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未婚的国企边缘人,成了酒精的奴隶(下)
高小晓2025-08-13 16:058,879

1.

我对那段糟糕情绪深坑日子最深刻的记忆是某个周六或周日。那天是区域内大检修,非常热,办公室的组员们都去聚会了,应该是老twin组织的,她挺擅长组team的,而我成了她们team团结对外的黏合剂。

相较于遮遮掩掩回避我的两个年轻组员,老twin更深谙指桑骂槐之道,她前一天到我们屋里,提醒其他人:“吃烤肉得喝酒,大家就别开车了”,“上次充值的钱还有很多,这次应该够用”,然后对着办公室里另一个她的伙伴,提起车间里某个女的,莫名其妙再来句:“我和你说,男人还是喜欢温柔听话的,有些不听话的别觉得自己特别……”

现在想来,她们看似客套、然后私下拉帮结派把我边缘化的做法,着实比车间那群阴阳怪气老娘们高出一个层次。她们一边装好人,一边搞心态,就像把我扔进高压锅,然后在外面不停加压,就等着我自己爆炸。

那天晚上我又喝了,大半瓶红星二锅头,56度100毫升装的那种。喝醉了,我抱着我妈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像个巨婴在家啃老,说着说着,我开始恶心,跪在卫生间狂吐,马桶里都是像玉米片麦片粥的东西,我看了一眼,马上又吐。我没有力气走路,身上被汗水浸透,头发湿乎乎贴在脸上。我妈把我搀回床上,质问我为什么还要喝酒,婚姻上她已经不勉强我了,为什么我又变成这副鬼样子。

这话没错,自打那次相亲后,催婚这个负面情绪源基本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2021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我刚过完三十三岁生日,那年的第一次相亲,我记得很清楚,对方与我同岁,在附近某个国营工厂上班,我们约在江北肯德基见面。那天为了找停车位,他把红色马自达停在我们单位的院子里,然后一起步行去肯德基,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帅不丑,外貌平平如我。一路上他不大说话,天空飘着柳絮,和他走路的高低错落感很搭,像踩棉花。

我点了杯雪顶咖啡,自费,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喝。

“啊,我……”他要说些什么又停了。

我见气氛尴尬,主动引导:“相亲都是这样,大家聊聊情况就好,我先说吧。”

我说了年龄、单位、岗位、收入、住房状况等,他只说了单位名称,然后就说起爱好,看电影和爬山。程序化流程走完后,他送我回单位,顺便把车开走。之后就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联系。

直到某一天我妈问我:“怎么回事,介绍人说男方妈妈说不合适,让你别纠缠?”

我浑然不知他妈唱的是哪出戏,只能找出微信聊天记录看了一下——除了约定时间和定位信息,见面当晚他给我发了句“在干嘛”,而我当晚要值夜班统计车间报道稿件数量和排名,就回复了他:“领导要表格,很忙,之后再说。”那晚我快十二点才休息,之后并无聊天,我只在他朋友圈的一张图片下点过一次赞。

我给我妈展示完所有信息,心里升起愤怒。在我印象中,这不是第一个泼脏水的相亲对象,应该是第三个或者第四个。我妈劝我算了,删了微信,就这样吧。但我不愿意,心中涌起“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含恨而终”的念头。我整理出和这个男人见面的时间线和所有信息截图,发给介绍人,希望他帮忙转告那位母亲,如果朋友圈里的一个点赞也算纠缠的话,那她应该赶紧去看病,确诊一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和我妈说,新的负面情绪源是工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同事要那么坏。后来我应该又吐了,喝水、呕吐、再喝水、再呕吐,我想赶紧结束这糟糕的一切,明天就好了,随后,我昏睡过去。

========

第二天早上,我好受了一些,但脑子还是很痛,胃里因为频繁的呕吐异常酸痛,牙齿也又肿又痛,好像要从牙床上掉下来。一会儿要去单位,我想吐,又要看见那些阴损的同事,我双倍想吐,我请了一天带薪年假,然后继续躺在床上。

我妈问我到底想干嘛,我无言以对。我能干什么?总不能辞职不干了吧,这工作是我爸的命换回来的(工亡),还是我妈上访争取了好多年得来的(瞒报工亡)。总不能因为几个臭鱼就放弃,我躺着床上发誓,我这次一定戒酒,一定。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戒酒的信息,“A.A.”再次映入眼帘。

一次偶然的采访中,我从一个车间老师傅口中听说了这个词。老师傅说那是个免费的组织,帮助和他一样的酒鬼渡劫。老师傅的媳妇早年和人跑了,儿子又不争气,他就借酒消愁,结果越喝越多,一天能喝一瓶白的,后来体检肾不行了,大夫告诉他再喝下去很可能要得尿毒症,他就开始戒酒,不过收效甚微,直到后来加入了“A.A.”,这才终于戒了。他说这些时面容平和,一点看不出他曾是个绝望的酒鬼。

“A.A.”全名是“嗜酒者匿名互诫协会”,是个从美国漂过来的舶来品,有个什么“十二步计划”治疗指南,会员相互分享故事,感觉像美剧里的自助小组。我那时并不感兴趣,觉得有传销内味儿。

现在,我仔细翻了一下“A.A.”的小程序,发现有“现场会”和“网络会”两种会员互助形式,我找到距离自己最近的线下地址,但一看会场在长春,怕遇到熟人,就又打起退堂鼓。

2.

和负面情绪掐架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工作最努力的时候,我想用更加努力的工作表现隔断令我作呕的职场人际关系,没承想却触发了另一条负面情绪隐藏副本。

在一连登了几版新闻后,一把手暗示我不用太努力,别在工作上耗费太多精力。起初我没能明白其中缘由,直到他明白地告诉我我没有升职可能性,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努力可能是在西伯利亚种香蕉。一想到这些,我就内心愤懑,浑身冒虚汗,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然后在和酒精的缠斗中落败,一次又一次。

单位的副经理申请调到大南海项目,等待调令的某个晚上,我们一起值班,我去给他送夜餐,他神情凝重地给我来了一段“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劝导的大概内容是让我别太努力,也别太执着,健康快乐就好,“就算不能提你当‘中干(副科级)’,但能给你‘中干’的待遇也好”。他告诉我,办公楼里某某是X厂副厂长的孙女,谁谁的老公是公司Y处的副处长,还有那谁的老公是Z大学的院长……“别为难领导,也别为难自己”。临走前,他把笔筒送给了我,鼓励我好好写稿,说在这方面我很有天赋。

副经理没走多久,老twin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补刀,起因是因为宣传工作做得好,一把手给我加了一千元奖金。也正是那次,我才从负责奖金核算的老twin口中得知,我一直是办公室奖金最低的人。

我找到楷buff问奖金的事,他有点儿生气地说:“今年不是给你加了一千了嘛,你还想咋样,能让你在这里干活儿,你就要知道感恩。”

我一听,瞬间怒气上头,立刻回呛:“那为啥她们可以不用感恩?她们连个表格都填不好,是不是因为她们有个好爸、有个好妈,什么都是她们的?”

“你别跟我扯这个,我告诉你,我也是工人家的,我爸倒班,我妈买断下岗,这些年想找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楷buff越说越大声,用手指用力点桌子,“因为你不够努力!”

听到楷buff这样说,我感觉如有人狠狠地朝我的胃打了一拳。我咬着牙,憋着一股劲儿问:“是吗,那‘倒插门’是咋回事?”

这是心机同事私下提起的对楷buff的称呼。听到这个词,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指着我吼:“你又听谁说啥了?!我老丈人都躺床上不能动弹了,我媳妇在银行就是个劳务派遣!”

接下来的几分钟,楷buff火力全开,历数这些年他的不容易:“我当年给全科室的人刷了一年饭盒,所有先进材料都是我写的,我当科长打篮球比赛,伤了腿都没报工伤(报工伤考核领导),后来这个腿跟腱断了,从我膝盖上抽了一条筋才接上的,我养腿养了一年多,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他指着门继续说,“中午一把手不关门休息,我都不敢关门,我就怕他有事儿找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狰狞的模样,我哭着从办公室出来。

========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不甘心就会隐隐发作,无奈会变成一条绳子紧紧地缠住胸口,然后深深嵌入身体。慢慢地,我心底有了一个黑洞,大得可以开进一辆十吨的卡车。

出于对自己的心理补偿,我喝得更多了,每天都能喝下一瓶江小白。我把酒藏在更衣室,在距离下班还有一小时的时候几大口喝掉,轻飘飘地度过这一天中唯一的结界时刻,然后计算着酒精消散的时间走路回家,有时路都走不直,磕磕碰碰的,一次还崴了脚。我经常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崩溃,然后坐在马路上痛哭:“我怎么能这样。”“要是死了怎办?”“我太糟糕了。”……

清醒后,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再喝了,可刚挺了三天就又和酒精握手言和。此时我才意识到,想要靠酒精给负面情绪筑精神大坝的方法是如此可笑,酒精没有帮我隔离难过,反而让一切变得更糟了。

我不知道同事们怎么看这事儿,身上的酒气应该很容易被察觉,某个下班的路上,我收到一把手的信息,大意是让我少喝点儿酒,对身体不好,还有,把精力放在找对象上,别总想着工作。

世界是个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我事后总结,那时的生活本该是惬意的——没有家庭羁绊,虽然职场无上升空间,但也无须背负太大责任,做着自己擅长的文字工作,又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安分守己地做一只码字宠物,是一件轻松又开心的事儿。

在巨大的机器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和义务,履行的义务不能过少,也不能过多,这是必要的觉悟。但这种觉悟麻烦又沉重,缺乏这种觉悟的边角料、螺丝钉,如果过多地履行不属于自己的义务,则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麻烦。只是那时身处其中的我,被负面情绪包裹,脑子已经宕机。

有一天,我边喝酒边刷《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电影解说,口中的酒没有咽下去,看着孤苦伶仃在堆满垃圾的房间里死去的松子,那一刻我觉得,是时候停止了。我把口中的酒吐到水池里,点开许久没有看的“A.A.”。

我在视频下面留了言,发了私信,然后被助帮人拖了进去。

3.

开会、打电话、读书,如何进行康复计划以及停酒初期遇到的各种问题,助帮人都会带着我完成。

那时是疫情封控时期,我选择的是“网络会”。线上成员们分享着彼此的故事,有投资失败背债的大哥,有老公出轨又要照顾一双儿女的宝妈,有被寝室室友孤立而痛苦的大二学生,还有陷入情感漩涡的失恋男女……忏悔与绝望,重生与平和,这些震撼的故事让我感同身受,这里有许多情绪敏感的酒鬼,我们都想借助酒精缓解压力,最终又不得不看着自己滑向深渊。

酒瘾更像是一种心瘾,只要外界出现新的刺激源,心中的瘾就会再次发芽。戒断两个月后,我又拿起了酒瓶。

“你怎么还没打疫苗?”

“我不想打。”

“大家都打了。”

“既然大家都打了,我就不用打了。”

时值单位里新冠疫苗大面积铺开时段,我与楷buff关于疫苗接种的极限拉扯,几乎每周都要上演一次。强大的疫苗接种压力让我的酒瘾又犯了,上至单位一把手下到办公室中twin,大家齐上阵,轮番催我打疫苗,我好像又回到那个在车间当未婚剩菜的时刻,只是这次没有指桑骂槐,而是明刀明枪。

“打疫苗给加钱。”

“我不想打。”

“不打疫苗扣钱。”

“我不想打。”

“不打疫苗不能上班。”

“还有这好事儿,不打疫苗连班都不用上?!”

“现在全单位一千多人就你一针没打,都打了,为啥就你不打?”

“反正全打了,也不差我一个,就让我悄咪咪地当落网之鱼吧。”

伴随着催针压力,我的酒量再次回到每天一瓶江小白。

为了让我尽快接种疫苗,一把手给了我一个出差培训的机会,还是“优差”。以前我一直很羡慕单位里那些能出差培训的人,上海、北京、三亚、大连、广州,都是些好地方,可从来没有我的份儿。这次虽然是江西井冈山附近,但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欣喜地在系统内定车票和酒店,就在我期待着启程时,领导找到我,说,去外地是不是得先把疫苗打了?我明白了他的意图,纠结过后,退了票,告诉他,不去培训了。

我看着“A.A.”里酒鬼们的分享,复饮的愧意涌上心头,更糟的是,领导给我分配了一个统计信息的工作,每天上报人员接触信息,看来是想用“差生管纪律”的方法诱导我接种疫苗。我每天在本职工作基础上,另外花两到三个小时统计全单位员工出入省市和接触省外人员的信息并上报,从周一干到周日。这工作原本属于安全和人事口,和我八竿子打不着,但领导觉得这是不错的活儿,楷buff还特意告诉我,这活儿不白干,每个月给我加五十块人民币。刚听到这话时,我一度以为他在讽刺我,直到他补了一句“你看,我对你挺好吧”,才确定他是真的觉得是优待我了。

我厌恶这份工作,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日,我参加完培训,没吃午饭就匆匆回了单位——信息要赶在下午三点前报到公司两个不同部门。

我在楼里碰见了“企二代”阿薇。

“你咋来上班了?”她问。

“统计人员信息,你呢?”我问。

“因为我倒霉呗,这大冷天还让我来。”她撅起嘴,语气中带着怨恨。

她小我六岁,虽然没有公示,但所有人都知道她马上要提副科了,领导把她借到科室,让她熟悉一下程序。

情绪,这一轮又一轮的负面情绪,我心中慨叹:哎呀妈呀,我想喝一杯。把这用每天两到三小时额外工作、且干上三十天才换来的五十元巨资——全部喝掉!

没多久,安全总监和一把手夸奖了我信息填报及时准确,领导顺带又问了一次我什么时候接种疫苗。我郑重其事和他说,什么时候它变成一类疫苗全民接种,我什么时候打。

一把手无奈地看着我说:“那你注意健康,多吃牛肉,增强免疫力吧。”

没多久,吉林全城封控,我足不出户,被迫和酒精告别。戒断的副作用随即出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没有酒精缓解,情绪只能另寻出路。

一天,信息填报工作群里某个女领导甩出最新一版本的填报表格——这是在她领导要求下变更的第五版——顺带给大家下达指令,要求各单位以后按照这个上报信息,上报时间提前到上午,如有错误,立马考核。

此时,一部分员工留守单位,一部分员工居家办公,确诊的人被拉到方舱,密接、次密接等待着下一步指示,人员信息混乱,彼此联系不便,表格每一次换版本都是巨大的工作量。也可能是我当时处于戒断反应中,这个要求彻底激怒了我,我在群里回怼她:“对上卑躬屈膝,对下重拳出击,你敢不敢拿你那严苛的标准考核一下自己?”

此话一出,她立马炸了,两分钟后,单位一把手给我打电话,让我撤回信息,不认识的人也发来信息,表示佩服,但还是让我尽快撤回信息。

最终,我被踢出那个群,当月扣发三百块奖金,顺带失去了这份每月五十元嘉奖的“优差”。

事后想来,这着实不明智,属于职场菜鸟才会做的愚蠢操作,如果换做其他人,一定会私下找领导称病,哭诉自己无法胜任,就像老twin把这活儿甩给我时那样——怪不得楷buff说我在人情世故上是幼儿园中班水平。

========

居家的日子,我又点进了“A.A.”群,由于上次失败的经历,我怀着惭愧的心情换了一个助帮人——我联系了“网络会”里一个发言人,她留了电话,我询问可否,她说她要求严格,我说我想试试,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开始了第二段助帮关系。

随着时间推移,酒瘾似乎少了很多。我也学着群友那样做起自我品德检讨,回望审视自己的生活:我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不想在婚姻里给别人扛大鼎;我是一个懒惰的人,逃避现实问题,躲进酒精世界筑所谓的精神大坝;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世界”,无法正视与众不同就要被孤立的现实;我是个自视甚高、无法接受单凭努力不能开花结果的职场规则的人……好吧,糟糕的家伙,我真的很糟糕!

那段蜷缩屋内的除瘾时间,除了缺吃少喝以及我妈胰腺炎没有药硬挺这事儿,勉强凑合,毕竟我减少了酒精摄入,还成功减重到八十八斤——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体重。还有就是,在一轮又一轮的检测下,我竟然始终没阳,直到2023年五月开放半年后,才在一次喉咙痛时被奥密克戎查缺补漏。

4.

解封了,我的体重反弹回九十三斤,我害怕酒精的心瘾会再次吞噬我,学着群友那样反复对自己说“交给上苍”。我对“十二步骤”的态度已从怀疑、抵触转为接受,我请求上苍除掉我的缺点,没多久,上苍就显灵了。

第一次遇见小白时,她正在附近一个单位的大门口要饭,我从兜里掏出一片烤鱼片扔给她,她报以凶狠的狂吠,我吓得连连后退,心想这流浪狗真不知好歹。在某个我酒瘾即将发作的时刻,我又遇见过小白,那次她没有之前那么凶,可怜巴巴地在远处看着我,骨瘦如柴,毛色灰白。见我没有上前,她拐进了一个路口,那里大概是某个单位的货舱。

那天,我站在货架前拿起酒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小白,手就莫名其妙地抓起了火腿肠,我用原本买江小白的钱买了三袋脆脆肠,然后去了那个路口。

路口里面有三家单位,堆放着各种废材,垃圾遍地。西边货舱的看门老大爷看我拿着火腿肠,问我是不是来喂小白。我从大爷的口中得知了狗的情况:流浪多年,谁也不知道她睡在哪,大概率是在后院的那堆垃圾里,多年来全靠周围好心人喂养,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大概是封控的原因,此时的小白十分瘦弱,我把脆脆肠掰开放在地上,她不肯上前,只在附近徘徊。大爷说这狗十分怕人,每次都是等人走远了才去吃,稍微一靠近,就会警觉地跑开。

可能是饿了太久,我刚退后几步,小白就上前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三袋脆脆肠吃光了。我试图靠近,她立刻跑开。她长着一双杏仁眼,双眼皮,可能有狐狸犬的基因。

我想:这难道就是“上苍的旨意”?!

自此,一犯酒瘾,我就去喂小白,把买酒的钱给她买吃的,接触多了,小白也记住了我,但依旧不让我触碰,也不靠近我。她似乎和其它动物也不亲,遇到危险时只会汪汪大叫,却不敢上前。一次,我见她被附近一只和她体型差不多的狗追赶,不停地叫,也不敢上牙,那狗戴着项圈,像是附近的散养狗。

中间货舱的门卫大姐说,这狗胆子小,但挺有用处,每当有陌生人进出她们的门口,都会冲上去大叫,大概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大姐两口子吃剩的菜都会给狗些。

喂小白这事儿,我心里挺纠结,甚至没有告诉我妈。她以前受过苦,知道社会险恶,对于喂流浪狗这种可能担风险的事儿特别抵触。说来有些黑色幽默,她抵触一切风险,除了婚姻。她连去逛商场和打车都能展开一堆联想,幻想出某神秘组织拐卖人口、贩卖器官的剧情,她觉得哪也别去、在家待着最好,然后找个男人登记结婚,从此就会有个人不求回报地照顾她女儿——当然,这种白日梦我也幻想过,不过我想的是“中了五百万之后干什么”。

生活滚滚向前,我的生活课题从瞒着老妈喝酒变成瞒着她喂小白。说来神奇,之前要抓心挠肝地数着停酒的日子,有了小白后,我甚至想不起来喝酒。我又一次把“A.A.”和助帮人给忘了,转而把精力放在这次是喂小白鸡肉、猪肉还是牛肉,鸡腿、烧卖还是烤地瓜这些事情上。

小白十分有心机,在食物充足种类繁多的时候,她会先吃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再去西边货舱的院子里嘚瑟一圈。那院子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是另一个单位养的,每月吃单位购买的苞米面。听门卫大爷说,以前大门锁着,大黄散养在院子里,误入院内的小白被大黄追得四处逃窜。后来为了出入院里的工人安全,大黄被锁在门口的铁链子上,活动范围有限。小白终于翻身农奴把犬吠,我每次喂她时,她吃几口就往西边货舱跑,见我没跟过去,就甩着头示意我跟上。到了院门口,小白估算好距离,然后叼着肉,站到大黄面前开吃。再在大黄的狂吠声中,留下一泡尿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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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结识了一个大姐,她是小白经常要饭的一个单位的员工,和另外三个大姐组成了喂狗小组,她们会把中午食堂的好吃的都留给小白。她告诉我,不用总去,她们天天都喂小白。我心情瞬间轻松不少——说来惭愧,我想的不是多些人喂小白能让她日子好过些,也不是能省出些午休时间(那个路口和我单位有段距离,往返步行需要半个小时),而是如果真的发生小白咬人事件,能多几个和我一起担责的人。

大姐们给小白购置了保暖的窝,但她从不进去,她似乎对密闭空间十分抵触,即便大姐们把食物放进窝里,她也会警惕地把食物叼出来,跑到远处的地方吃;小白见到认识的人会兴高采烈地奔过去,临近了又胆怯地保持距离;如果赶上我和大姐一起喂食,她会比较食物再做选择,她喜欢吃四喜丸子和猪肘子,爱牛肉胜过猪肉,喜欢吃附近一家饺子馆的鸡腿,除非饿得不行,基本不吃狗粮;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知道她是一只性格像猫的狗。

我和大姐曾试图诱捕小白,但都失败了,小白机警灵敏,每次回“家”时,她都要确保没人跟着,才钻进东边栅栏里那一堆报废垃圾中……

有一次,我在喂小白时,再次负面情绪上头,心里就想着“再喝一口”,冲到附近的小卖店买了一瓶江小白,出门时却被旁边的杭州小笼包味道吸引。我给小白买了一屉猪肉烧卖(这是小白爱吃的为数不多的主食),拎着过去,心机小白摇着尾巴蹦跳着从东边的铁栅栏里钻出来,笑眯眯地围着我,却又保持距离。

我把烧卖放在她的专属盘子里,那是附近一对退休老夫妻给她准备的。小白闻了闻,又看了看我,用爪子拍拍烧卖,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把烧卖的肉馅从皮里剥出来,再把皮撕成小块,后退几步,小白这才过去吃起来——不比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自打有人疼爱后,小白越发挑剔起来。

我拿出江小白,拧开瓶盖,听见“咔哒”一声,小白立马回头,盯着我手中的酒瓶,我含着一口酒,她就那么盯着我,令我想起“十二步骤”里的“增强与我所理解的上苍的交流”:理解他的教导,并获得遵照他的教导去做的力量——小白盯着酒瓶,是不让我喝吗?!

我吐出嘴里的酒,对小白说:“已经吐了,你吃饭吧。”小白依旧不肯吃东西,直到我把一瓶酒都倒在地上,她才继续吃东西。

小白的出现让我和身边很多原本不认识的人有了交集,我开始反思,面对负面情绪的最佳方式真的是筑起篱笆吗?或者应该换一个方向试试。人类学家项飙提过一个“附近的消失”的观点,说在原子化的社会中,人们越来越倾向于通过抽象概念和原则理解世界,而不是通过自身对周边的感知来认识世界。矛盾感和无力感,与这种对“附近”感知能力的丧失息息相关。

停止喝酒后,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比起酒精带来的钝感力,现在的我更想要那些微小、温暖、闪光的“附近”。到2024年的春天时,我基本不再参与“A.A.”的活动,我没有成为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但也没回到之前,我停在一个中间地带,一两个月喝上一次,一次两三听啤酒。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酒精结界,那是一种有所欲、有所止、有所度的drinking状态。

5.

2025年端午节前,单位重新核对人员信息采集表,我的婚姻状况一栏依旧显示未婚。我仍是单位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头兵,干着企业文化和宣传的活儿,我妈还健康,还迷上了张颂文。我的体检报告也不错,开始搞创作。小白还活着,大黄也在,货舱附近来了一只小狸花,这让小白很不爽,在一次试图阻止狸花吃猫粮时,还被狸花抓伤了耳朵,气得在地上打滚。看来,流浪动物也会为狗际猫际关系烦恼。

十年前,我是不结婚、不买房、不投资、不上进,守着份旱涝保收工作的废物;十年后,那些短视频评论里大概会给我贴上无后代、无房贷、工作稳定、存款小百万的“人间清醒”标签。十年前吹东风,十年后吹西风,我依旧拿着我的麦克风,生活就这么平凡地慢慢过下去,也很好。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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