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头并不是真的被飞来的砖头砸住了，而是在朦胧中打盹时，身子一歪，头磕到桌子上去了。
虽然只是梦境中被磕了一下，可这一下磕的，比真被一块砖头砸了还疼。我咬着牙，用手摸了摸，觉得火辣辣的，竟然还磕起了一个核桃那样大的包。
我看了看摸过头的手，没有发现血迹，心里便也暗暗庆幸。
当我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谷朵大娘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清醒了，这一下子头碰得不轻吧？要是碰成这样子，再清醒不过来，那你可就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谷朵大娘说着，便将我的头揽了过去，用嘴对着我头上的大包轻轻地吹了吹，又用食指在那大包的周围转了两圈儿，我立即就觉得不疼了。再用手摸，顿觉得那包也小了很多。
“头上碰了包，这没有什么，只不过是皮肉之苦，很快就会好的。要是在大主意上，犟起来没有完，那事儿可就大了。”我知道谷朵大娘话里有话，可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回击。
“我知道你心里为了冰片的事儿，气儿还没有理顺。其实吧，做任何事儿，你都要有个大目标，目标实现了，就应该高兴。至于功劳是不是记到你的头上，也就不要过分去计较了。”
见谷朵大娘越扯远越，我就赶紧说我想要说的事儿。“那件事儿我早就忘记了，就不要再提起了。我听说村里百姓好不容易挣得那点钱，都被你忽悠到手里，说是要去修龙王庙。有这回事儿吗？”
“小侄儿子呀，你说话也太不讲究了。咋说是我忽悠呢，那是百姓们自觉自愿地拿出来的，我可一没有开会动员，二没有个别谈话游说，三也没有半点强迫。不少农户，我连门都没有登过，他们就把钱送到我这儿了。而且，往这桌子上一扔，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你咋能说是我忽悠呢？你大小也是个村干部了，说话可不能随心想着说。”
我哪里能信谷朵大娘的话，摆了摆手，说：“我怎么能是随心想着说呢？我都是调查清楚了，才来找你的。说是大家自愿的，你就拉倒吧？谁会有那么傻呀，你说的是呼呼吧？除了他的脑袋是被驴踩过的，谁还会做出这样不着调的事儿来呢？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让你拿去修庙，那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钱扔到水里还能听到个响声，扔给你能收到什么回报呢？”
谷朵大娘哼了一声，很大度地说：“你一个小孩子家，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听蓝灵灵说，你在这儿等了我很大一会儿了，要找我说道说道？我以为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呢，原来是这事儿啊！那好啊，你想说啥，就尽管说吧。”
我一见谷朵大娘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心里便不再那么紧张和充满情绪了。
是啊，谷朵大娘和太奶奶一样，都是积德行善的人，怎么会做对不起百姓们的事儿呢？于是，我便像在我娘面前那样，有些撒娇似地说：“谷朵大娘，您老人家曾经救过我两回命，要不是您和太奶奶，我哪儿能长成个人呢？既然我的命，都是您老给的，那我就得死心塌地地为村子里的老百姓们办事儿不是？你看啊，咱村通往镇里的这条路呢，又窄又不平，一遇下雨天，那就更不能走了。于是呢，我们村干部便研究决定，要把这条路修一修，能够让它通汽车。这样呢，群众出行也就方便了，山货也能运出去了，外边的好东西也能送进来了。你说是不是一件大好事儿？这样于村里的老百姓有好处的事儿，你能不支持吗？”
“确实是大好事！”谷朵大娘还是那样，面含微笑。“谁也没有说这不是好事啊！这样的大好事儿，你大娘怎么能不支持呢？”
“可您却把村民们手里的钱，都要去修庙了。这修路的大事，还怎么样完成？”说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大娘呀，你也知道，村里的人，挣个钱不容易。他们手里的那些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咱得把钱用到正经地方呀？我劝你………”
谷朵大娘伸出了一只手，心里虽说有些不高兴，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你给我打住啊！要照你这个意思来看，我修龙王庙就不是正经事儿了？再说，你修你的路，我盖我的庙，这有啥矛盾呢？”
我想说，修庙怎么能是正经事儿呢，修庙怎么能和修路没有矛盾呢？修路的钱，都让你拿起了，那还怎么修路呢？你修的庙，与我修的路比起来，那能比较吗？如果说我修的路是阳关大道，那你修的庙，简直就是歪门邪道。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可我不能直接这样说。于是，便委婉地换了一种说法。“修路是为了方便群众，发展经济。而你修庙是一种什么样性质的事情，我不说你心里也应该清楚。虽然现在不再强调这斗争，那斗争了，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咱可不能犯糊涂。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可不要忘记了，那一年在龙王庙湾，那些人是怎样批斗你的。”
不想谷朵大娘听了，竟然不屑地一笑。“我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能忘记呢？正是因为我时时记得，所以才一定要把坍塌了的龙王庙再重新修建起来。你不就是想说，那些批斗我的人都还在，说不定哪一天，天气不再晴朗了，还会刮风下雨，他们还会批斗我，还会把我揪起来。我不怕呀！不就是那个什么李部长，还有咱村里的那个打老师的什么来着，啊，你叫他鸡屎的那个人吗？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你的那个同学鸡屎，也是支持我修庙的，也给我送修庙的钱了。这你没有想到吧？其实，你同学鸡屎的那个钱，我还真不想要。可他哭着喊着的，非要捐献。咱这有佛心的人，也不能不让人家行善不是？”
我听了真的是大吃一惊。可心里却也有点不相信，我的同学鸡屎，那个还一心想往上走的乡经委主任，怎么会给谷朵大娘送修庙的钱呢？
谷朵大娘见我不相信，又哼了一声。“何止是你的同学鸡屎呢，就连县城里的那些大干部，也支持我修庙呢！”
谷朵大娘要是不说这句话，我还有点狐疑，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一点疑虑也没有了。谷朵大娘其实是在拉大旗，做虎皮，拿那些大官儿吓唬我呢！我才不相信呢，别说县城里的大干部了，就是乡里的领导，恐怕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儿。
为了彻底让谷朵大娘服输，我故意气她说：“谷朵大娘，你说那些干部们都支持你，这怎么能叫我相信呢？那些干部都是受教育多年的人，难道他们不要原则了，就一下子被你俘虏了？你是用了什么魔术呀？”
谷朵大娘倒是一点也不生气。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你听我说啊，第一呢，也不是所有的干部都支持我。我说是乡里县里，都有干部支持我。至于为什么不是全体干部都支持，那是因为我一个农村老太太，也认识不了那么多的干部。再说，我也用不着那么多的人都支持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你大娘死皮赖脸地求着谁，而是你大娘也是实实在在地干一件大事、好事、利国利民的善事。”
要说这嘴皮子，我虽然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但还真没有谷朵大娘的嘴皮子溜。这一次对阵，谷朵大娘是严防死守，根本就不给我任何一点突破的缝隙。她说是在干一件大事、好事、善事，虽然觉得十分牵强，但我一时也找不到批判的依据。于是，只好改变策略，态度变得直接和强硬起来。
“大娘呀，我不管有多大的官儿支持你，反正你就不要为难我了。要是没有经费，我怎么能把路修起来呀？我这都是在为村子里的老百姓做好事啊！你要是不支持，那你……”我想说，你要是不支持，那你就是牛鬼蛇神，就是破坏农村的经济建设。可说到这里，嗓子眼一阵奇痒，光是张嘴，却就是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是蓝灵灵在暗中把我的嘴给堵住了。
就在我说不上话儿来的时候，谷朵大娘逮住了机会，开始教训起我来了。虽然她的表情很严肃，但那话说得倒也语重心长。
“桂桂呀，我知道你心里对大娘心生怨恨。你心里一直以为是大娘跟你过不去呢！可你细心想想，你反对大娘重新修建龙王庙，不也是在跟大娘过不去吗？其实呀，不是大娘跟你过不去，也不是你跟大娘过不去，说到底，咱们娘儿俩思谋的，还不都是为了给老百姓做点好事儿？从眼前看，好像你那修路的事儿，看得是光彩一些。可从长远看，你大娘干得这件事儿，更好！”
听到这里，我心里很是不能赞同。那路，是村民们每个人都要走的。你修庙，老百姓能得到什么实惠呢？是管吃呀，还是管喝，抑或还是能当钱花。可谷朵大娘毕竟救过我两回命，我不能和他说得一般多。于是，便退了一步。“就算您老人家出于善心，做的也是好事儿。可你能不能稍缓缓，先让我们把路修起来，然后你再修庙好吗？”
不想谷朵大娘摇了摇头。“我这事儿，可等不得。要是一拖，可就再也找不到能工巧匠了。趁现在这些人都还在，也趁我还记得那庙的模样儿，得赶紧地把它修复起来。这事儿可真是拖不得，等不得。说得更实在些，我这是再抢救。”
见谷朵大娘这样的固执，我真有些生气。一生气便有些口无遮拦。“那你有本事，就去别处找钱，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争群众手里的那些血汗钱呢？”
谷朵大娘听了，并不和我一般见识。“小桂桂呀，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和你争过啥，都是群众自觉自愿送来的。我要是那么看重钱，上一次我就不会把那一袋子冰片给你了。我手里的这些钱，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们，自觉自愿地交到我手里的。至于是先修庙，还是先修路，你我说了都不算，那得让老百姓自己选。”
见谷朵大娘又说起了冰片，我心里的气就更大了。不是说冰片那事儿都是我一时癔症，虚幻出来的吗？怎么现在又说是真的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正想就这件事儿，让谷朵大娘说个清楚，不想蓝灵灵拦住了我。
蓝灵灵说：“其实有很多事儿，原本就是说不清楚的。对于你来说，谷朵大娘将冰片给了你，其实就是成全了你的梦想。没有你的幻觉，也就不会有去省城卖药材的事儿。而没有去省城卖药材，哪儿能有全村男女老少齐动员，都上山刨药材呢？这些都是过程，你原本就不应该去计较的。”
哎呀，蓝灵灵这番话说的，让我的心里更糊涂了。说了半天，那冰片的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啊？
谷朵大娘说：“这孩子算是走到牛角尖儿里去了。和他老子一样，都是一个倔强头。让他慢慢去悟吧！”
谷朵大娘说到这里，便又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刚才还明亮如昼的房间，突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就像谷朵大娘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似的。刚才我和她的那一番对话，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也让我有些糊涂起来。但我摸了摸我的头，那碰得大包倒是真的。
从太奶奶那里出来，我对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可笑。我们为村民们修路，这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善事，有什么必要去找一个神婆婆协商呢？在这种性质根本不同的冲突中，难道还有什么调和的余地？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一心一意地为群众服务，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于是，我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和谷朵大娘来一场竞赛。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庙先修好呢，还是我的路先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