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未婚的国企边缘人,成了酒精的奴隶(上)
高小晓2025-08-13 16:1610,255

  晚上八点,遵义东路上挤满了来接孩子的高中家长,我关上灯,站在窗边,摘掉眼镜,望着楼下排成长龙的红色车灯,拧开一瓶烧酒,配着芒果干一饮而尽。不多时,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意翻涌,脑子是清醒的,意识开始离开肉体,轻飘飘的升腾感,屏蔽了所有烦恼,然后就是难受,呕吐,头痛。第二天,看着镜子里浮肿的双眼,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糟糕透顶。

  那是2021年末,我酒瘾最严重的一段时间。短暂地沉迷之后,我逐渐成为酒精的奴隶,不得不开始一条漫长的戒酒之路。

  1.

  一切的开端,是2019年。

  那年嫦娥四号传回月球背面的高清照片时,我参加单位青年培训,在一堆花骨朵儿的脸丛中留下高龄身影;武磊登陆欧洲时,我再次喜提“车间唯二剩菜”称号;《复仇者联盟4》全球上映了,我的《大龄剩女要趟相亲河》也即将在人生小剧场播出。中国繁荣富强,互联网奇迹不断,各楼盘前人潮攒动,我在世俗和偏见中苟延残喘,时代的美妙与我的糟糕环环相扣。

  我和中年丧夫的寡妇老妈一起居住,过往的情感生活平淡又古怪:大学期间和刚毕业时谈过两次恋爱,自由的那种,时间不长,短到麦子都长不熟;工作后一年我偶有相亲,可毫不上心,大概没有成家过柴米油盐生活的渴望;三十一岁时,我有些慌张、有些迷茫,像个刚从产道里被拽出来的巨婴,惊慌失措地看着婚姻的世界大喊大叫:“我擦,太可怕了,我想钻回娘胎里!”结果未遂。

  看着同龄人多成家立业,没结婚、没买房的我,自然成了单位同事口中的废物。我只能匆忙开启流水线式相亲,并非全部出于自愿,因为有那么一只大手往我头顶上扔了个玻璃罩子,让我的生活成了婚姻版的《穹顶之下》。天空中似乎有一双眼看着我在里面四处碰壁,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蚂蚁。

  相亲很不成功。整个过程像连环围棋比赛,双方按照家庭、年龄、工作、收入、住房情况这些硬性条件不停计算着彼此,看看能不能最大化吃掉对方的棋。我这种在生育上不占优势的剩菜,只能找到物质条件远不如自己的人,用自己的钱弥补对方“娶这么大的剩女简直亏透了”的心灵创伤。

  相亲的目的,与其说是婚姻,倒不如称其为一桩买卖,稳赔不赚——我的收入、时间都要送给一个不喜欢我且我也不喜欢的男人,得到的只有所谓的一纸婚书和“正常人”标签。

  那年十一假期的第二天,我和我妈口中非常优质的铁路乘务员处掰了后,这场流水线式的相亲暂时踩了刹车。那个比我还不靠谱的男巨婴想让我出一台婚车,是一台三十多万的宝马,且这车的养护费用大概率还得我出。我们对彼此没生理心理上的兴趣,我对他的最大忍耐限度是二十万以下的车,他额度超了,我也借坡下驴地把这相亲搞黄了。

  我妈对此非常生气,开启了碎碎念模式:“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不能太在乎钱了。”“你扶持他,他以后才能照顾你。”……

  我知道她的叨叨出于关心,她怕我孤独终老,怕自己离开后没人照顾我,在她朴素又传统的婚姻观里,只要结了婚,两口子就会相互扶持、相伴到老,她对相亲中的利益博弈选择视而不见,只是固执地坚信领到的结婚证能保障自己女儿的下半生有人照顾,她对我那时“现在结婚等于自掏腰包聘用一个基因不咋地的活爹”的想法很是嗤之以鼻,即便这些年过来她对我这个另类小众的女儿容忍度不断提高,但她的幽默感毕竟有限。

  单位的同事则是另一种碎碎念模式。当时我还在车间,每天与说张家长李家短的女人们共处一室,她们的社交规则里,大龄未婚和婚后搞破鞋同样处于鄙视链的底端。我的办公室是车间八卦中转站,屋里有两个连填表格都得八卦一下谁家老爷们干啥、谁家孩子去网吧的更年期老技术员——蓉蓉姐和环环姐(有关蓉蓉姐,请点击《挤上包分配黄金时代列车的她,没巴结来想要的人生》),以及一个与我同龄、却是“化工城版《回家的诱惑》艾莉”一般的小三姐。

  在车间,我老公如何、我孩子如何、我老公家谁谁如何是女人间最有效的社交筹码,大家small talk时通常以某个具体事物为引子,然后张大姐说我老公也喜欢这个,李大姐接话我家那位也喜欢这个,再到刘大姐俺家他不喜欢这个但喜欢那个……每个女人自说自话,没有实质性交流,但talk热火朝天,就连小三姐也时不时插上几句我老公怎么、我婆婆如何。我被隔绝在社交圈外,偶尔试图融入其中,但等着我的通常是一顿心灵暴击,比如她们得知我相亲竟敢拒绝男方——

  “现在这女的,还敢挑剔男的?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的就该听男人的,就该和男人一起吃苦……”蓉蓉姐提高音调愤愤不平地说,在陪男人吃苦这方面,她绝对有话语权。

  “可不是嘛,我当年抱着孩子炒菜,他都不带搭把手的。”环环姐祭出亲亲老公的骚操作。她老公在公司下属的另一个工厂机关当管理,是单位里出了名的任劳任怨老实人。两人同一批技校毕业,分配到国企工作。环环姐曾夸赞老公聪明,因为他在得知自己能进入国企有稳定工作后才追的她,说不想浪费感情。

  这算计的操作,在环环姐和蓉蓉姐看来是男人聪明的象征,但要是换在女人身上,就成了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的丑行。自己淋过雨,自然见不得别人打伞,“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邓文迪这种女人”是她们共同的想法,另一方面,可能是她俩都生了儿子,蓉蓉姐不止一次扬言要找个能陪自己儿子吃苦的女孩儿当儿媳妇。

  但她儿子可不这么想,他追求的女孩是家境优渥的同校学妹,女孩爸妈都是大连体制内的医生和公务员,女孩毕业后进入宇宙大行大连分行工作,为了维持感情,蓉蓉姐还在读研的儿子总是两地奔波,疫情期间还因为见女友成了密接,让全家喜提隔离大礼包。

  那段时间,我时常在想:出于关心的闲言和出于挖苦的碎语,哪个更让人难受?答案是:Both!

  尤其是想起蓉蓉姐和环环姐绘声绘色讲述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们如何勤俭持家,如何哺育孩子长大成人成才,那眼中的光亮,让我实打实觉得她们嘴里的剩菜比我下馆子点的大餐还香,她们穿了十几年的衣服比我新买的都好,她们常年不施粉黛的脸比我用雅诗兰黛纪梵希粉刷的脸更有光泽,海岛上的阳光都晒不掉我内里的空虚。

  2019年还在流行霸道总裁和傻白甜女友的网剧,我在知乎上留言“钱在感情里很重要”,会被一群大学没毕业的傻白甜女孩追着骂。我常光顾的炸鸡店老板,在听到另一个女常客二十八岁还没结婚后,竟然问我:“你说那女的是不是有精神病?那么大不结婚,那指定有病!”小三姐硬要给长相憨厚且已婚有孩子的师父当小三,上位后连婚礼钱都是自家爸妈掏的,即便喜提车间“不正常”标签,可她也能在公司统计未婚人员信息时掷地有声道:“过三十岁不结婚,那就是精神不正常……”

  我的内心小剧场开始角力,一个声音说加入她们,快乐来自责任和承担;另一个声音高呼:Stupid!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让自己身子舒服。

  当时,不婚不育绝不是躲避世俗烦琐的世外桃源,只是被鄙视的小众选择。外部的喧嚣和内在的迷茫互相缠绕,好像有那么一根时针,扎在女性的人生表盘上,要求你完成那些刻度:结婚、生孩子、生二胎、养孩子、生孙子外孙子、再帮孩子带孩子……时针的另一端系了一根绳子,套着我的脖子,时针转呀转,勒得我喘不上气。

  我需要一个结界,把这喧嚣又迷茫的现实,恐惧又空虚的未来隔开。

  2.

  一个休息日,为了逃避我妈的碎碎念,我在家附近游荡,鬼使神差地进了大同路上的超市,走到饮料酒水货架,看着满货柜花花绿绿的瓶装酒,我脑中一下蹦出金三顺吃辣白菜拌饭喝烧酒的画面,顺手拿起一瓶烧酒。

  拧开瓶盖,“啪”的一声,一股淡淡的蜜桃味渗出,我先喝了一小口,有点儿呛,微酸中带着一点儿苦,苦里还有点儿甜味。酒下肚后,浓郁的水蜜桃香精味儿在口腔中扩散开。接着是一大口,又一大口,多半瓶烧酒下肚,醉意渐渐漫了上来,那感觉令人难忘。十月中旬的吉林秋意正浓,天空飘起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脸上甚是舒服,我一路蹦蹦跳跳溜达到化工学院前院广场,耳机里是伍佰的《Last Dance》。

  这条溜圈路线我常走,但那天在酒精的沁润下,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有两个我,一个轻松愉悦,一个焦虑苦闷,眼前出现了一个电视荧幕,那个松弛的我看着荧幕里紧绷的我。

  我老妈身患糖尿病,千禧年买断下岗后,又遇中年丧夫,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每月只拿两千多块的退休金,虽然看病能报销,但看着那些与她年龄相仿、当年没买断选择留在企业干到退休的女工人每月领五六千块,以及我三姨夫同工厂退休的男工人九千多的退休金,她就不停咒骂当年忽悠她买断的王八羔子车间主任。当年企业上划,条件是要一部分工人脱离企业,知道实情的领导为了完成任务,连劝带吓地忽悠手下的工人们买断工龄,没被忽悠的和有内部消息的工人最终搭上大船,收入福利翻番,而买断的人成为时代的炮灰。

  老妈的娘家也甚是贫苦,完全借不上力。姥爷姥姥都是工人出身,姨姨们的生活也不尽如人意,除了三姨家,我妈其他三个姐妹家里也就刚过温饱线,时高时低,还是没啥意外的时候。我爸那边倒是有些颇有能力的亲戚,不过他意外去世后,就逐渐没了联系。我大三那年在北京联读,国庆节时背回一盒稻香村月饼,去看我二大爷,进屋后,他们一家人全程没怎么搭理我,只是目不错珠地盯着电视,“嗯嗯”附和几句后就提高了电视音量,弄得我十分尴尬,只能草草离开。再次跟他们联系,大概是半年前,二大娘突然打电话给我妈说要介绍一个男的给我,是二大爷在麻将馆认识的,让我别挑剔,老大不小了,是个男的就行……

  在微醺里,现实中这些糟糕的情境都变得和我无关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快乐击溃了脑中的沮丧和悲观,精神好像进入了一个结界,脑中弹出一个惊叹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钝感力!

  我合理地贪恋上这种感觉。那之后,我隔三差五就会买上一瓶烧酒,通常是在相亲被挑剔或者老妈抱怨、同事冷嘲热讽之后,360毫升的酒,一口喝掉半瓶,佐以芒果干、草莓干等甜得发腻的蜜饯,延长甜蜜的微醺感。

  没多久,我喝酒这事就被我妈发现了,开始时她并没在意,在她看来,偶尔喝一瓶十几度的烧酒算不上什么,甚至每到周五,她会给我提前买好一瓶烧酒放在冰箱里,还贴心地准备好凉拌牛蹄筋、烧排骨、花生米等下酒菜。当时她只把喝酒当成我排遣生活苦闷的一种方式,并没有意识到潘多拉魔盒已悄然打开。

  生活不咸不淡过着,我依旧是个脱轨者,除了买黄金,酒精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何况它唾手可得。那段时间,每到入睡前,我都会喝上小半瓶烧酒,就着iPad里播放的金三顺的BGM,打开首饰盒,把我的金戒指金手链金手镯金项链都擦拭一遍,然后借着醉意全戴在身上,感受着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现在想来那画面应该挺搞笑,到底是多幼稚的女人,荒谬到想用酒精给自己筑起精神大坝,以逃离脱轨的失控感和对未来的恐惧感。

  随着身体对酒精耐受度的提高,我的酒量上去了。有一次,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发红,呕吐感袭来,我一头扎进厕所,把头伸入马桶中,呕吐物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等我连滚带爬回到床上,世界突然旋转起来,而我被钉在原处,像是进了洗衣机的滚筒。那眩晕的感觉把我拉回大三,在欢乐谷里玩旋转咖啡杯,我脑子都要转飞了,难受得要命。又是一阵呕吐感,我又趴到马桶上,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一股带着酒气的粘稠黄色液体,好苦。

  看着我那副德行,我妈终于受不了,她把家里的酒都倒进水池子,然后咆哮着:“喝喝喝!我让你喝,你以后都别喝了!”

  “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我躺在床上哀嚎着,一次就够了,只有受虐狂和精神病才会再喝,我指天盟誓、诅咒该死的酒精。

  事后看来,我显然低估了酒精的成瘾性,也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当然,我妈也是。

  3.

  我学着美剧《犯罪心理》的情节,在手上绑上橡皮筋,每当情绪上头想要喝酒缓解时,就拉起皮筋用力弹下去。开始时这方法还挺有用,但一周过后,那种“来一口轻松一下”的念头又无意识盘旋起来,尤其是在下班路上——一路要经过十几家便利店、小型超市和零食店,酒精太容易获取了,想着在单位积攒了一肚子闷气,回家还要面对老妈的输出,世界瞬间灰暗了,真想来上几口。

  我那时有很多不快乐,除了为大龄未婚的事儿郁闷,也为买房的事儿纠结。2020年,吉林市房价攀上顶点,单位同事大都买了两套或三套房做投资,我们办公室也成了房产投资炫耀集中地,没买房自然成了差劲、废物的新标准。

  办公室大姐问起我的买房计划,得知我把钱都存了银行大额和买黄金后,总是哼着鼻孔揶揄:“我家房子又涨了。”“我家这房子以后肯定还能涨价。”“现在谁家不买几套房投资。”“现在还不买房的人,也不知道脑子想啥呢。”……

  我内心再次上演左右互搏,一个我站队传统主流,告诉我随大流,另一个我又掐腰指责:Stupid!你是一个在经济上行期都没发财的人,这时候买房和老头老太高价买保健品有啥区别?最后,本性中的懒惰基因起了大作用,我实在不想为买房的事儿折腾,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那时我对酒精的依赖表现为:不喝也就不喝,喝上就收不住。每天下班路上,我都要来一场理性与情绪的对决,理性通常能赢七次。

  其后,工厂党群科借我去写稿。那时上级公司对稿件上报率有考核标准,科室里的人苦苦挣扎也只能徘徊在及格线边缘,为了尽快提高上稿率,科长把我叫了过去。

  我和另一个老报道员共用一间办公室,那个办公楼静悄悄的,大家说话都压低着声音,和车间熙熙攘攘的嘈杂很是不同。老报道员和蓉蓉姐同岁,是少有的丁克女性,和车间喜欢嚼舌根的家庭主妇不一样,我俩一上午都说不上几句话,偶有交流也是说素材和采访,都专注于自己的稿件,整个房间里是时断时续的键盘敲击声。老报道员最大的八卦,也就是她把90多万的存款放到工商银行买了保本理财。

  我太喜欢这种环境了。借调那段时间,我几乎滴酒未沾。一边是因为与不喜欢的车间环境拉开了物理距离,另一边,从事更适合的文字工作,无形中为精神筑起了一道防护墙。

  更难得的是,来自我妈的催婚频次日益减少。根据过往我能匹配的对象收入(至少比我少一半,单位也小,工作还要倒夜班)以及本地近乎放开的非婚生育政策,还有网络上时不时出现的消失的妻子、骗保、背债的新闻来看,结婚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时代的风向悄然转向,我妈催婚的风也吹到了头。

  我们进入理念与现实拉扯的相持战阶段,她那套“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的说辞时不时还是会蹦出来,通常我会反问“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是谁规定的,有没有法律法规文件,卡戳(盖公章)了吗?她说大家都这么说,我就问她大家是谁,什么身份、什么级别、有没有证件……

  这种斗智斗勇伴随着我的成长。小时候为了防止我看电视,我妈把电视总电源和天线给拔了,但等她出门我就接回去,估摸着她快到家前再给拔了,用毛巾包着冰冻的饮料瓶给电视降温。直到一次突袭,我处理未遂才暴露了。她又开始给插销摆个诡异的pose,用来观察我是否偷看过电视,每次我都会把现场还原,让她找不到破绽。

  这不像母女,更像狐狸与猎手。

  ========

  每周五,我会空出一整个下午专门回车间听八卦。说来奇怪,自打肉身搬离车间,原来厌恶的嚼舌根系列也没那么讨厌了,偶尔听来别有乐趣,这大概就是距离产生美吧!

  我从她们口中得知,单位专业化整合即将开始,公司要把下属十七个二级单位里涉及质检分析的业务剥离出来,整合成一个全新的机构,新机构一定要配备全新的班子和科室。车间里哀声遍地,大伙儿都不想离开待了半辈子的工厂。但我不同,我脑中的picture是喜欢的文字环境、奋斗的中年女性——化工城版《三十而已》,欧耶!

  我申请去了筹备组干宣传的活儿。结果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到筹备组第三周,我就被上了一课。

  整合启动后,原本在盈利大厂干了三年正科级主任的“楷buff”作为智商担当,被筹备组领导选中,成为综合组负责人,从搬家采购、本部装修、区域物资划归到人员划转一肩挑,总之就是管人管事管钱。而且,这个蓉蓉姐口中“老鼻子心眼”“不懂技术就会溜须拍马”的楷buff,成了我的主管领导。

  筹备组刚搬到新本部不久的一个周六,我顶着十二月的西北风来到单位,结果除了门卫和施工的工人,办公区空空荡荡。隐约听见走廊尽头有搬搬抬抬的声音,我循声过去,看见楷buff正在指挥一个工人摆放新办公桌。

  “你咋来了?”楷buff惊讶地问。

  “不是你说让我们来加班的吗?”我更惊讶。

  “不是告诉你们不用来了嘛,这是临时来送家具了,我才过来的。”他接着说。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被耍了——前一天下班前,楷buff来到我们办公室说了一堆话,是关于周六、周日是否加班的。我听得一头雾水,等他走后,我求教办公室另两位资深人事中老twins。

  “他的意思是来加班还是不来呀?”我问。

  “得来呀,领导不是说了嘛。”中twin肯定地告诉我。

  “对,领导的意思就是让咱们来。”老twin眼神坚定地补充。

  回想起来这茬,我怒从心头起,暗骂:“这俩臭娘们,竟然框我!”

  楷buff大概率在我怒形于色的脸上看出了端倪,把我叫到办公室。屋里有一面窗户,办公桌放在窗户下,楷buff背对窗户看着我,光从窗户打到我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双手食指交叉,拄着下巴。

  “我没听懂你啥意思,那两姐们说你是让我们来加班,结果她们都没来。”我说。

  “我那天的意思是这个周六周日不用来。”楷buff说,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晃得我难受,我不知道他为啥这么摆放办公桌,曾一度怀疑他是马龙·白兰度的粉丝,在办公室cos教父。

  “那以后的周六日来不来?”

  “你先回去吧。”

  4.

  新机构正式运行后,我的关系定在科室,这里不但有背景深厚的“企三代”,还有父辈正当职的“企二代”,连那些没有背景的外地大学生,也多是在职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我在他们面前蠢钝如小孩儿。用楷buff的话形容:“你就是个幼儿园中班的!”

  负面情绪加倍袭来,有几次,我在更衣间换着衣服就没来由地哭起来。我又想到了酒精。

  某个中午,我来到单位附近的一网超市,从冰柜中拿出一瓶蓝带,拉环拉开,一股白烟升腾,一口气喝了半听。

  店员见我还穿着工作服,问:“现在就喝呀,下午咋工作?”

  我立马解释:“这是午休时间,这点儿啤酒不耽误事儿。”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喝酒,仅仅500毫升的啤酒就让我有了轻飘飘的感觉,我心里盘算着,只是中午喝上一听,应该不耽误什么事儿,简直完美。

  结果打脸随即而来。

  下午,以为酒精散了的我,正坐在一场关于调研总结第七版的讨论会会场,观察对面的领导如何喝茶——金科长一口没动,李主任喝了一口,楷buff喝了三口,还把茶叶吐回自己杯子里……正当我心不在焉时,一种极度难受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就像有人用一条毛巾套住了我的上半身,然后有一只大手不停地拧毛巾,我的胸腔、颈椎和脑子被拧成麻花,呼吸也开始急促。

  旁边的副经理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咋那么红?我说去休息一下,匆匆走向休息室,行至门口几步之遥处,一下子晕倒了。后来的记忆有点儿模糊,好像记得有人从办公室出来,然后很多人围着我,有人背我下楼,楷buff在车上滔滔不绝夸赞职工一院医术好,单位一把手的老婆在那当院长助理。

  等我被推到急救室时,已经彻底清醒,护士掀开我的毛衣给我做心电图,她看我肋条骨凸出,和旁边的人说:“真瘦呀,能不能是低血糖了?”她给我测血糖,我不停说自己没事儿,回去躺会儿就好了,楷buff不同意,说必须检查清楚,还要通知我妈。我纠结要不要告诉他我只是喝多了,见屋里人太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所有结果显示正常,我被拉回单位,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原车间的一个技术大员爽子姐来本部办手续,听闻我的事情,特意到休息室看看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着实把我搞懵了。这要怎么回答?也算,也不算。最后,我只淡淡回了句:“也不算吧。”

  她一屁股坐到我床边的凳子上继续侃,大意是我这人太实在了,在这人精堆儿里肯定吃亏……听着这么一说,我倒有种想笑的感觉,记忆被拉回多年前——

  大概是工作后第二年,公司统一采购了一批自行车,方便职工厂内走动,橘黄色的凤凰牌自行车,每辆车都标号,属于公共资产。某天,车间一个老油条让我帮忙锁车,这老油条在员工堆里口碑不好——之前他在麻将馆出老千被当场抓住,丝滑逃窜,在旁边卖呆儿(看热闹)的另一个男同事反而被当成他的同伙给打成了乌眼儿鸡——但车间主任、副主任都很喜欢这个老油条,什么重要的事儿、肥差都给他办。

  我无法拒绝老油条的要求,下去锁了他那辆老破自行车,放在后院的车棚子里。半天后,爽子姐问我:自行车去哪儿了?见我一头雾水,她又说,现在自行车找不到了,老油条告诉她,是我锁的。我火急火燎赶到车棚子,那老破自行车还在,更纳闷了,折返回二楼时,却在楼口附近听见爽子姐和办公室几个老技术员赖赖唧唧说:“高儿把车弄丢了,这不得让她赔呀?”语调黏牙,带着哭腔和无奈。我听后脑袋炸了一样,马上冲进办公室,嚷嚷起来:“那车就在楼下,你哪只眼见我把车弄丢了?”

  爽子姐一听,立刻不说话了,委屈起来,眼睛里含着泪。那几个技术员拉偏架,认定是我把自行车弄丢了。我更气了,马上去找车间主任,说明来由。主任只和稀泥,来了句:“就算是你弄丢的,也不能真让你赔呀。”爽子姐顺势眼泪汪汪,和主任说都是她没做好。

  竟然想用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来冤枉我!我说,下楼,你们去看车是不是在那儿,简直莫名其妙!

  主任先把我劝了出去,说“再去找找”,结果,确实少了一辆新自行车,被老油条“不小心”骑回家了。

  这事儿之后,她们就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几个技术员和老油条一切如常,说说笑笑,反倒是我成了那个“事儿多”的人。蓉蓉姐还讽刺地甩了句:“车也找回来了,也不用你赔,还想咋的?”

  更荒谬的是,这之后经常给我穿小鞋的爽子姐,此刻竟然和我吐槽起“机关人心眼儿多,肯定得欺负你”,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想当一个好人了?

  大概两周后的一天,我和一把手坦白了那天的经过,并对灯发誓只喝了一罐啤酒。他笑呵呵地劝我以后别喝了,对身体不好,然后把楷buff叫进去训了一顿。

  5.

  某个下午,一把手戴着口罩窜进我们屋,问大伙有没有面膜,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其他人就冲出去找面膜了,只留下我和一把手两个人在屋里。我疑惑地盯着他又红又疮像起了风团的侧脸,他说自己过敏了,想找个面膜缓解一下。

  我上下打量他红肿的脖子:“看着像酒精过敏,我喝多了就这样。”

  “我就喝了一小杯,也不知道咋这样了。”一把手说中午吃饭时被劝酒了,“平时酒量不这样呀。”

  据说一把手高三时为了缓解学习压力,沉迷酒精,后来他考上大学,成功登上最后一年包分配的红利列车,入职国营工厂,技术出身却走了政工路子,毫无背景的人,凭借努力、听话和任劳任怨爬格子干到了副处,恰逢机构整合,终于当上正处级一把手。多年来,他对酒精的热爱不减,还从啤酒转到白酒。某次饭局前,他和医院老中医说,刚刚吃了头孢,晚上不能喝酒了,有点儿遗憾,老中医给他贴了一副膏药,信誓旦旦说喝吧没事,结果当晚酒后他就因为严重过敏被送去医院抢救了。

  即便有了如此危险的经历,他也没断了酒。心情好时喝两盅,心情不好时也喝两盅。除夕跨年时,他喝高了,在我们那个二十多人的小群里发红包,发了六千多块钱。我故作矜持没抢,还吐槽同事为了一块八毛花式祝福的狗腿行为。结果,小丑竟是我自己——副主任抢了六百多块。

  后来,我和一把手经常就喝酒的品类展开讨论,他说喜力还行,青岛也可,不过都找不到以前那种浓郁的啤酒花味道,他同学从华丹啤酒厂里给他搞过些原浆,他说那味道才对。工作后,他更多的是喝白酒,在他的影响下(他给了我两瓶白酒),我也走上了喝白酒的道路。

  有了领导的宽纵,我的恶习犹如在温室里着床的种子。何况那时在中老twins等心机娘们的影响下,我饮酒的理由更充分了。

  距离下班打卡还有不到三分钟,我已经换完工服,准备下楼坐班车的老twin一听副经理在喊人,说得把办公室地面上的杂物扫了,小腿一顿倒腾,又冲回我们办公室拿扫帚和撮子。老twin当年四十八岁,是个比我还矮半头的东北迷你个子,身材臃肿,我曾听两个她以前车间的同事精准形容她“坐土豆子上都能晃悠腿”。但只要领导有需要,她定能在两秒内变身“贴地滚球女超人”,那速度可比植物大战僵尸里的滚地武器快多了。

  老twin火急火燎要进副经理办公室,不料中twin也闻风过来,要夺老twin手里的扫帚:“我来吧,你坐班车不赶趟了,我不坐班车。”

  “没事儿,我来吧。”老twin护住手里的扫帚,两人陷入拉扯状态。

  那天我着急打卡,错过了这精彩的争夺赛,不知最后她们谁拿下了为副经理扫地的美差。我猜大概率是老twin,在扮演听话女下属这个赛道,她着实是个强者,平时就好给男领导收拾些衣服鞋子,送些茶果点心,还帮正处级领导缝补袜子——这是她经典的贤惠操作。我暗自迷惑,这级别的领导,一个月单单是车补这一项就比我奖金还高,袜子破了买新的就好,她这是演哪出戏?不过领导很吃这套。

  在领导看不见的地方,老twin则是另一套莫名其妙的操作。比如,我的李子园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她盯了几天觉得碍眼,会猛不丁对我说:“你那瓶牛奶天天放桌子上干啥,到底喝不喝?”起初我只当是她馋了想喝,还去对面的蛋糕店给她买了一块慕斯。她态度好了一两天,然后又嗔怪道:“你天天敲键盘,劈里啪啦的,听着就烦。”我负责宣传,写稿爬格子是我的日常,她天天打电话问人事数据,有时还煲电话粥聊八卦,也不知道是不是梁静茹给了她双标的勇气。

  某天,楷buff通知我们之后可以按照工作分开办公了,一想到人事和党群肯定要分,我嘴角难掩笑意,脱口而出:“啥时候搬?”

  楷buff愣了一下,屋里安静了,老twin开口:“高儿,这意思是不想跟姐一个屋了?哎呀,肯定是姐哪里做得不周到呀。”

  中twin也配合说:“是呀,高儿要是有啥不开心的,就和姐说说。”

  从此,只要男领导在场,老twin就对我立刻语调温柔、亲切翻倍,那演技要是放在电视剧里,应该和《知否》里的小秦氏拜把子。

  “高儿,大衣穿好了再去吃饭,千万别冻着。”老twin见楷buff、经理和书记过来了,又提高两个分贝,“高儿,你太瘦了,咱们一起去食堂,你得多吃点儿。”

  楷buff满意地笑笑,我奔向厕所饭前尿尿,然后回办公室取棉袄,不料屋门已被锁牢,只剩我在门口无奈苦笑,脑中回荡起一把手的话:“和老twin姐一个屋,你可享老福了。”

  呦呦,这福气我着实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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