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雅这次来,虽然不是来走亲戚的,但摆摆叔叔一家却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盛情地款待了她。
其中一道很别致的菜,就是上了几个鲜鸭蛋。善枝婶婶说:“这鸭蛋你可得尝尝,这可是我在这儿第一次腌制的咸鸭蛋。要不是你来,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颖雅听了,便十分的感动。伸出她那纤细白嫩的小手,从一盘子鸭蛋里随便拿了一个。她在桌子上轻轻地感动磕了磕,便把皮剥开了。她用那红唇咬了一下,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这只鸭蛋里竟然有三个蛋黄。这个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见过双黄的,还真没有见过三黄的。
颖雅虽然说是摆摆叔叔家的亲戚,摆摆婶婶见了她亲热得不行,但颖雅最后还是为这顿饭埋了单。
这样一来,把二愣子臊得脖子都红了,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这、这,咋能让,让你破、破费呢?毕、毕竟你是来、来帮我、我们的嘛!就算结账,那也应该、应该是我们小银村来结、结嘛!”
颖雅很潇洒地摆了摆手,说:“咱们的合作不是才刚起步吗?我们既然成了合作伙伴,这点小事儿又何必计较呢?记住哦,这可是都要摊进成本里去的。合作伙伴,要想合作愉快,就必须丁是丁卯是卯的。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叫什么亲兄弟,明算账。是不是这个道理。”
虽然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但却取得了很丰硕的成果。双方就如何进一步深度合作达成了很多意向,有了具体的协作方案。当然,更为喜人的是双方都在合作文件上签了字,将美好的合作愿望变成了现实。
不过,这一顿饭也让我吃出了自卑。起初我以为吃饭时,除了我们小银村的人外,就是颖雅和他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司机了。没想到,善于钻营的鸡屎,却领来了乡长和书记。同时来的,还有颖雅的秘书,也不知道这个秘书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颖雅的那个秘书,姓蓝,叫什么蓝月明。年纪比颖雅也小不了多少,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练,眉宇间晃着精明,一看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尤其是那个身材,高条高条的,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春天的小白杨,让我这种体型的人见了便自惭形秽。颖雅的身边天天有这么个靓崽陪着,我还能产生什么幻想呢?再说,如果要是没有什么情感上的纠葛,颖雅能让他当秘书?还有颖雅才出来多长时间,他就急慌慌地找了来,不更能说明问题。那我还抱什么幻想呢?到一边消停着去吧!
临走时,颖雅又给了我一个最时尚的手机,让我转送给我的三叔,说这是绿地公司给他配备的办公用品,目的是让他当好红帆岭旅游项目的总监,有情况随时向董事长汇报。
不用说,这肯定是颖翠姑娘对我三叔的一种感恩,一种回报。
送走颖雅后,我便立即跑回家去找我三叔,想把颖翠姑娘的消息赶紧告诉她。
可我娘说我三叔一大早就到云雀岭植树去了,是带着饭走的,中午不回来。于是,我连口水也没有顾得上喝,便转身往云雀岭去了。
云雀岭在黑龙潭的西边,和红帆岭隔着一条大深沟。前边的路还好走,因为都修过。可到了黑龙潭之后,便都是野草密林了,走起来便有些艰难。山坡上,堰塘边,但凡有片土地,便都栽上了树。到处是郁郁葱葱,满眼是绿,倒也看出了我三叔带领的林业队这些年来做出的业绩。
钻过了一片枣树林,又绕过了一片柿子树,我爬到了云雀岭的半山坡上,终于找到了我的三叔。其时他正和几个林业队的队员,往一个树坑里栽着一棵树苗。
我三叔见我来了,也不答话,依然和他的队员们精心地栽着那棵树。直到栽好了,踩结实了土,又浇上了水,这才很有成就感地走了过来,蹲在了一块石头旁边,掏出烟袋来点着,才和我说话。
“我们栽种的这种树苗,是山里红,也就是山楂。一上午种了三十多棵呢!林科院的人说,这云雀岭的南坡,最适宜种山里红,因为它喜阴,是凉性果木。这一面坡我们规划了一下,适宜栽植的面积很大,也就是这半山坡上。估摸着,怎么也能种几千株吧!等结了果,咱们小银村可就又多了一项新品种。而且,”三叔吸了一口烟,喜滋滋地说,“你肯定不知道,我们选的这品种,可是社科院推荐的最新的优质品种呢!叫做水果山楂,一点也不酸,一斤能当五六斤卖呢!听说这种水果山楂要是卖给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那就更值钱了。哼,那外国人,要是和咱有仇,多少钱也不卖给他们。馋死狗日的。”
我三叔平时就是一个闷葫芦,一天也不说几句话。可要是和他说起种草养树来,那他的话就像是打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哗得,关也关不上。
他说他还考察着一个新品种,是一种能造酒的葡萄。他说林科院的他说了,咱们这地方就和德国的什么河那里差不多,很适宜造酒葡萄的生长。而且品味比那里的还要纯正,造出来的酒,也一定比他们那里的好喝。
我三叔还说,要是我不想法拦着他,他还想说的多着呢。
见他说到了一个隔节处,我便赶紧插嘴说:“我有了颖翠姑娘的消息了。”
我三叔听了一愣,偏着头看了我半天,脸上闪现出一股喜气,但仅仅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便又突然消失了。
我等着我三叔问,可他却扭过去了脸,继续吸起他的烟来。一袋烟吸完了,便又装满了一袋。
我见他不开口,便说:“她没有来。可她的妹妹颖雅来了。”
我看了三叔一眼,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的表情,淡淡的,并没有怎么样的惊喜。我怕他忘记了颖雅是谁,便提示说:“就是那一年和颖翠姑娘一起来我摆摆叔叔家的,骑着扫帚把骂猫神的那个二丫头。”
可我三叔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对面的山坡。
我想给三叔一个刺激,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大声地说:“人家颖翠姑娘还惦记着你呢!始终也没有忘记咱小银村,没有忘记咱家的那棵老槐树,更没有忘记你。”
没有想到我三叔沉默了片刻,竟然说话了,而且是一句让我听了十分愕然的话。“我知道!”
这就怪了,这不过是今天上午颖雅才告诉我的,他怎么就知道呢?他又都知道些什么呢?
“三叔,你说什么?你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呀?”
“颖翠姑娘一起没有忘记咱小银村,没有忘记咱家里的那棵老槐树,也没有忘记我。”我三叔重复了一遍刚才我说的话,叹了口气说,“可惜咱家里的那棵老槐树让人给锯倒了。要是那棵老槐树还长着,那该多好啊!那棵老槐树,我一想起来,眼睛就酸。”
“可是,颖翠姑娘一直在盼望着,那一棵槐树再能长起来。而且,那棵槐树倒下去的地方,不就是真的又长起一棵小槐树吗?”
没有想到我三叔听后,居然又说了一句,“我知道!”
我正在为三叔这句没来由的话思量着,却听他接着说:“颖翠姑娘不只是盼着咱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再长起来,也盼望着这小银村这条山沟,还有太行山所有的山沟山坡,都长起树,都绿起来。她说山青了,树绿了,河水自然也就流淌起来了。有了绿水青山,就有了金山银山。我是给她发过誓的,别说这山里还有水,就是没有水,我也要用我的汗水,把树栽得漫山遍野,让咱小银村处处翠绿,四季飘香。”
听到这里,我知道三叔所说的都是他的梦话,不过是心里还对颖翠姑娘产生着幻想罢了。想着他为了那一份虚幻的感情,竟然这样的痴迷和执着,心里便涌起了一种酸楚。我可怜而可敬的三叔啊!
我这种酸楚的表情被我三叔看了出来,竟然指着我说:“咋着呀,你小子不相信呀?我啥时候给你说过没影子的话呀?要说起来吧,这事情我也觉得奇怪,我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颖翠姑娘就时常回咱们小银村里来了。开始吧,还有太奶奶和谷朵大娘领着,来得次数多了,便是她一个人自己来了。来了也不多话,只是帮着我扶树苗,有时也浇一浇水。看着树长高了,便一个人在那里看着笑。当我们都干累了坐下来休息时,我就给她讲咱小银村里的事儿。她只是听,却不说一句话。就是说话,也很简短,或是哼一声,或点一点头。可是她的心我是极为清楚的,她就是想让我们小银村的山青起来,树绿起来,河清起来,人富起来。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看,”三叔拉着我来到一棵红枫树前,“这棵红枫,就是我和莹翠姑娘一起栽种的呢!”
说起这棵红枫,我三叔显得更加兴奋。“我和颖翠姑娘种这棵红枫时,也是一个秋天。那天高的,我从来没有看到那么的高远。那云彩白的,就像是咱队里大母牛流出来的奶。那天蓝的,就像是一块蓝色的玻璃。也就是在那样一个美好的天气里,我和颖翠,一起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土坑,把这棵红枫树苗栽了下去,并且浇上了水。那水是我和颖翠从沟里抬上来的。唉,多快呀,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栽这红枫时,它才这么点儿,现在已经长得这么粗了。我敢说用不了几年,这树就长成材了。我都想好了,要是这棵树长成材后,我就用它做几个书桌,让咱村的孩子们读书用。”
三叔扶着那棵红枫,表情飞扬着得意,就像是牵着他和颖翠姑娘共同养育的儿子似的。虽然我知道三叔说的都是痴话,可他说的和那颖雅说的,怎么就这么巧合呢?那颖雅不是说她姐姐颖翠就经常梦幻着回到我们小银村里来吗?难道在这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里,真存在着不同的纬度,还有另一种梦幻般的生命形态?
不管是不是有不同的生命纬度,我都不能打破我三叔心里那一片梦幻的绿洲。他既然相信颖翠姑娘一直和他在一起种树,那就让他生活在那梦幻的世界里吧。可是我却不能不把颖翠姑娘对他的牵挂传达给他。
“三叔,颖翠的绿地公司已经和咱村签订了合作协议,就要联合开发红帆岭大溶洞了。颖翠的绿地公司委托你来做他们的工程监理,按他们公司的副总标准,给你相应的待遇。你说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好事啊?真没想到,我三叔也成了绿地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我想把三叔逗笑,可他却淡淡的,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装了一锅子烟,叭咂着嘴儿吸了起来。
“怎么,你不相信呀?”我连忙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来,递给了三叔。“这是颖翠他们公司给你配备的手机,比那大哥大小多了,让你随时给他们联络。”
然而,三叔却没有接,轻轻地用手推开了。“唉,难得颖翠姑娘还想着我,可见她是真的经常回咱小银村的,并不是我的幻觉。其实啊,你三叔就是一个农民,就是一个种树的,哪儿懂得什么工程监理啊!你三叔一辈子的理想,就是种树,不停地种树,种得漫山遍野都是树,树上住满了鸟儿。你告诉颖翠,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不种树,我还没有完成和她共同的心愿呢!”
说到这里,我三叔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回去吧,我要种树了。要不然,今天就完不成任务了。”
我看着三叔那结实的后背,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敬意。在我眼里,他不仅是我可亲可敬的叔叔,更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挺着一道坚实的脊梁!
要是颖翠姑娘能和他生活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可是,没有多久我这个美好的设想,便被玩无情的现实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