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一户一户地做工作,让他们把钱用到修路上来。就算是把钱交给谷朵大娘了,也要把钱再从她那里要回来。
要想达到我的预期目的,当然必须先从我家三叔身上做起。我决定老二天一早,就把我三叔堵在家里,和他谈集资修路的事儿。我以为我起得够早的了,可还是起到三叔后边了。我去敲他的门时,他已经上山植树去了。
虽然经过了一段分田到户的尝试,但实践证明分了田,也就分了心,集体合作的优势便没有了。于是,在二愣子当了村官后,便学着华西、红街、周庄等农村的做法,把分散的农户又凝聚起来,又重新开始走集体化的道路。
我三叔作为村子里的林业队长,带着十几个有经验的老农,一直在做着他的绿化事业。经过几年的奋战苦斗,我们小银村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山坡上,住宅旁,大路边,都已经栽植上了品种多样的树苗,开始变得有些绿色了。而我的三叔,简直就成了树痴,不仅一门心思地植树,而且还精心地养树,更像忠诚的卫士一样护树。把生长在野地里的树,视为他的亲人,更视为他的生命。他要是看见谁破坏了树木,那眼睛瞪得就像是一个被掏了狼崽子的母狼一样,非要抡着刀跟人家拼命不可。
在那一片升腾起白云的半山坡上,我找到了正在埋着头挖树坑的三叔。他见我来了,便停了下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掏出烟袋来,一边吸,一边看着我。
自从颖翠走了以后,三叔就再也不多说话,但他的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而三叔把对于颖翠的情思,都寄托在了绿化事业上。尤其是对我家院子里,那一棵从老槐树残根上滋生出来的小槐树,更是倾注了一腔的心血。那棵小槐树,如今已经长得有酒瓶子那么粗了。
见三叔坐在了地上,我也坐了下来,看着坡下的村庄。长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说:“三叔啊,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别光着一门心思地植树,有些事儿也该为自己想想了。看哪儿有合适的,也该给我找个婶婶了。”
三叔听我说这个,脸上便含满了笑。笑了半天,才说:“嗯。颖翠。”
三叔的心里,还想着颖翠。可悲哀的是,那颖翠却并不想着他呀!于是我开导三叔说:“你也不要光想着颖翠,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
不想三叔又说出了那句让我感到不解的话。“她知道!”
三叔这样的态度,就让我没法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于是,便直接说到了他的钱上。“三叔啊,你说你挣个钱那么不容易,怎么就能把钱交给我谷朵大娘去修什么庙呢?她说是你自愿的,我怎么想也觉得你不会那么傻吧?你要是不愿意,我帮你再要回来,就等你一句话呢!你说吧,是你自愿的,还是谷朵大娘骗过去的。”
三叔听了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又拼命地摇头。急得头上都冒出汗来了,才抓着我的手说:“你不能要!是我甘心捐的。”
“那你这是为了啥呀?修那个庙,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找一根一丈八尺长的杆子抡一圈,那修庙的事儿能跟你沾上边吗?”
不想我三叔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有!修好了庙,种好了树,颖翠就来了!”
我一听,眼泪便喷了出来。我痴心的三叔啊,原来在修庙这件事上,寄托着他的梦想。
看来,三叔的脑子已经被谷朵大娘洗的很彻底了。为了能够把三叔的钱争取过来,我耐着性子开导他说:“修庙跟人家颖翠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家要是稀罕庙,有名的庙宇多的是,怎么会看中咱们小银村呢?”
不想三叔一听,脸便憋红了,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龙王庙、老槐树,都没了,她才、才要离开这里的。”
三叔说的很动感情,说着说着,泪便流下来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三叔的想事逻辑。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既然是因为没有了龙王庙,没有了老槐树,没有了小银河,颖翠才改变了主意的。那么,只要修好了龙王庙,让老槐树重新长起来,再让小银河流淌起来,那颖翠自然还能把主意改变回来。看起来,帮助谷朵大娘重新修建龙王庙,确实是三叔自己的想法,并没有谁强迫他。因为在修庙这件事儿上,还寄托着他的梦想。
既然三叔支持修庙是自愿的,那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但我想村子里的其他人,还不至于都像我三叔这样没脑筋吧!只要我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清了,我想,他们支持的人肯定是我,而不是谷朵大娘。
一个要修路,一个要建庙,我和谷朵大娘暗较着劲儿,看到底谁能把事情办成。
蓝灵灵窃笑着说:“哼,谷朵大娘才不和你较劲儿呢。是你自己在那里多情罢了,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回事儿。”
也许谷朵大娘没有把我看成一个对手,可我却私下里咬着牙,一定要在把公路修起来的同时,也让谷朵大娘的庙建不起来。因为这不仅事关村班子的威信,同时也代表着两种根本不同的理想追求。究竟这想法是不是可笑,但我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我在三叔那里没有游说成功,但我认为三叔是被情所惑,只是一个特殊的个例,并不能代表全部。我们小银村的人爱憎分明,肯定都会支持我的。
可我想的太天真了,事实根本就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从三叔植树的山坡上回来,又找了几个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态度真诚地给他们讲道理,希望能把家里的钱用到修路上。我就不相信,这些人能辨不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把钱用在修路上,这钱只是临时借用,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可要是拿去修庙,那可就生包子泡进水碗里——全泡汤了。
没有想到,这些老人听了,倒也不说我不对,有的还夸奖我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可一说到钱上,就不吭声儿了。反倒问我:“你们不是说那是我们的劳动工钱吗?既然是给我的报酬,那钱怎么使唤,我们咋就做不了主儿呢?”
这一问,问的我实在是没话可说了。看了他半天,只好悻悻地走开,再找另一个人去。可几乎找了半个村,和十几个人谈了话,就是没有一个肯把钱拿出来修路的。有的人见我这样用心良苦,也曾动过恻隐之心,答应先拿出三头二百来,用于村上的修路善举。
我听了实在是哭笑不得。三两百快,还不够资助谷朵大娘修庙的零头呢!要是靠这样集资,那猴年马月也集不齐呀!
我做事向来喜欢几条腿走路,不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我心里也清楚,就指望着村上群众手里的那点儿钱,别说叫谷朵大娘都拿走了,就是没有拿走,都集中起来,只能够个启动资金,距离把路修起来,那还差的远呢!
当然,谷朵大娘同样也面临着这个问题。要是不能从外边引进大笔资金,她指望着村上群众手里的这点儿钱,恐怕连个庙门楼也是修不起来的。
看清楚了这一点,我就从公社开始,然后再跑县里,一直跑到了省公路建设局。我要依靠各级政府的支持,把公路修起来。
不过,虽然哪一级衙门都跑遍了,而且还不止跑了一次,但没有哪一次不是空手而归的。公社,啊,对了,这时候人民公社的牌子已经摘了,换成了乡政府。乡政府里的人倒是对我态度很热情,说起修路的事情,也都说大力支持。可一说起钱就皱起了眉头,“滋滋”的装出一副牙疼的样子。说乡里的财政困难,让我到上边去找找。要是写申请,或者开具介绍信,乡政府的公章倒是可以盖的。
跑到县里,那态度可就不好了,见了我爱理不理的。县里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交通局长,一听说要钱,就黑了脸,指着墙上的那张地图说:“你看你们那个小银村,只不过是一个小点点。全县有一千多个像你们村这样的小点点,要是都来向县里伸手,那县政府这门还开不开了?”
这作派,咋和县水利局长,都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跑来跑去的结果,我只是收获到了一个顺口溜:门难进,脸难看,话难说,事难办。
看实在找不出一个结果来,我便红着脸向二愣子做了个汇报。二愣子不但没有批评我,还安慰我说:“这样的结果,是早就应该想到的。可我看你那么高的积极性,也不好泼冷水。”
当我满腹牢骚地埋怨村民们觉悟低时,二愣子又说出来一个让我惊诧的事儿。乡政府主管企业的米汤,也就是我的同学鸡屎,确实是支援了谷朵大娘一笔巨款。也不光是鸡屎,乡里的不少领导,也都表示了。
我听了一下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又跑到了乡里,去找那鸡屎兴师问罪。
我指着鸡屎的那一张饼锅子脸,说他从小喝的是家乡水,如今却忘了村子里的人。放着修路这样的善事儿不支持,却拿出钱来资助修庙,还有善恶之心没有?
不想那鸡屎了听了,一脸的苦笑,说出了一件让我听了匪夷所思的事儿。
“老同学啊,不是我善恶不分啊,是有些事情吧,是说不清楚,也讲不明白的。你还记得不,想当年,我批斗谷朵大娘那多卖命,多积极啊。那一天晚上,对,就是李部长领着人来炸佛洞的那一天晚上,我批斗谷朵大娘时,一激动就想动手搧她的耳光子。可那胳膊还没抡起来,就突然疼了起来,怎么也抡不动了。那时谷朵大娘悄声地对我说:‘你今天害佛爷,将来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桂桂啊,谁知道当时谷朵大娘的话,就在我身上应验了呢?这不是,你嫂子去年生了个小孩儿,就真的没屁股眼儿。幸好是在县医院里生的,当时就手术了。我实在是怕了谷朵大娘了呀!她老人家要修庙,我哪儿敢不做点贡献呢?”
我听了冷笑着问:“这么说是谷朵大娘威胁你,是来找你要的?”
“我哪儿敢让她来要啊。我只是听说了,便赶紧把钱送了过去,放在她家的桌子上了,连她个面也没有敢见。说实在的,我也不是怕谷朵大娘和我施什么魔法,我也是真心怀念有龙王庙时的日子。那时候青山绿水的,多好啊!”
这就怪了,就连鸡屎这样的人,都这样唯谷朵大娘的马首是瞻,可见村子里的群众没有谁是强迫的了。谷朵大娘一个连书都没有读过的农村神婆婆,怎么就能有这样大的号召力呢?
我低着头,一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对这些怪异的现象,实在是想不明白。
正走着,只见鸡屎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咬着我的耳朵根子,小声地说:“我孩子生下来没有屁股眼子的事儿,你就不要再往外说了啊!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丢人!”
我生气地甩开了鸡屎的手,扭头走了。我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谁有心思管他的那些闲事。
走到村口时,见二愣子在那里站着。见我一脸不高兴,便拍着我的肩膀说:“有些事儿,真是说不清呢!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关于修庙这件事情吧,谷朵大娘确实没有开过会,也没有动员过,可大家听说后,就都心甘情愿地支持她,你说这怎么说呢?截止到现在,咱们小银村的人,不管是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帮助你谷朵大娘的。”
“这么说,你也资助了?那闯闯也资助了?”
没想到二愣子点了点头,还说出了一句更为让我吃惊的话。“就连你也资助了。当然,不是你亲自出马,是你娘替你缴的。”
就在我还愣着时,二愣子又告诉我说。“你跑了乡里县里,对了,最远你还跑到了省里,没有争取回来一分钱,可谷朵大娘修庙的钱却争取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我听了,顿时呆成了土牛木马,这怎么可能呢?放着公路不修,却要支持修庙?
二愣子见我发呆,便解释说:“起初我也想不明白,经过请教县委宣传部的冯部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呀,谷朵大娘修庙,可不是在搞迷信,而是在保护传统文化。她修庙的钱,就是县文化局通过文物保管所拨付下来的。冯部长说了,全县虽然有上千个村庄,可有北齐石刻的却只有咱们小银村一个。修复古迹和文物,也是当前文化工作的一项重点。所以,各级政府都是大力支持的。”
这样的结局,我确实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谷朵大娘一个农村老太太,她怎么就能把修庙和文物保护联系到一起呢?她一个连村子都不出的人,怎么就知道修复文物古迹,是当前政府鼓励和扶持的一项重点工作呢?她连面都不出,又是谁替她跑各级政府呢?
这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像铁钩子似的,沉甸甸地挂在我的心上,坠得我都有些生疼。
那一天晚上,蓝灵灵带着我,再一次来到了太奶奶的家里。虽然没有见到谷朵大娘,蓝灵灵却让我看了一下小银村群众资助修庙的账本。那上边,果然有我的名字。虽然数目都不是很大,但全村子里的人,没有落下一个,就连鸡屎家那个刚出生不到一岁没有屁眼的儿子,也赫然记载在账册子上。
蓝灵灵笑着对我说:“你根本不是谷朵大娘的对手,你是斗不过她的。因为她的身后有太奶奶,而太奶奶的后边,还有更有道行的大德先贤。他们做的事儿,就是在延续民族的血脉,也是在传承着一种精神。你一个刚刚涉世的黄牙小儿,又能懂得什么呢?”
蓝灵灵这话说的,骚得我脸都红了起来。可我也更加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让我蒙得转起圈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