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倒在地上的老槐树,我们一家人心里都难过极了。尤其是我爷爷,竟然流下了浑浊的老泪。他颤抖着手,轻轻地抚摸着老槐树的树身,就像在为一位死去的老人送行。
是啊,我爷爷从小就生长在这一棵老槐树下,和这棵老槐树一起经历春秋四季,风雨霜雪,感情都是刻在骨头里的。这么多年来,虽然他没有看到老槐树一天天地衰老,但老槐树却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并且一天天变老的。我爷爷虽然不知道,每过一个春秋,那老槐树就多一圈年轮,但老槐树却清楚地看到,每过一个四季,我爷爷就会多一条皱纹。在这一棵老槐树面前,我爷爷才是一个匆匆过客。相对我爷爷来说,这棵老槐树虽然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地大了,但由于它是一棵经历了千年阳光雨露滋润的绿神,体格却还非常的年轻。不信你就看看它的躯干,那么的挺拔,那么的直溜儿,就连一颗小小的树瘤儿也没有。而那树皮,则特别的光滑,泛着淡淡的绿光,俨然像是一个青年小伙子的皮肤。至于它的枝叶,那就更是青翠欲滴,焕发着旺盛的青春活力。
可就是这样一棵富有生命活力的老槐树,却在一瞬间轰然倒下去了。而且,这一倒下,就再也不可能重新站立起来。和老槐树相伴生活了六十多年的爷爷,怎么能不伤心哭泣呢?
和爷爷一样伤心的,还有我的三叔。他的痛恨是用拳头表达的,他从外边跑回到院子里后,面对着老槐树那断裂的残根,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一拳。我不知道这一拳,是对李委员他们这种恶劣行经的痛恨呢,还是对老槐树轰然倒下却不能相救的无奈。
当然,我娘我奶奶,自然也包括我,对于老槐树的倒下,心里也都特别的难受。
可令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大家都不愿意让李委员砍伐老槐树,可他们怎么听了谷朵大娘嘟嚷了一句什么,就突然放弃了对老槐树的保护呢?
那天晚上,我带着这个问题,悄悄地问了问我娘。可我娘却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走开了。
我心里很难受,也很纳闷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晚上,蓝灵灵摇醒了我,说:“你不是想知道谷朵大娘说了些什么吗?怎么不来问我呢?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能告诉你别人不知道的真相吗?”
我一听,便坐了起来。对啊,我怎么不问问蓝灵灵呢?没有什么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那你快说,谷朵大娘究竟说了句什么,怎么就那么管用呢?”
“其实,也不是谷朵大娘说的话管用,是谷朵大娘说了一件事儿,让你爷爷他们深信不疑。”
“哎呀,你快说呀,谷朵大娘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谷朵大娘说,她梦见了槐树老人去找她了,说已经和你爷爷他们都告过别了。可槐树老人还是不放心,生怕你爷爷他们挽留他而做出过激的事情。所以,槐树老人嘱托谷朵大娘,务必劝阻你爷爷他们,千万不要和县里的那些人僵持。说如果硬是闹下去,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可能还要出人命呢?槐树老人说,这都是注定了的事情,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这你该明白了吧?”
“可是,我见谷朵大娘也没有和我爷爷说这么多话呀?”
“哼,你爷爷那是多么聪明个人,还用说那么多?谷朵大娘只是给他说,槐树老人已经都给你们托梦了,你们还闹个啥呀?这都是人力不可能改变的事情。再这样下去,会流血的。你爷爷一听,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所以也就不再和他们僵持了。”
啊,原来是这样。弄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也就安心了。
可蓝灵灵又说:“这事情可没有完,还有更大的事情在后头呢?你们一家子呀,可能还要遇到一件大麻烦。”
我一听,又紧张起来,赶忙又坐了起来。
“看把你吓的,脸都变色了。其实吧,以后的事情听起来确实是挺邪虎的,其实也不过是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我听了心里很是迷糊。怎么个挺邪虎,又是一场虚惊呢?
那一天,我的恶梦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就没有睡好。天刚刚麻麻亮,我就听到大街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在呼喊。有人在拍打街门。这样乱了一阵儿,大队的喇叭突然尖叫了几声,便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自从俺们小银村开始动荡之后,大队部就不用那个铁筒子喇叭了,而换成了这个用电的大喇叭,拴在大队部院子里的一根木杆子上。一般都是二愣子掌管,只有他才能在喇叭上广播。可这次说话的,却不像是二愣子。我听了半天,才听出来是鸡屎。
这么早,鸡屎来干啥?
只听鸡屎在喇叭里广播说:“这个这个,大家都赶紧起来集合了啊!小银村出现了重大的,啊,重大的反动事件,重大到县里的大干部,都开了一晚上会,这不,一大早就赶到咱们小银村里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外小队的警察,啊,警察,都听清楚了啊,是警察。警察把咱们小急煞有村的各个路口,都封锁起来了。只能进,不能出。大家赶紧到昨天倒下的那棵老槐树那里去,配合县领导抓这个,啊,抓这个大坏人。啊,坏人,就是敌人!都赶紧去啊!………”
就这几句话,鸡屎又重复了好几遍。
我一听警察封锁了村子,全村的人还都要到俺家里来,赶忙就穿好了衣服,连鞋也顾不得穿好,便跑到了院子里。
我一眼就看见,有几个人拿着手电,正在对着那棵倒下的老槐树瞎晃,嘴里还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由于天刚亮,我眼睛上还有很多哆麻糊没有擦干净,所以也没有看出这几个人是谁。
等我把眼屎擦干净后,我家的院子里便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多人。而且,没有用多大功夫,俺们村的男女老少便差不多都来了。人们听鸡屎广播的那么邪虎,便都想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还隐隐约约看见,四周还真是有不少的警察。
看人都来了,鸡屎便站在那棵倒下的老槐树上,大声地说:“喂,都注意了啊!都注意了啊!现在,请县里的李常委讲话。大家都欢迎啊!”
可是大家都没有欢迎,也不知道怎么样欢迎。
李常委,也就是当年的李部长,用白纱布缠着受了伤的左手,呆在胸前,跳上了刚才鸡屎站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不是第一次来你们小银村了,我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来的次数越多,就越觉得你们小银村问题太多了,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啊。原先吧,我只是觉得你们村有坏人,但不过就是造个谣言,破坏点公物,搞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可我想错了,我太轻视这些敌对分子了。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开始动用武器,和我们开展起武装斗争来了。啊,这不,你们都是亲眼见证人嘛,对不对?昨天我带着人来处这棵老槐树,好生生的,就爆炸了一颗炮弹。这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吧?这是谁也不能抵赖的吧?那我就要问了,解放都这么多年了,那颗炮弹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不是敌特分子,联合国外的反动势力,要和我们进行对抗是什么呢?啊,是不是啊!今天,我们就是要把这个凶手,不,是敌对分子,抓出来。啊,抓出来。不,是揪出来!”
我想站出来,质问李常委,难道你不知道那炮弹是从哪里来的?那颗炮弹不就是你炸龙王庙湾前的佛像洞窟时,剩下来的一发,射向我们家老槐树的吗?你这时装什么蒜呀?
可我刚要站出去揭发,蓝灵灵却拦住了我。她低声对我说:“你不要忘记了,你那是梦中的情景。而梦再怎么真实,也是不能作为证据的。你要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就是不能说出来!你要是说出来,可就要大祸临头了。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老是忘呢?”
见蓝灵灵这样说,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是啊,那是我在那天子夜时分做的梦,怎么能用来作为证据呢?可哪是现实,哪是梦境,我哪儿能分得清楚啊!
李常委说完,在李常委和鸡屎的搀扶下,秃了顶的黄主任也站在了那棵倒下的老槐树下,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他说的主要意思就是县里边对发生在俺们小银村的爆炸事件非常重视,开了一晚上的会,研究决定,一定要把隐藏在深处的敌特坏人揪出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们这些人都讲的,算是破案前的动员。接下来,就要破案了。
李常委走到我爷爷面前,看了我爷爷半天。说:“这次爆炸,既然是在这棵老槐树上爆炸的,那第一个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这棵老槐树的主人了。喂,老张头,”李常委背绑着手,像审问犯人似地,问:“你不是说这棵老槐树是你的私人财产吗?那你就说说,是谁把那颗炮弹放到老槐树上去的,又是用什么样的办法,把那炮弹引爆的。”
我爷爷一听就蒙了。反问道:“哈炮弹?我咋就不知道呢?”
“你说你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李常委有些气急败坏。“这昨天我在这里处树,‘轰’得一声,那炮弹就爆炸了,这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吗?你怎么装糊涂呢?”
我爷爷那样子看起来是真糊涂了,他一脸的茫然,问:“你说啥?炮弹炸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我爷爷这一问,把那李常委问的真是哭笑不得。他忍着疼痛,举起了受伤的那只手,大声地问:“我这只手不是炮弹炸的,那又是咋伤的?”
“咋伤的,这不全村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哩嘛!是这棵老槐树让雷劈了,那散碎的枝桠飞起来,把你的手给戳伤了。这还能差?你怎么能说是炮弹炸伤了你呢?”
“你说是飞起来的枝枝杈杈戳伤的,那你们村也伤了好多人呢,他们也是让枝杈戳伤的?”
“对啊,那还能咋伤的?”说到这里,我爷爷大声地问,“在场的乡亲们,你们也都是在场的见证人,你们说说,他们是咋样伤的。”
西坡疙台上住的李大你,站出来说:“他说的没有错。昨天是因为那雷,把老槐树给劈了,飞起的树杈子,把人给伤了。不是啥炮弹咋的。俺们村哪儿有那玩艺儿呢?”
牛牛也站出来说:“你们看我这耳朵,就是让树杈子给戳伤的。”
我们村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根本就没有炮弹爆炸这回事儿,就是老槐树被雷劈了,飞起的枝杈戳伤了人。
案件的侦破到了这时候,县里来的黄主任就十分被动了。一个人说假话,两个人说假话,总不至于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说假话吧?
黄主任把李常委拉到了一边,说:“我说小李呀,你那只手到底是怎么伤的?虽然抓坏人很重要,但咱也不能空穴来风啊!你说这个村子里有炮弹,确实是让人惊讶。可咱不能说谎不是?”
李常委一听便急了,急的快哭出来了。“黄主任,我这么大个人啦,咋能开这样的玩笑呢?天地良心呢,我这手确实是让炮弹给炸的。”
“可这个村子里的人根本就不承认这怎么办呢?咱也不能把一个村里的人,都当成坏人抓起来呀。”
“那要不然,就把那张老头一个人抓走。抓到县里审问清楚了,再来抓村子里的其他敌特坏人。”李常委给黄主任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黄主任在他那秃顶头上呼拉了半天,才下定了决心。说:“那好吧,就先把老张头抓到县里去。”
李常委听了,转身就去落实,可又被黄主任叫住了。“在乡亲们面前,就不要对张老头戴刑具了。毕竟他也是个老烈属呢!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还不能对他动用专//政工具呢。”
听说要把我爷爷要带到县里去,俺村的乡亲们一下子便都急了。一个个怒火在胸,唿啦一声便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着,说什么的都有,但又都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反正,就是不能让他们将我爷爷带走。
老支书德政爷爷,在这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问黄主任说:“咱们现在还是毛//主席领导吧?还是人民的天下吧?你们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随便的把俺村的一个老贫农,老烈属抓走?你们这不是在做*派都做不到的事情吗?”
德政爷爷这话问的,实在是有骨头有肉的,问的那黄主任脸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十分地难堪。是啊,咋能平白无故的就能把人抓走呢?
就在这时,消失了半天的鸡屎,突然抱着一个木头盒子,从外边钻进来了。鸡屎举着那木头盒子,大声地说:“不是要证据吗?有,我有啊。昨天那炮弹爆炸的时候,我还多了个心眼,把那炮弹爆炸后的碎片都捡起来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证据!”
这个鸡屎,真把我气坏了。他要是拿出那炮弹的碎片来,那我爷爷就肯定被他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