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瓠城,最早时乃是刘宋侨置于豫州的司州治所,因汝水在城北迂曲旋绕,形若垂瓠,故得其名。等到了公元四百九十八年时,已成了北魏豫州汝南郡治。彼时十月, 悬瓠城以南为南齐永元元年,悬瓠城以北则为北魏太和二十二年。而在悬瓠,北魏二十万大军已聚结于此。
三十一岁的北魏君主元宏在悬瓠向各州郡发出征召大军的诏令之前, 他已在悬瓠城中乘酒兴吟道“白日光天无不曜,江左一隅独未照”。仿佛三百年分裂将止,神州重归一统的局面已近在眼前。
四十八年前,世祖太武帝曾挟一统华夏北地之威南征,在悬瓠城下久攻不克,不得已只得兵行险着绕过悬瓠南下直奔长江,却终因平城之中所生的纷乱内扰而不得撤军北归。曾襄助世祖一统北方的汉族士人司徒崔浩被世祖迫于形势降诏诛杀,不久世祖亦遇弑崩逝。倘若无此内乱,天下或已一统。
年轻的君主收回夜色中远眺向南方的目光,转而望向洛阳。
他绝不会同于世祖。
虽他年幼即位,却有一位好祖母秉政。十几年间的汉化改制,已使他真正在潜移默化中明白了祖母对他的教诲——他不是鲜卑一族的可汗,他是皇帝,是天子,更应是天下的共主。
固当祖母崩逝,他便以中原仪礼守丧三年,期满之后更是以假借南征之名将国都从代北平城迁至了中原洛阳。改制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世祖如此,祖母如此,他亦如此。他的长子,被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从洛阳逃回平城起兵反叛,他忍痛镇压然后继续推行改制。直至推汉家仪礼,定汉家服制,改汉家名姓已成定局。
既然后方已定,便可南征一统。
“仆射幼时便为帝师,今留台坐镇后方,朕方可放心南征,一统天下!”
“昔年崔司徒与世祖亦师亦友,襄助世祖安定北国,不亦是在世祖南征之时被构陷身死族灭?臣虽不敢同崔司徒之功相较,亦非忧虑一己之身,只是冯太师身故不久,臣恐陛下南征,文明太后当年改制所触之人若有反弹,恐洛阳生乱……南征之事,不在一时,臣请陛下慎之!”
言罢,身为宰辅的尚书仆射李冲竟叩头不止,元宏赶忙扶他起来。
“先生,朕如何受得了你这般大礼,且不论你贵为宰辅,便是先生为朕师时在祖母面前力保当年犯错的吾,才致朕未被祖母废帝……”元宏言及此处,眼中泛泪,声带嘶哑继续道:“朕自幼丧父,先生于朕,尤如朕父!”
“臣唯效仿诸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冲长伏于地,泣而道之。
“今南齐伪帝病重,恐命不久也,实乃神州一统之良机,不可错也。朕留台三人,任城王与先生均是祖母时的肱骨能臣,御史中尉乃是朕之外戚,你三人,皆朕之亲,朕南征有何忧之!”
李先生啊,李先生,朕知你心中所忧为何,昔年祖母所托朕只一事,所莫效者,崔浩故事尔。
“陛下……陛下!”
一声声疾呼打破了沉寂的夜色中君主的沉思。
“如何慌张至此?”
门下录事崔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行礼回道:“太子殿下到了。”
“元恪,你可知无诏私自离京是何重罪!莫不是要学你长兄?”
昏暗的行宫中,烛火倏忽一闪。
“陛下,儿臣不敢,只是……只是事出所急,儿臣不得已而为之。”
“哦?”
“洛阳有变,任城王元澄、尚书仆射李冲拘禁御史中尉李彪!宰辅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没有理会跪在地上双手呈奉奏本的儿子,元宏却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到儿子身旁缓缓道:“怎的,你何时兼了中书省的差事,我却不知,宰辅的奏本也需要你亲自来送?”
“儿……儿臣……儿臣……”
侍立一旁的崔槐见太子一时被皇帝吓得无法言语,急忙跪下道:“陛下,殿下此来当另有其事,这奏本臣见得似是中谒者万蔘交给殿下的。”
经过崔槐这一提醒,元恪才回过神来急忙道:“正如崔录事所言,正如崔录事所言,这奏本是儿臣来的时候万谒者交给儿臣的。他照例问了儿臣的来意,便把奏本给我,说是李仆射的,正好让我一起递来。若不是崔录事正好面圣赶上了,儿臣是真说不清楚……”
“中书省递到中侍中的奏本他不呈朕,如何给你?”
“李仆射已于十日前病逝了,任城王让我以来给陛下报丧为名将李仆射的一封信呈交陛下,并告诉儿臣,此信除陛下外任何人不能知晓。”
“先生怎会……先生怎会……先生年不过刚知天命,朕离京之时身体也无恙,怎会突然病逝!”
“听说是御史中尉被监禁后又说了些狂言悖语,竟惹得李仆射肝怒而病,不治身亡……”跪在地上的元恪小声答道。
眼见得皇帝竟体力不支,似是要昏阙过去,崔槐赶忙起身将元宏扶住,搀扶着椅上坐下。
年轻的皇帝面容上所流露出的哀戚,崔槐甚至有些无法相信。纵然贵为宰辅,也不过人臣而已,何致至尊哀痛至此?倘若先前是由于对于储君的不信任而未览那事关洛阳剧变的奏本,那如今又是何故?
“信!拿信来!”
臣李冲泣血容禀:
臣之本奏月余不见天子批复,臣惶恐!
皇后失德,自当天子自断。然彪欲凭此事,搅扰洛阳,臣不得禁止之。叨扰陛下,恳请圣裁。然陛下不断,彪益悖之。妄言文明太后之过往,污臣宠于文明。臣之白清微也,太后之万世声名重也。臣伏拜顿首肯陛下听臣言之,亦为证太后万世之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