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警察叔叔说有人要见我。
爸妈神情憔悴。
陈松鼻青脸肿,像疯狗一样扑上来,被民警架住。
“杜小丫你个臭婊子,贱人,骚货!”
“你快把网上那些东西删了!”
“你听到没有?否则老子弄死你!”
他和我爸妈不同,网瘾极大。
只要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斥责谩骂几乎逼疯他。
他所有信息都被人肉出来,变着花样的羞辱。
最后哪怕中断一切电子设备。
可他走在大街上都有人敲他闷棍,短短几天,已经浑身是伤。
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那里受了重伤。
医生说,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怕这种威胁?
消息当然是我本人泄露的,贴上了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
自杀也是我说的,配图是我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我冷笑一声,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陈松,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爸一脸怨恨厌恶:
“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天天有人堵在门口,我和你妈门都不敢出。”
“杜小丫,你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赶快把他们弄走。”
“否则我们就没你这个女儿!”
我只觉得可笑,笑的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被陈松强奸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志愿被这个畜生改掉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你们和他狼狈为奸,哪里管过我的死活。”
“我恨死自己,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不认我?我求之不得。”
最后民警听不下去,把他们都赶走了。
为什么我如此不幸?
我抱着双膝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11.
崔老师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疲惫却开心。
“你放心,我找了市里的朋友帮忙,这次事件非常恶劣,是上面亲自督办。”
我知道,我的噩梦要结束了。
很快,陈松就因为嫖娼和组织卖淫被抓。
要不是他入伙晚,拐卖妇女这一条他也跑不了。
他被民警押进来的时候两眼青黑,蓬头垢面。
就像一坨正在腐烂生蛆的肉。
他神情阴森恐怖,滔天的仇恨让人毛骨悚然。
“杜小丫,你给我等着。”
民警忍不住插嘴:“小姑娘你别怕,他马上要判处死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我很惊讶。
我只知道陈松嫖娼和组织卖淫,难道还有别的?
民警道:“我们在搜捕过程中,他母亲突然说家中现金失窃。”
“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从陈松房间里找到一百六十克海洛因。”
一百六十克,够他死三回了。
我心中沉积已久的郁气缓缓散去,久违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这个人终于要彻底消失在世界上了。
太好了,天终于要晴了。
12.
我清楚地知道,想要反击,采访团是我唯一的机会。
因此我做了很多准备。
白天我故意示弱,按照我对陈松的了解,他肯定忍不住。
晚上,我蹲守在村里一家发廊门口。
果然,陈松出现了。
我知道他嫖娼已经很久了,这家发廊是村霸开的,专门逼女孩儿出来卖淫。
我举着手机,录下他搂着两个发廊妹的腰进去。
然后悄悄离开。
第二天,我找到昨天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娘。
村里所有人我都不敢信。
但这个老板娘昨天不但不计较我砸坏了她的雨棚,临走前还抓了一把糖果塞在我衣兜里。
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帮帮我。
所以在我拿不出证据的时候,是她用悠悠之口帮我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我一直怀疑陈松参与卖淫活动。
当天晚上,我忍着恶心和他聊骚。
几番周旋之下,我套出了许多信息。
包括他们什么时候补货,什么时候分赃。
我把聊天截图交给崔老师,并告诉他我的猜测。
最后,我翻进王婶家里。
那些年我每次去她家给陈松补课,王婶都颐指气使地支使我做这做那。
好像我冠着“儿媳妇”的名头,就活该为她家当牛做马。
拜她所赐,我对王家每一寸地方都了如指掌。
我把她家所有现金都偷出来,全部藏到陈松屋里。
本意是想王婶之手把事情闹大,做实陈松组织卖淫牟取不义之财。
但没想到,竟然有意外收获。
其实这一切说不上有多缜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如果采访团不给力,就算我手里握着陈松犯罪的证据,也扳不倒他。
说不定我还会变成发廊里的一员。
所以我其实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但万幸的是,幸运女神终于站在我身边一次。
13.
高中校长亲自联系我,愿意免费让我复读,还补贴生活费。
复读期间,我办了寄宿。
闲言碎语还是会有,但已经变了一个味道。
“她真可怜,摊上这样的家庭。”
两个月后我回家拿我以前的笔记。
发现整个院子杂草丛生,蛛网密布。
我妈精神恍惚,我爸也瘦了一大圈。
邻居告诉我,这段日子总有外地人堵在我家门口,变着花样地骂。
骂他们是强奸犯,杀人犯,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连带着整个村子都遭殃,督察组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波。
重男轻女,愚昧无知。
这几个字让大家在外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王婶一家更遭殃,几次想出去避风头,却被人从村口生生骂回来。
“害人精,我们不好过,你们也休想走。”
我妈已经是半疯癫状态,嘴里念念有词。
“小丫,你出去读书,去北京,小丫,你出去读书,去北京……”
我爸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身形佝偻。
父女对视,相顾无言。
我拿了东西就走,他叫住我。
“陈松死了。”
我内心毫无波澜,两个月时间,已经足够我把这块烂肉割掉,开始新的生活。
他一脸狼狈:“你妈最近天天做噩梦,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
“你……你要是有空,回来看看她。”
我漠然道:“你后悔了吗?”
我爸一愣。
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认为女人天生就应该无条件服从男人。
从事件爆发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哪怕一句抱歉。
“是爸爸错了。”
出来的时候,门卫曾经和我说,他们一开始经常到学校来,闹着要见我。
但后来每次围观群众一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
或许是迫于压力,或许是因为心中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悔意。
他和我说出了这种类似示弱的话。
没等到回答,我忽然笑了。
“不管你后不后悔,我都不在乎了。”
“你是想我原谅你们?然后去和那些人解释?”
我几乎残忍地说道:“你做梦。”
“每当回想我曾经经历的一切,我就觉得。”
“要是原谅你们,我就对不起我自己。”
我性格不乏刚硬,在这个扭曲畸形的村子里长大,依然拒绝被驯化。
“爸爸,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爸了。”
我一脸冷漠,仿佛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等我工作了,我会把这些年的抚养费还给你和妈妈,也会定期给你们寄钱。”
“但是这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生老病死都不要来找我。”
“你们好自为之。”
我转身迎着阳光去。
我爸陷在阴影里,身形更佝偻了。
14.
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给于秀花的女儿买了整套带拼音的十万个为什么。
听秀姨说,她女儿喜欢读书,等到过两年手头宽裕了,想送她去镇上的小学念。
我一直对她很歉疚。
她帮助了我,可却要和村里人一起承受谩骂。
但她看得很开。
“丫头,别想那么多,过几年我就跟着妞妞搬到镇子上去,支个早餐摊,陪妞妞念书。”
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是我梦里求而不得的慈爱。
“你要好好念,将来才能有出息。”
“你只有站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真正改变一些人错误的想法。”
为了这个期许,也为了这个梦想。
第二年高考,我以698分的好成绩一举拿下市状元桂冠。
市里来人采访,竟然还是熟面孔。
崔老师一脸欣慰地看着我。
“听说清北都在抢人啊,不考虑考虑吗?”
我笑笑:“不了。”
法学专业是我的梦想。
我曾经身陷囹圄,一度自轻自贱。
是有人举着火炬出现,才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个,在黑暗中举起火炬的人。
14.
若干年后,我已经是业内著名的金牌律师。
我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尘土飞扬的村道变成了水泥路,我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那道大门。
人去楼空,院子已经破败不堪。
秀姨陪着我,她道:“我回娘家的时候,得知他们都已经……”
“想了想,还是通知你一声。”
我推开房门,在飞扬的灰尘中找到我的房间。
虽然时过境迁,但仍看得出来,我的房间没有动过。
桌上有一个牛皮纸袋。
我随手一抽,哗啦啦掉出来的,全是钱。
这些年我寄回来的钱,他们一分都没有用。
我无意去思考背后的含义,也没有去拿那些钱,转身离开。
尘归尘,土归土。
盛夏终有花开。
至于那些经年往事,万般因果。
不过一拘细沙,该散,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