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经常问自己:梦境与现实,究竟能有多远?
其实,在我做的梦里边,有些梦确实离现实很远很远。远得我根本就不知道,遥远到什么年代。比如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原始时期的野人,身上只围着一个草裙,和一群同样的额骨很宽的人,围着一堆篝火,在一起吃烤肉。
但也有一些梦,却又离现实很近很近。近得几乎可以用手摸,用鼻子闻。就说那天晚上我做的梦吧,虽然龙王庙还依然在那里矗立着,但我总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像大火刚扑灭似的。而且,有时在一转眼的瞬间,我会看到龙王庙火光熊熊,还在散发着一股股的浓烟。可正当我要大叫时,再定睛一看,那龙王庙却还是好端端的,并没有着火燃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问蓝灵灵,她也只是笑,并不告诉我真相。她说:“真相,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看到。”
就在我做过那个噩梦后的没过几天,类似梦境却要比梦境更恐怖的事情,就在我们的村子里活生生地发生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可不像我梦境中发生的那样突然,而是事先就接到了通知,是公社的杨秘书送来的。俺们村的老支书德政爷爷,也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还认认真真地传达了公社送来的通知。通知说明天要在俺们小银村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县里的领导也要来。
我们这个山区公社,虽然地处偏僻,但地域广阔。如果只是从土地面积上来说,我们一个公社相当于东边平原县的一个行政区。全公社的人都要来俺村开会,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虽然不一定人人都来,但仅是成人和学生,就有六七千人。这么多人聚焦在一起,无疑是一个十分红火热门的场景,肯定比赶庙会要热闹多了。从来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山里人,就是只为了看人,也不枉往这里跑一趟。至于他们在接到通知后,该如何激动,我就不好说了。但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我就听到了众多人说话和打招呼的声音。
这一天的会场,就设在龙王庙湾前边的河滩上。那里地方宽畅,完全可以盛得下一个公社里的人。还没有到吃早起饭的时候,远处的乡亲们便都拥挤到龙王庙湾前边的河滩上了。那可真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而且,越是距离远的村庄,来得还越早。据说,最远的神南峪村,鸡子叫二遍的时候,就都来了。
见那么远村庄的人都来了,老支书德政爷爷慌了神,早早地就让二愣子,挨门挨户地去催,说咱们小银村绝不能落到别村后边。但你再催也没有什么用,因为那么多人,往那儿一挤,哪儿还分得出来,谁是哪个村的啊!
群众来得早,可县里的那些头头们,却并不着急。直到太阳升到了半中天的时候,才从远远的河道上,开来了几辆东风汽车。这些汽车上,站着的都是没有长胡子的年轻人,穿清一色的绿色服装,胳膊上都缠着红袖标。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头上还戴着绿帽子,好像就要马上去打仗一样。
在这几辆东风车的后边,还有一辆帆布篷吉普车。这场景倒是和我梦境中的差不多。
从帆布篷小汽车里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和年轻人一样服装的中年人,瘦瘦的,俺们村里的人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前些日子把摆摆带走的李部长。
只见李部长毕恭毕敬地又打开了吉普车前边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头。
蓝灵灵小声告诉我说:“这个秃顶老头,就是夺了张书记权的黄县长,如今不叫县长了,已经成了折腾办公室的黄主任了。可别小瞧这个主任,那权力大的,就和原先的张书记一样。而李部长也由于揭发苏老师有功,现在也被提升成了黄主任手下的一个得力干将,职务上也改成李委员了。”
我焦急地问:“那张书记呢?他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你不用急,等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他,今天这个会,其实就是针对他开的。”
黄县长,也就是黄主任,在李部长的小心搀扶下,很有派头地向会场上的主席台走去。也许是他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看他,便一下子把李部长甩到一边去了。李部长还想献殷勤,被黄主任恶恨恨地骂了一句:“滚开,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的程度。”
遭到训斥的李部长并没有感到难堪,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一边跟在后边,一边恭维说:“当然,您正年富力强,怎么能说老呢!”
黄主任坐到主席台上后,和李部长耳语了些什么,李部长心一边弯腰听着,一边像鸡子啄米似地不停地点头。
等黄主任交待完,李部长便走到了前边,使劲地向大伙儿挥动着胳膊。又在安放在桌子上的麦克风上边,呼呼地吹了半天气,大声地“喂喂”了几声,才大声地说:“全体社员同志们,哦,全体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呢,我们要在这里呢,开一个大规模的批斗大会。批斗谁呢?就是那些黑五类分子。那么谁又是黑五类呢?等一会儿把他们押到台上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了。现在,请我们最最敬爱的黄主任讲话。大家欢迎!”
俺们山里人可不懂他们官场上那一套,听到“欢迎”这个词,都感到很陌生的,于是,便只是带着好奇的一脸笑,并没有拍手欢迎。倒是公社农业中学来的那些个中学生们,却表现出了莫大的激动,使劲儿拍着手,肯定都把巴掌拍红了。
黄主任大摇大摆地走到主席台前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讲话稿子来,开始讲话。可刚讲了个头,便生气地把那讲话稿扔到一边去了。他哼哼了两声,便脱稿讲了起来。那气势,那作派,很是凶神恶煞。
“谁说天下风平浪静了,谁说世界上就没有敌我了?老鼠怕猫?那是一相情愿。事实上,那些像老鼠一样的坏分子,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连睡觉都睁着大眼,盯着我们,梦想着卷土重来。像小银村里的苏正我,就是长期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坏人。而这个人,却长期受到走富裕路线的掌权派包庇,包庇他的人,就是小银村的张德政。这个民主时期的同路人,早就不和我们一心了。你看小银村这环境,又是庙宇,又是佛像的。等一会儿,我就让人把庙烧了,把佛像砸了,看他还讲迷信不了!他还长期扶植一个神婆婆,造谣惑众,说什么河里的鸭子能吃天上的鸟儿。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嘛,这不就是在讲聊斋嘛!好在我们群众的眼睛,是亮度很大的电灯泡子,早就识破他们的阴谋诡计了。我们不仅挖出了他们,还挖出了他们县里的总后台,他就是县里的那个最大的黑分子张振江。现在,我命令,把这些分子们都押上台来!”
说最后一句话时,黄主任有些声嘶力竭,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黄主任这一声令下,那些从城里来的都穿着绿色服装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浑身像是着了魔似的,两个架着一个,将那些被称为黑五类的人,拧着胳膊,揪到了台子上去了。
这一来,会场上的几千人顿时就紧张起来了,同时“轰”的一声,便乱了起来。有的是往前边挤,生怕看不清楚。有的是往后边退,因为他们害怕。这一挤,就难免相互踩踏,发出尖厉的叫声,还夹杂着叫骂声。靠北边的那块儿,竟然有人打起来了。
李部长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嚎叫了半天,工作人员又费了老大的劲儿维持,会场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而会场上安静下来的原因,还主要不是他们的维持,而是那些“黑五类”都被押到台上去了,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到这时,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张书记。他个子适中,有些白净,那形象,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教师。而原先见过的老师,和张书记比起来,不是太酸,就是太粗,没有张书记文雅。可现在,张书记则是斯文扫地,十分的狼狈。他雪白的衬衣上,都被涂抹上了血色的红字,头上还戴上了一顶用白纸做的高帽子。帽子上写的是叛徒和特务。
而更让我惊讶的是,押上去的人,还有公社里的白社长,我们村里的老支书德政爷爷,谷朵大娘,苏先生,还有被鸡屎一拳打跑了的孙老师。另外,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人。
我旁边的一个庄稼人指着台上的一个人,很吃惊地说:“那不是镇子上理发的老侯吗?他又是犯了什么事儿,也被揪到台上去了呢?”
另一个解释说:“他呀,说起来也是活该。他在理发时,竟然说人家头顶秃得像永远健康的那个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你说不弄起他来,弄谁?黄主任说逮的人越多越说明折腾的深入呢!”
接下来,便开始了对这些人的口诛笔伐。自然是由李部长,不,现在是李委员主持,上去发言的人,一个个情绪激昂,声嘶力竭,就好像这些人都和他有弑父之仇似的。当然,这些发言的人,都是中学里的学生,和县里来的那些年轻人。就连原先审判过张书记的那个凶神恶煞的审判长,也上去指着张书记训斥了一番。他说他最恨的就是张书记这样的人。还说与张书记有着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斗争永远不会熄灭,就是你想熄灭他也不会。因为他人还在,心不死呢!
最让人惊讶的是,我的那个唯一的同班同学鸡屎,竟然也上到台上去了。为了讨好黄主任,他一上台,就想动手打人,但被谷朵大娘一声大喝,制止了。只见谷朵大娘拉住鸡屎,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那鸡屎一愣,虽然极为狐疑,但却没有再要打人。
鸡屎批斗的对象,就是满头大汗教我们读书的孙老师。
鸡屎指着孙老师说:“他不是孙老师,而是个屁老师。为啥我这样说他呢?因为有一天我写作文,不会写‘屎’字儿,就去问他。他竟然批评我说,‘你都上五年级了,怎么就连个屎字也不会写呢?你要记住了,尸体的尸,里边有一个比,就是屎。记住了吗?可是我写出来一看,怎么也不像是个屎啊。于是,我便说这不像个屎,好像是个屁啊!他看了半天,觉得也是个屁。才不得不承认,他只认识屁,并不认识屎。所以,他就是一个屁老师。”
我听了鸡屎的发言,简直气愤极了。我们的孙老师,虽然水平有些低,但总不至于屎尿不分吧?这肯定是鸡屎瞎编的。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鸡屎的发言,竟然得到了黄主任的赏识。在鸡屎发言后,他带头鼓起掌来。并插话说:“刚才这位红小将,说得就非常精彩嘛!很好,我是十分赞同的。我听说,这位红小将是最勇敢的,是最富有造反精神的。他的巴掌虽然不大,但就是他一拳把这个臭老师打跑的。可他能跑到哪儿去?跑到天边,也躲不开。这个红小将表现得很好,对于这样的小将,就是要培养和重用。”
果然,自那场折腾大会之后,我的同学鸡屎,就成了我村里的小村官。因为老支书被打倒了,村里主事的就只剩下了民兵连长二愣子。可二愣子,虽然一直在李部长面前竭力地表现,但他毕竟是老支书德政爷爷培养的,李部长并不信任他。但离开了他,又不行。所以便安排二愣子抓农业生产,鸡屎则专门抓村上的改斗批,位列二愣子之后。
那些日子,鸡屎可是得意忘形。他对我炫耀说:“你看看,我这不是一下子就飞起来了吗?你知道吧,我虽然只给矿长提了几天夜壶,可也学到了不少本领呢!”
我笑话他说:“你提个夜壶,能学到哈本事?”
“要说光是提夜壶,那确实也没有啥可学的。再说,人家矿长晚上就回家了,也用不着我提夜壶。可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家是怎么被抄的。于是,我就从抄他家的那些人身上,学到了一种东西,这就是造反!只要敢造反,这世界上,就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你也跟着我学吧,你比我聪明,折腾起来肯定比我更有出息。”
我苦笑了一下,心里说: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打人呢。要都像你那样,世界上还有好人吗?
我气愤地问鸡屎,“你为啥说孙老师是屁老师?你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不想鸡屎反倒一愣,在些惊讶。“你以为他们的发言,就都是真的呀?如今能说的话,哪句不是瞎编的呀?”
鸡屎在村子里折腾起来以后,龙王庙便真的被烧了。村人们也都气坏了,尤其是鸡屎他爹,说要为民除害,要大义灭亲。可鸡屎哭着喊着,打死也不承认庙是他烧的。老支书德政爷爷又使劲拦着,鸡屎才没有被他爹灭了。为了不致使那些佛像也被损害,也不知道谁带的头,那些洞窟一夜间便都被封死了。
鸡屎犯过劲儿来后,村上的人便不再安生了,三天两头地要开折腾会。可奇怪的是,只要鸡屎一折腾,他便总是莫名其妙的丢失一些东西。比如他费心做好的那些纸帽子,明明是他拿到会场上去的,可一转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了。他费心写的折腾稿,明明就在手上拿着,可他念着念着,只是往眼前的桌子上一放,稿子便突然不见了。而桌子的四周,并没有别人。你鸡屎再不讲理,总不能说是有人给你藏起来了吧?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人们便开始议论起猫神来。说猫神这种东西,就是专门拿人家东西的。
鸡屎哪能相信这些,可他却没法解释清楚,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好生生地就突然找不见了呢?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猫神,连鸡屎自己也迷糊起来了。
猫神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