清澈见底,几株清艘挺拔的竹子,仅此而已。
只是竹子旁多了两个人。
韩子川低头抚琴,芳华在他后面环手教着,阳光透过竹林照在他们身上,大风吹过,衣带当风,花落如雨。
眉似柳叶春展,目如秋水盈盈,一袭白袍衬着两人恍若仙人。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朝后退了几步,没想到脚步一深一浅,身子一歪差点儿掉进碧池,我赶紧稳住身子,但泛着凉意的水却浸湿了鞋袜。我坐在池边,身子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琴声戛然而止。
“勺儿,你终于来了么……我与子川等了许久。”一个轻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心里非但不觉得高兴,还感到浑身不是滋味,愣了一会儿,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情愿地小声唤了一句:“师父。”
或许是我的动作幅度太大,只觉得怀里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跌了出来。
水花四溅。
一册薄本子就摊开,掉在了池里。
“你傻站着干嘛?东西掉了。”芳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好心地提点着,还弯腰伸出了手……还未等册子沉到水底……他便把它捞了上来。
我想阻拦……他却抖了抖册上的水,翻开了。
完了,我才买的春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