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埋入黄土中的枯木上的黑色慢慢凝聚,仿若瘴气一般环绕在木的周身,然后黑雾被一阵风吹得消散不见,而余下的芳华木居然红而似火,光泽如玉,周围花全含苞绽放……
韩子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是当今圣上,纵使我再恨他,也不能杀他。他走的时候还把小李子从宫里遣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说是照顾怕也是监视居多。他是防着我,怕我会私自带着芳华木走掉,还是怕我想不开自尽,追随芳华一起奔赴黄泉相聚。
他真傻,我逍闲人怎么会如此轻生,若是我死了……就没人能救芳华了。
快到冬天了,天气一天天转凉。以前这块地方的奇珍异草都被芳华宠得不分四季,漫山遍野竞相绽放,可芳华逝了它们也学会了寂寞,一个个破天荒地懂事起来了,循规蹈矩不再胡乱开苞发芽。
黄土坡也真的荒凉了起来。
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蹲坐在地上守着那截芳华木,只是静静地坐着,发着呆,手腕处正隐隐发疼。
“主子。”一声轻唤从坡那边传了过来。
我不理会。
“主子,风大了,回屋去吧。”小李子蹲下身子来搀扶我,却在扶着我的时候气息不稳,身子颤抖起来。我呆滞地望着他,他神情紧张地盯着某处也不顾尊卑便慌忙捞起了我的袖子,瞪大眼睛,惶恐不安地望着我,“您这是……这是……”
他声音抖得慌。
我却笑了,把袖子重新拉下,捂住手腕。
这一次伤口割得有些深,但也只有这些疼痛在无时无刻的提醒我,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起码我还能感觉到一点儿疼痛……
“主子,皇上要我照顾您不要让您做傻事。”他倏地站起来,慌乱地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纱布和药瓶,跪在地上,托着我的手,倒药处理伤口做得干净利索,嘴里还说着,“幸亏我出门时带了药。才一会儿的工夫……您怎么就划了这么多伤,万一落下疤痕该怎么得了。”
“别费心思了。”我直直地望着他,轻声说,“你这包好了,我等会儿不是还得在手臂上多划一口子。”
“您为何这么自虐,您看看这才几天,手都成什么样子了。”他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眶都红了。
我视线缓缓下滑,手腕上十几道狭长丑陋的伤疤放若是蜈蚣。
是啊……丑了些。
可是芳华不会在意的。
他需要我的血,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咧嘴笑了,却听到咚的一阵闷响从身旁传来,我诧异地抬头,看着小李子笔直地跪在地上。他头垂着,身子抑制不住地在颤抖,快要哭出来了,“主子,是奴才对不住您。”
我静静地望着他。
他一声比一声要来得低,仿若是用了很多的勇气才说的,“华公子生前待奴才极好,后头我又伺候了您。奴才有几次想提醒您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多事……后来皇上嘱咐奴才把您送去华公子的居住,小的还着实高兴了许久,若知道会是这种情况,奴才死都不会做的。”
“多亏你,才让我陪他度过余生。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
他怔怔地望着我,很认真地说:“这会儿奴才算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住您和华公子的安全。”
我笑了,很安静的笑。
小李子却抬头,努力地用袖子擦脸,捧着我的手,不住地抖动着唇吹着。
“伤口真的不深,真的……我不疼。”
芳华或许会因此这一滴两滴的血而醒来。一想到这儿我胸口处便有满满地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
我不知道芳华还需多少的血与药草。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偶尔会莫名的昏厥,小李子看向我的眼神也担忧了起来。
小公子们也来了几次却都被我拒在了外头,我如今这副模样真是羞于见客。我的脸色惨白没有气色,唇也干得很,越来越觉得身子冷了,往往蜷缩在一团坐在椅子上,烘烤着火也暖和不来,身子糟蹋成这样吃什么补品也无济于事了。
手腕上的疼已经麻木了,只是这双手再也夹不住筷子了,总是抖得慌,后来干脆让小李子给我换成了勺子。
勺儿……
不免讥笑一声,我就是用勺子的命了,芳华赠给我的名字果然取得好。
“主子,您近日里总在咳嗽,我想给您找个大夫。”
“我自己医术就了得,什么病自个儿把脉就成了。我治不好怕也没人能医了。”
“那不成。”小李子瞪着眼睛看我,“不管您怎么说,这病还是得医。大夫都已经在路上了。”末了声音很软,“您还是听我一次劝吧,这事是我偷偷的办的,自是不会让皇上知道的。”
我蜷缩在椅子上,烤着火,嗯了一声。
他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
我慢悠悠地望了他一眼。小李子这个人,我始终是不懂他。初见他的时候是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转眼间成了皇宫里头备受皇恩的太监总管。如今却兢兢业业地照顾着我这个没用的废人也没一丝怨言,或许他真的是心有愧疚,也不知道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皇宫那里总是送来些吃的与补的,却再也不见皇宫里提接人的事了,兴许是韩子川是在等我死心……或者心里头已经明了,我这个倔人是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这也好……我这残缺不堪的身子怕也是没人敢要了。
我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椅子上下来了。小李子想伸手搀扶我,被我拒绝了。
今儿天气稍稍好了些,阳光也算暖和,该是时候去看芳华了。
黄土坡上依旧是那么荒凉,不过坟边却有一株树有了花苞,看着像是梅花。
我祭拜了一下坟,便转而来到了芳华跟前。我俯下身子艰难地撑着膝盖,缓慢地蹲在地上,低下头吹了一下地上的枯叶,便疲乏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昨夜打了霜,还真有些凉。我打了个哆嗦,侧身望着那截没入黄土里的芳华黑木,笑了笑倾身摸了摸,“为何等你化成红木,就那么的难。”
我笑着笑着变不笑了,痴痴地望着它,轻声说:“师父,我又带来了你最喜欢的红莲……我现在体力不行了,不然一定能弄到崖边最甘醇的晨露。”
若在平日他一定会说,辛苦你了勺儿。可是如今只有孤零零枯木没入土中,无声无息。我悄然探手……手指颤抖的触到那通体发亮漆黑的芳华木,指尖发麻……所触之地有着尖锐的刺痛。
这会儿痛的不是手,而是早已疲惫的心。
我的头埋入膝盖间,粗糙的布料擦着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当初你是不是想过要留下我,你说想喝我给你酿的酒,还说等你身子好后要给我做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可我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你。你一定很痛心,所以这都是在惩罚我是么。”
风徐徐地吹着,四周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芳华,我是那么想你,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人走。”
我的眼眶热了,胸口处传来的剧烈的疼痛,快要不能呼吸……死死地攥着前襟的料子,手腕上的伤口却又开裂了,泪在此刻夺眶而出。我探出手,用沾满血的指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芳华木。
师父,你让我恣意江湖,你可知道……一个人的江湖可不是江湖。
我昨夜又梦见了我们在宅子里过的日子,那段时光……是我过得最好的时光。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很疲倦,靠着黄土坡,耷拉着眼皮,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勺儿……”
谁在喊我,我懵懂地回头。
眼前突然出现短暂的黑暗,有些晕。我的手抵在地上才支撑住晃动的身子,手揉着额角,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口气。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所有的阳光,他有些呆呆地望着我,哽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眯了一会儿眼。
他缓慢的蹲了下来,轻轻地执起了我的手。
我看到了弄玉的脸,脸上有些凄楚与不忍心,颤着手包扎着我手腕上的伤口,“我都已经听说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道……他已经不可能还阳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捧着我的脸,眼里满是疼痛,手指摩挲着我的干唇,强忍着什么,“小李子怎么这么任你胡来了。你要好好的休息,身子也需要调养。我……不能任由你这么胡闹。”
“我要救他。”
“你这副模样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来。”
我睁大着眼睛,一时间雾气模糊了视线:“不,我要救他。韩子川说芳华是爱我的。”我死死地拽着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伤悲蔓延开来……“哪怕用尽我所有的血,我要救他。”
弄玉的手扶在我的肩上,叹了一口气,很轻地说:“芳华木已经过了最佳的还魂时机,不可能了。”
“你不懂。”我静了一会儿,悄然说着,“我知道芳华的……”
我缓缓地笑了,望着他的眼很认真地说着话,可泪却仍旧不听话地滚落了下来,止也止不住:“他需要我的陪伴,他死前最后一刻,希望我能陪着他。可是我却当着他的面,转身离去,他一定以为我不要他,嫌弃他……他在生我的气,我要每天守着他,学着陪他哄他,等着他气够了就会出来了。”
他闻言动容,拥我入怀,不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我闭上眼,无力地窝在他怀里,泪却沾湿了衣衫。
我要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
我拿起袖子狠狠摸一把泪,咸泪混在手腕的伤口上……很疼,血还汩汩的从里涌出来……
脑子很晕,很疲惫。
一滴血混杂着泪溅在了芳华木上,地上滴落了无数鲜红的血……慢慢地像是被黄土全数吞噬掉了。
弄玉抱着我徐徐起身,准备转身的一瞬间,我听到了,花绽放的声音。
我傻傻地笑了,从弄玉怀里挣脱出来,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笨拙地伸手朝那截芳华木爬去,一步又一步,渐渐的近了。
“别这样……”弄玉从后面抱着我,拍着我袍上的灰,并拥紧了我,紧张地望着那正发着光的木头。
那截埋入黄土中的枯木上的黑色慢慢凝聚,仿若瘴气一般环绕在木的周身,然后黑雾被一阵风吹得消散不见,而余下的芳华木居然红而似火,光泽如玉,周围花全含苞绽放……
我已无法抑制的哭出了声。
芳华,是你么。
一个如仙谪般的人如幻似影浮现在了坟的旁边,他眉如山水,遥遥地望着远方,寂寥的脸上有着化不开的惆怅。
我的心猛然抽搐了,激烈跳动着久久不能平息,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气力,推开弄玉的手,踉跄地朝芳华奔去。
我探出去的指,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凉……
他容颜淡漠,白袍翩跹,我虚晃一下,竟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跌在了地上。
幻像……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可那身影却开了口,背对着我,站在弄玉面前,轻声说:“我不知道是否能有人看到这个……我有一个徒弟,聪慧招人可爱,她养了六个小公子。倘若你哪天能遇见他,麻烦替我转告她,我一个人活很逍遥自在,请她勿记挂。”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
弄玉怔怔的,目光透过他的肩头望向了我。
芳华的一袭身影忽隐忽现,却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弄玉却像是被吓住了,抬手对着他缓缓指着我。
芳华突然徐徐身,望向了我,远远地望着我,微一笑。
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胸口。那让我心疼不已的神色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愁绪,眉微皱,眼神却是极温暖的。
莫名的剧痛扯着我心,哪怕是徐徐的呼吸,也会让我心脏在此刻残破撕裂。
这笑容,该怎么形容……
恍若春风一度……像月光,清亮又温柔还夹杂着无尽的感伤,即亲近又显得高贵,有种欲说还休的哀伤。
“师父。”
他半晌没有说话,像是真能看到我感觉到我一般。
他嘴角上弯,隐隐含笑。他目不转睛,像是用所有的力气把我看够……
阳光透了进来,穿透了他的薄衫,他的幻影一点点在变淡,容颜模糊。
“师父,别走……别丢下勺儿。”
他,用这一世最后的时光在对我笑,温和,雅淡。
可我清楚的能看到他的嘴型,一阖一张。
虽然已听不到声音了,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句话,只有寥寥数字:愿得韶华刹那,开的满树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