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躺在里面,面容枯瘦,脸惨白可那唇却异常的殷红,印堂也略微发乌,那原本眉毛之处光秃秃的了。
这是当今圣上?
皇宫极尽奢华。
皇帝老儿住的大殿更是华丽到了极致,满目都是金灿灿的一片……那缀在墙上的海龙珠斗大一个,真叫人垂涎三尺。
民间的人们在受苦,他倒懂得享受,只是享受到了床上。
轻纱朱帐将床遮个严实,金丝纹绣的龙盘旋在轻纱上张牙舞爪,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躺在里面,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到粗厚的喘息声。
似乎是很不好受……
这身子虚又卧病在床的人,本该保持空气流畅,这轻纱不卸去,岂不加快了病情么。
“臣拜见太子殿下。”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好不容易捧稳了芳华行医的物什,从他身后探头望去,正巧对上了弄玉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眼。
怪了,弄玉也在。他医术了得,这常识定是懂的,就算下人们忘了开窗拉帐,他也该提点的……为何就这般放任不理。
韩子川挥着袍子,太子气势十足:“起来吧,父皇的病怎么样?”
“皇上昏迷了数月今早却突然醒了片刻,乱语了两三句便又不醒人事了。芳华公子亲自来医,这会儿皇上的病必能好起来。”弄玉一脸的诚挚,躬身展袖,礼仪周全地将人一路引到了龙床旁。
帐子被奴才们掀开了。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躺在里面,面容枯瘦,脸惨白可那唇却异常的殷红,印堂也略微发乌,那原本眉毛之处光秃秃的了。
这是当今圣上?
我看离死之人差不多了……
我又乜斜一眼,这时候芳华已把袖子挽了起来,坐在床边,掀开了被褥,也没把脉……只在他身上各处按了按。
也不知道探到了哪儿。
一声隐约的呻吟便从病人唇边倾泻而出,芳华眉一蹙,身子也不侧,手便往后一伸……他的手朝我递来,指还不耐烦地抖了两三下。
我眨了眨眼,低头望着夹袋里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他这是要哪一根?
结果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徐徐转身望着我,还是那种很沉默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手指挑拨着夹袋,滑过银针……一掠,抓了一把,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的,银光闪闪的直在他手间晃悠,他那动作就跟那扎小人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刷刷的几下……皇上的几乎各个穴位都被他扎了个遍。
我默……
弄玉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韩子川整个就傻了。
皇上起初还能呻吟一下……现在音都没了……
真惨,皇上虽权倾天下,现在不还是一声不吭地被我家芳华扎得遍体鳞伤,所以说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大夫。
芳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韩子川与弄玉似乎很是相信他的医术,这会儿没了方才的焦虑,反倒是退到一旁,把国家大事,药材斤两价钱全都乱侃了一遍。
我垂着头,捧着夹带布,怔着正犯困。
突然一截袖子在我面前一晃,把我惊醒了……正巧看到芳华伸展着手,活动了一下,起身便开始拔针。
针银被他闪闪刺下去,还是亮澄澄地拔了出来,没有变色。
奇了,看这皇上的面相,是中毒了没错……
可为何却探不出来。
我托着夹布带,伸着手便要去接那银针,还未触到却被芳华拿手拨开了,他清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正琢磨着他这什么意思。
他指夹着针,凑到唇边,一吹。
乖乖……
亮澄澄的银针立马黑到发乌,让人心生惧意。
“这是很奇怪的毒,很难让人察觉到,插进去的针……多数变了色,这毒怕是已伤及五脏六腑了。”
“还有治愈的可能吗?”韩子川脸色一沉,忙凑了过来。
“我先开一方子,暂时能抑制毒,剩下的以后再说。”
芳华朝我使个眼色,我立马心领神会跑去研墨,他撩起袖子想也不想,执着笔行云流水般,写了些药材的名字与分量。我斜睨看了一眼,这单子上的药方与他曾配过的药丸很相似……我曾笑称那是圣药,好像那会儿还卖了高价给弄玉。
弄玉将药帖捻在手里,细看了一下,便招呼着太监们把火炉都给扛到了房里。
这个人……
还真是怪癖,非得让下人们当着他的面熬煎。
我想去帮忙,芳华轻按住了我,悄然地摇了摇头,便低头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韩子川一双目炯炯的有神地望着我,又若有所思地望着芳华,坐在椅子上玩起了扳指。两三个太监正很仔细地按照方子上的分量添加各类药,弄玉在一旁指点着还不时亲自动手……我忍不住侧头眯眼打了个哈欠,却突然瞥见一个小太监身子架势十足,身手挺不错的,他手袖一扬,我垂下了眼睑,沉默了。
一盅汤药,熬了将近两个时辰,被他们盛在了许多个小碗里。宫里的规矩,递给皇上的东西,经手的太监们都得先喝,太监喝完了然后轮太医,最后才是皇上。看他们一个个像喝投胎药一般,蹙着眉,战战兢兢地捧着碗,我就很想笑……一群傻子,前世修来的福,才能喝到这么宝贝的药,喝一小口半年内这轻微的毒都近不了身。
我咋把着嘴,过去也蹭了一碗,突然觉得背后一阵炙热的视线,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怔了怔,也没理会,端着碗闻一闻……我却蹙起了眉,浅尝了一口。
不对,味道不对。这药方子是没错的,可这汤药里却缺少了一味。
弄玉拿袖子擦了擦嘴:“药没问题,端过去给皇上服用。”
我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
芳华一脸沉静,缓缓端着碗又闻了一下,若有所思,却没吭声。
我心沉了一下,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嘴角泛着一丝苦笑。这个皇帝老儿真可怜,这么多人要他死……他怎能不死……
弄玉曾在我手里买过这药丸,他若是及时给皇上服用了,病也不会被拖这么久,被折腾得这么严重。如今有药了,却又让人故意少放了一味,这吃不吃又有何用……
一个太医怎有这么大胆子,看来背后另有他人指使……我眼神滑过在一旁奉茶倒水尽孝子之道的太子,却正被他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韩子川坐在椅子上,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头皮一阵发麻,忙慢悠悠地低下头,双手捧着空碗,望着地板发呆。
宫廷……
或许真像芳华所说的,比江湖还要复杂。
三个时辰终究是熬过去了,看着他们上上下下忙活,撤药罐火炉,阖上帐子,关门。我只觉得一阵恍惚,强打起精神强撑了一会儿,走出来时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夕阳西下,柳絮纷飞,我眯了眼,总觉得事过境迁,这一切竟有着物是人非的错觉。
“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好景致是么……”一句温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理会,继续直视前方走得不慌不忙,后方却被人一拍,肩被人抓住了,很疼。
“勺儿……”
我脸无表情地回头,正对上韩子川略微带笑却有些不确定的眼神,他极专注地望着我,低声问:“勺儿是你,对不对?”
“太子殿下。”我恭敬地喊了他一声,“奴婢不太懂您的话。”
他缓缓放开了执着我的那只手,诧异地望着我,蹙着眉头。
“为何会这样……你与她长得不像声音不一样,”他有些茫然且失落的表情,喃喃自语,“可……为何身形背影却如此相像。”
他绕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只是笑,很无辜的模样。
芳华走在前方,转身望着我,轻轻说一声:“走吧。”
我心里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跟上他。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芳华到底听到了多少,他只是不声不响,也不望我一眼。
回到房里,芳华神色颇显疲乏,坐在榻上发着呆。
我被领去一旁吃饭,那些宫女太监们已经吃过了,唯有一些残羹,幸好小李子还留了个白面馒头给我,虽很香,却吃到嘴里也没了滋味。
芳华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这让我很是忐忑不安,感觉有些不踏实。我嚼了最后一口,浇了水洗手,沉思了片刻,便备了些热水与干净的帕子,缓缓来到他的门口,敲了几下。
“进来。”清冷的声音。
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我抬眼便看到换了一身素白单衣的芳华,呆坐在榻上,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像是被夺去了一般……
他依旧是我离开前的姿势,全身的力气都倚着墙,坐在榻上,神色落寞,手撑着脑袋目光缓缓地望着窗外,这么的沉静如水。
月光朦胧地照在他身上,雪白的衣泛着淡淡的光晕。他睫毛微闭,神色显得格外的温柔……这时的他浑身有着欲说还休的忧伤,竟让人心疼不已。
“华公子,奴婢给你端了些热水,泡脚。”
他怔了怔,像是有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末了才缓神道:“谢谢。”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低眉顺眼走上前,将盆放在榻边,静守候,掀着眼皮望着他。
芳华神色略有些迟疑,将腿垂下榻,一截雪白的袍子缓缓被他拉起往上移,纤秀漂亮的脚探入盆中,没入温水里。
我轻轻拿柔软的帕子包住,隔着湿软的料轻轻按摩。
他抖了一下,却没有退缩……
我知道他不喜欢与人接触,所以尽量避免不与他肌肤相碰。
听宫里的太监说,主子们很喜欢下人这么伺候的,热水能让人放松,足部有许多穴位,轻按摩能舒缓压力……虽然我还学不会,但我想为他做些什么。
虽然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样,虽然我的动作有些笨拙。
“有劳了。”他低头望着,轻笑。
我只觉窘得很,脸开始发烫,手也不知往哪儿摆,挥了几下,水直往身上擦去。
他坐姿端正,依然嘴角含笑,月光下眼神分外温和。
我心怦怦跳得不能克制,忙别开头,却见到了墙上倒映着朦胧的身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个坐着,另一个依偎在脚边,显得格外温馨。在我发愣之际,身子便被黑影罩住了,他的一捋发丝轻轻扫过我的脸,清香钻入鼻,沁人心田。我一惊,还未来得及躲开,便看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滑过我的前襟,轻一触,指便勾出了散落即将落败的红莲。
我却被他吓了七魂失了三。
这个人还是依旧不明白男女有别,什么事……他想做便要做。
“这花很漂亮,是留给我的吗?”
“可惜被我捂坏了。”我死盯着被白皙莹透的指触碰得愈发艳得惊心的红莲。他指间轻轻地摩挲残败的红瓣,怎么看……怎么暧昧,我怔了一下,视线上移看见他极专注地望着我,忙哽着脖子红着脸改口,“……也不是,我看在池里开得很灿烂所以就想稍微给你摘一朵。”我越说声音越像蚊子,没了底气。
他当时的表情真的很美,细长的眼勾得人几乎失了魂魄。
那一刻,我心在沦陷。
“水凉了……”他唤了一声,似乎有些委屈。
我忙拧干帕子,弯腰。
他却按住我的肩,轻轻地摇了头。
“你不该做这些的。”
他径自地抽走了我的帕,自己擦干了,缩回了榻上,袍子放下遮住了大半,我收回了眼神,他却叹了一声,轻轻问:“江湖这般好,为何要来宫廷?”
他淡淡这一句话,足以把我吓够呛。难不成,他早就认出来了。
我怔了怔,站了起来,有些无助,却尽量保持沉稳。
他眉宇揉杂着宁静,极专注地望着我,眼里有着笑意,用很缓且柔的语调轻声说着:“倘若我有亲人,不会让他来这个地方,凡夫俗子尚能温饱便足已,若天资极佳之辈闯荡江湖弄个名声逍遥快活自是不在话下,你父母为何把你送来当宫女?”
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没什么情绪,这让我弄不明白,究竟是试探还是单纯的闲聊。我知道,现在最好什么话也别问,免得被他生疑,可是却忍不住,
有一件事……
在我脑海里已荡了许久。再不问他,错过了,我以后一定会后悔。我强忍了一下,攥紧袍子:“华公子……又为何进宫?”
淡淡的视线从我脸上擦过,徒然我觉得脸上有些热,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为一个人,必须做一件不得已为之的事。”他望着窗外。
“心上人?”
他但笑不语。
他没肯定,却也没否认,看着他格外落寞的脸庞,我垂下眼角,心里却莫名的抽痛了起来。他为了心上人可以弃我不顾。
师父,我究竟对你来说,是什么……
烛火摇曳,屋子那么大,我却觉得没有容身之地。
“我已经说了,而作为交换,你还未还告诉我……”他撑着身子,凑近了,视线缓缓下移落至我唇边,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何如此执意要入宫?”
他柔腻地望着我,我别开脸,有些招架不住,清了一下嗓子道:“我不像华公子这般医术精湛。家里有娘亲,弟弟还有八旬的老人家,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我若进了宫家里生活便会好很多。”
他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盯得我发毛。
“……罢了,不与你说这个。”他往后挪了一小段,笑了,“今天为圣上问诊的时候,你可曾注意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太监行为有些反常。”
“继续。”他手抵在额上,像是在思索,姿势却极优雅。
我揣测他的心思,顿了一下:“有一名小太监背地里用手劲儿把一小截药材化成了灰末,并没有放进罐。”
他颔首笑了。
“好眼力,你可说得出他化去的是何药?”
我张口,却忙闭嘴。
忍……
不能说,我若说了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奴婢只是宫女,自是没有华公子这般熟识百草,况且宫里珍贵药材多了去,那人动作又很快,压根就叫人看不清楚。”
“你的武功想必也不错,不然怎能看清别人的招数。”
“宫里自是复杂,不比外头。”他低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少言少行,不然无人能保你。”
我怔了怔,还想说什么……
他却抬起了袖子,我身子一抖,他却毫无偏差地将手搁我头上,缓缓地抚,这动作熟稔,仿若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切恍然如梦,似乎又回到了宅里的生活。
每次他这么一摸我,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会安静下来,不吭气了。以至于后头他经常习惯性地摸摸花,摸摸草,摸摸兔子……甚至摸子川。
这一会儿,他把我当作了什么?
我明显地往后一退。
他怔了怔,收了手,冷淡地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
我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却背对着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我心里有些失落,应了一声,身形稍顿,开了门退了出来,迟疑了片刻,目光朝门缝里那一抹身影望去,他坐在榻上,手往衣襟里探去,掏出了一个块用布料包着的东西,脸庞上流露出的一丝淡漠瞬间被温柔所替代。
那一刻,我柔肠百转。
夜深了,却无心入睡。
我抱着膝,在屋外吹着风蹲了大半宿。
本来今日是轮我守夜的,这被褥都在他侧间的下榻上铺好了,这会儿又被他好言劝到了外头。
纠结……
屋里昏黄的火烛晃动,颇有些温暖。
他像是入夜了也睡不着,轻微地走动着,衣摆簌簌声,我侧头趴在门旁朝里扫了一眼。
他离了榻,身子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捣鼓了一阵,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滞住了,像是盯着什么东西看……摸了一会儿,很是爱不释手,他浑身散发的温柔让人心动。
芳华,我曾以为自己很懂他,可是离了宅的他就像是有很多秘密,他的内心蓄积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与无从知道的事……他一个人守护着这些秘密,不让任何人碰触……
内室里的烛火终于熄灭。
屋子里外一样的冷清。
我枯坐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了,打了个喷嚏,拿袖子抹了一下脸,做贼似的悄然进了门。
榻上偶尔传来翻身的动静。我屏住呼吸,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向侧间,脚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芳华的榻旁。
他睡得极是安稳,窗外的月光如流水般的倾泻在他的身上,他就连睡觉姿态都那么的闲雅,泛着朦胧的光,眉宇,阖着的目也让人心生美好……一寸一寸,着实让人看不够。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触碰他的那份心思,起身环顾了四周,徐徐来到桌前。
黑漆漆的一片,空荡荡的桌面仅有一物什,摸着手感很柔软,像是一个包袱,我悄然拿起它,来到窗前,趁着月光的映照下打开。
一盒胭脂,玉扳指,蝶簪,还有小心地拿布扎好的吃食,我眼一扫……竟看到了芳华从贵妃手里接走,拿单衣包好的糕点,一小截散乱的红莲花瓣在雪白的料子上散发着醉人的清香……
等等。
我眼一尖,手一拨,这是什么……金粉,也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
芳华,你狠!实在是够狠!宫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顺手拐来在外面就能卖个好价钱……犯得着刮别人的墙么……
我将粉末捏在手里细看,嗅嗅,质地很好,黄澄澄的。莫不是,他进殿给圣上治病的时候,顺势弄下来的……
我忘了一眼正侧卧睡得安稳的芳华,手指着他一个劲儿地抖。
虽然宅里日子过得不富裕,也犯不着偷成这样,这皇宫请了你,不只是好事还是坏事。
虽然我爱银子。但是和你这么一比还真自愧不如……我膜拜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