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浩到梨园来找凤初的时候,张合才发现凤初不在房里,张合只以为凤初是已经出去了,问清楚了文浩是凤初的哥哥,顿时客客气气地让他先回去,等到凤初回来了会同她说一声的。
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凤初还是没有回来,张合这才觉得不对劲,心想莫不是凤初去了慕府没有回来?当下差了个跑腿的伙计去幕府询问了一次,那伙计回来告诉张合,说是凤初昨天就没有去过幕府。张合这一听慌了神,当下想也不想就朝唐堂的住处跑。可是敲了半天门就是不见唐堂来应门,信手一推门竟然是开的,里面却空无一人,张合急的半死,偏生还到处找不到唐堂,坐在唐堂房里等到天快黑了才等到唐堂打着一把伞从外面走进来。
张合急忙上前,拽着唐堂就唤,“萧小弟,不好了不好了。”
唐堂冷然望了他一眼,“怎么回事?”
“是凤初,凤初不见了。”张合急急道,“这次是真的不见了!”
“恩?”也许是因为之前有过一次找凤初的先例,所以唐堂并没有多么吃惊。
“是昨天,有个自称是凤初哥哥的来找凤初,叫什么……对,栾文浩来着。可是那时候凤初不在,我只以为她去慕府找慕少艾学琴去了,可是从昨晚上一直等到现在也没见她回来。”
“也许……她在慕府过夜了呢?”唐堂声音依旧冷漠。
“关键这才是最糟糕的!我刚差人去问过了,说是前天凤初就没有去过慕府了!”
唐堂的脸色这才变了,“慕府的人真这么说的?”
张合点点头,“这还有假?”
唐堂转身拿着伞又朝外走,张合唤道,“外面在下雨?”
唐堂没有回答,径自冲出去了,张合走到门边,这才发现他一直坐在房里等,等的时间太长,外面的雨显然已经下了有一阵了。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明天可是凤初和蓉蓉比试的日子啊。”张合喃喃着,跟着走出屋子,抬起袖子挡住雨珠跑进雨里去了。
唐堂撑着伞出了梨园,这次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直接朝着朱子巷走,雨下得不大,但因为下了也有个把时辰了,青砖上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沿着巷子一路走进去,李府和慕府是对门而住,这一点是上次在这里找到凤初的时候知道的,此时他站在巷子的中间,稍稍顿足,正打算朝李府大门走去,身后的门又一次开启,唐堂心中一动,瞬间转身,然而这次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两个人。
只有一个白伞白衣的公子,身边并没有多一个谁。可他也没有放心哪怕一点,甚至刚刚他是有些希望凤初从慕府出来的,因为就算那样他会觉得有所伤害,但至少她是平平安安的。
现在慕少艾身侧是空的,凤初没有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却更加担心。
慕少艾站在慕府门前撑着伞望着他,神色瞧不分明,府门前的防水羊角灯照不到他的脸。雨中静默而立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迈开哪怕一小步,谁都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她……还没有回去么?”终究是慕少艾先开的口,声音虽然已经尽量淡定,但那一份关切还是可以听得出来。
这份关切叫唐堂很是不舒服,“她回去不回去,关你什么事?”
这话已经十二分不礼貌了,慕少艾却第一次没有动怒,“作为朋友,我并不觉得这份关心越位。倒是你,凤初可是说了的,她说你不是她的谁。”
唐堂心中像是被巨石砸中,听到这句话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尤其还是从慕少艾的嘴里说出来,“就算我再不是她的谁,也比你有资格关心她。”
唐堂淡淡扫了慕少艾一眼,“凤初昨天,当真没有来找你?”
慕少艾也知道现在并不是互相捅刀子的时候,眼下先找到人比什么都重要,是以也相当配合,“是,昨天凤初没有来,我在府中等了一天,但,并没有等到人。”
“她可有说不去?”唐堂眉心微皱,这没有道理的,凤初怎么会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不去找慕少艾?
慕少艾若有所思,“之前好像听她说起过,她不怕输,只要输得问心无愧就好。”
唐堂微微动容,她没有忘记——
她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赢要赢的光明磊落,输要输得问心无愧,这是他曾经说给她听的。那时候他们都还不大,十多岁的少年已然更加静不下来了。
也就是在那样的年纪的时候,他告诉凤初这句话的,当时她分明嘻嘻哈哈觉得他碍事,为什么又记住这句话了呢?
唐堂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你可有什么线索?”慕少艾眉心微敛,“明天是比试的日子,凤初会不会……会不会不想参加比试躲起来了?”
“她不会。”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唐堂目光忽然变得很坚定,“就算前山有虎,她也会偏向虎山行的。你太看不起她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独留慕少艾失神地站在屋檐下,蓦地一阵风吹来,他恍然回过神来,只是唐堂已经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细碎的雨丝,下的人心里都湿漉漉的。
太看不起她了么?也许吧。慕少艾又在雨里站了一阵,雨水顺着伞边缘低落,他好像从来没有看得起她过。
也没有觉得必须看得起她。
不过只是一个栾凤初,不过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肤浅莽撞,没有什么才华,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看得起的地方。
可为什么,努力说服自己只是这样,心却在骚动呢?
他慕少艾,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什么时候多看谁一眼的,什么时候对谁上心的,又是什么时候为谁忧心的?
“栾凤初。”他低低喃喃,“不可能……不可能的啊……”
——不可能,为伊消得人憔悴。
唐堂的心情却和慕少艾的截然相反。
他反而一点都不生气了,在他想起那份心情的时候,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
或者说,反而有些高兴的。
他竟然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他怎么会为她不肯接纳另一面的他而生气呢?她是个死心眼儿的姑娘,一直认定了的人,忽然变成了别的样子,若是能轻易地接受了,反倒因为曾经没有在意过吧。
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才不能容忍曾经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忽然变成自己所无法亲近的模样。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竟然……自作聪明的陷入自己所设置的牢笼之中,画地为牢,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而且……那样平凡温暖的唐堂又有什么不好呢?不会觉得寂寞,不会觉得冷,不会感叹人心叵测,不会陷入尔虞我诈的境地。有什么不好?那样的唐堂,她可以肆无忌惮的靠近,可以陪她无法无天的胡闹,这,有什么不好?
有何不好?
唇角渐渐扬起来,眉梢可以再温和一些,眸光不需要这么冷,这样的唐堂,没有什么不好。
既然都决定了,无论凤初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留在她身边,既然都说了,又哪里能够食言呢?唐堂握伞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心里一直积压在那里的顽疾,好像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是他输了,他输给了另一个自己,输给了,只属于凤初的自己。
他并没有折回梨园,而是有更重要的地方去。
看来慕少艾没有说谎话,凤初昨天就没有去过慕府,也就是说,可能昨天见完文浩之后凤初就没有回去。他有必要去见一见文浩,虽然他其实并不想见到他。很多事情并非看上去的这么简单,并且有些人也并非看上去的人畜无害。
驿馆离这里并不远,唐堂又稍微加快了脚步,这些日子来,也是他疏忽了。他被陈商缠的脱不开身,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凤初,所以凤初被人掳走,他也不能说是没有责任的。
如果他在的话……他在的话,至少可以陪她一起被掳。
哪怕只是这样想着,心里也会变得满涨,唐堂停下脚步,眼前已经是驿站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雨开始下得大起来,原先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现在雨滴落在伞面瓦砾上已经有了声音,他信步上前,敲开了紧闭的大门。
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来应门的,这里多住来参加殿试的考生,鲜少有外人来,老者盯着唐堂看了一阵,“这位小相公,可是来参加殿试的?可有带文书?”
唐堂抿唇笑了笑,他才不想参加什么殿试,“我只是来找个人的,大伯。”
老人家眉头微微皱了皱,“可是已经很晚了啊,小相公是不是明天再来?”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老伯可有告诉我栾文浩是住在哪一间么?我问完了就走,真的很重要。”他说的恳切,神色之间完全没有冷意。
老伯听完点了点头,将他让了进去,“栾小相公就在里面过道过去第三间房。”
唐堂对他笑了笑,错开老伯走了进去,走廊很黑,透着一股浓浓的潮气。他抬起手来敲了敲门,很快传来一串脚步声,门开了,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文浩,文浩倒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
“我什么?”唐堂错开他走进去,屋里点着一盏灯,桌边还隔着一本翻开的书卷,一眼就瞧得出来,这人看书看得多用心。
“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来。”虽然说从小长到大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文浩就是没有办法想凤初一样与唐堂相处,他总觉得唐堂这个人太难以琢磨。
“我以为你知道我会来。”唐堂声音稍敛,信手执起他半扣在桌上的书卷,“没想到你还在关心你的书卷。”
文浩眉心微皱,眼神沉了几分,“下个月二十三就是殿试,我自然要抓紧时间看书。”
“重要么?”唐堂微微偏过头来,灯火映着他漆黑的眼,徐徐望向文浩,“还是说,你凤初更重要一些?”
“凤初怎么了?”文浩声音里的从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分关切。
唐堂笑了笑,“前天你在街上遇到凤初之后,凤初就没有回去过。”
文浩浑身一颤,面上一白,“你是说,凤初不见了?”
“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唐堂放下手中握着的书卷,“你昨天没有找到凤初,难道就不替她担心?”
“我……”文浩欲言又止,他想反驳,事实上唐堂的话让他有些恼怒,可最终发现他无法反驳,唐堂并没有说错什么。他之前是有觉得不对劲,但并没有多想。
“算了,你告诉我,你和凤初分开的时候,是在哪里?”唐堂打算他的欲言又止,直接朝他走来,文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和你一起去吧。”
唐堂没有作声,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继而抬步朝外走。
文浩信手拿起搁在伞架上的伞,跟着唐堂出去了,看门的老伯已经去睡觉去了,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砸在伞面儿上啪嗒啪嗒地响。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也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最终文浩在那天和凤初分别的地方停下脚步来,唐堂注意看了看,那个地方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很寻常的一个长安街巷,简直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你确定是这里?”唐堂缓缓问,“没有记错?”
文浩眉心微皱,“怎么可能记错呢?那天就是在这里我和凤初分开的,后来我去梨园找她,就没有找着了。”
唐堂沉吟片刻,硬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照理说凤初不可能和谁结仇,虽然之前她玉佩被人偷走,但已经知道是陈商那些人做的,是冲着他来。现在他确定陈商是不会对凤初出手的,既然不是因为他,那到底为什么凤初会不见了呢?
“你先回去吧,不要误了你的殿试,凤初会不高兴的。”唐堂忽然道,“找凤初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
“可是……”文浩急急开口,然而才开口就被唐堂打断,“难道你不想金榜题名么?”
文浩就静下了心来,只听唐堂又道,“凤初我会找到的,而你文浩,你千里迢迢地来参加殿试,夜深依旧挑灯夜读,甚至妹妹都不见了你都不曾想要再去找一找,不就是想要金榜题名么?”
文浩默不作声,眼神颇为深沉,唐堂说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是对的,他来中举人来长安参加殿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要做到那件事情,就必须考取功名。
所以那时候去梨园找不见凤初他其实也是有过担心的,若是放在之前还在小塘村的时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你保证找到她么?”文浩低低道,“保证毫发无损地找到她。”
唐堂低笑一声,“要相信,我比你更不希望她受伤。”
“你。”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文浩讶然望着他,“该不会……”
“不要想太多。”唐堂勾了勾唇角,“回去吧。”
文浩又望了他一阵,终于转身,撑着伞渐渐走远。
雨哗哗下的越发急了,唐堂眼神沉了沉,转身正要朝前走,骤然一道凌厉的金风从面前刺过,钉一下刻进边上的墙上去,因为力道太大,几乎要陷进墙里面去。
唐堂走近,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发簪,他认得,这簪子正是凤初的,簪子陷进墙内三寸,余下三寸在外面,簪子上垂着的璎珞颤巍巍的抖动。簪子上绑着一块绢帛,唐堂冷哼一声将簪子从墙上拔下来,握在手中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羊角灯的光将雨丝练成了细密的针,交错如麻。
唐堂腾出一只手来,慢慢打开了绢帛,就着昏暗的灯光瞧见了上面的字——
十里街,唐家别院,今晚。
一整块上好的绢帛上,只有这九个字。
唐堂面上罩上一层薄薄的怒意,显然唐家别院这四个字彻底激怒了他。他猛然将绢帛捏在掌心里,眼睛眯起来,眼底尽是危险的光。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们知道他有多讨厌唐家别院,多不想靠近,可是他更讨厌被人威胁,更糟糕的是他还不得不去!凤初在他们手上,她别无选择。
唐堂将簪子拢进袖子里去,那绢帛被他直接丢在了地上,绢帛上的自己被水泡着,染黑了一片雨夜。
唐家别院,不在朱子巷里,却奢华不输朱子巷,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别院而已。
他唐堂,幼年的时候确实就是在这长安街长大的,那时候他娘还不是小塘村一个勤勤恳恳的妇道人家,吃穿用度都不需要费心,到了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捧着山珍海味伺候着。穿的是最奢华的衣衫,从早起到睡觉都是有人小心地陪着,怕是就算是宫里的娘娘,有的也及不上他娘半分吧。
拜极好的记忆所赐,唐堂到现在都能准确的想起关于唐家别院的一草一木来。
没有错,他娘陆婉君,曾经就是这唐家别院的女主人,冷面商人唐啸天的原配夫人。
这天下,又几人没有听说过唐记的,玄宗皇帝那会儿,甚至亲自赐下天下第一商的牌匾,那牌匾始终悬挂在扬州祖宅的正堂之上。
唐啸天正是这唐记的掌舵人,为人果断利落,做事毫不留情,冷面商人的称号由此而来。
照理说,嫁给这样的一个夫君,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然而唐堂从记事以来就从未看见他娘笑过,穿着最奢华的衣服,戴着最昂贵的首饰,吃着天下最好的东西,可是他从没有见他娘真心笑过一次。
等到他四岁那年,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坐拥天下人美人妒羡的唐家长夫人之位的陆婉君,为什么不肯笑了。因为他爹唐啸天,就当着他的面,亲手掐死了自己才刚刚出世三个月的女儿。
是的,他没有记错的,甚至他记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太寂寞了,整个别院里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没有人敢让他不悦,更没有人陪他玩闹,所有人都知道,唐堂是大夫人的长子,将来必然会成为唐记的当家人。
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含着一枚金汤匙的小少爷,谁又敢和他说话呢?但他曾经听下人们无意说起过,他出生的第二年,他娘曾经有过身孕,只可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自那以后,就没有人看到大夫人笑过。
后来他四岁的时候,娘终于替他生下一个妹妹来,他多么的高兴,在看着那样小的小女娃的时候,笨拙的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也是从妹妹出生,他才再一次从娘脸上看到笑容的,他平日昨晚所有功课,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守着摇篮看着自己的妹妹,娘就坐在身边,那么那么慈爱,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发,同他说,“堂堂,将来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妹妹,一定要当一个最好的兄长,不要让她被欺负。”
他就看着妹妹红扑扑粉嫩嫩的笑脸,心里温柔的一塌糊涂,这个小小的家伙,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是他在这个世上,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可是当唐啸天看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反而勃然大怒的发火,最终狠狠推开拦着他的陆婉君,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起,他和娘多少次守着摇篮盼着爹从扬州回来,回来给她起个名字,可是他们等到了什么呢?唐堂不明白啊,他用力的抓住唐啸天的手臂不让他走,一遍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掐死她?”
然而唐啸天却只是看着他,眼神没有丁点父亲该有的慈爱,残忍冷漠地告诉他,“唐家不需要女儿。”
——不需要女儿,所以就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
唐堂呆呆站在原地,听见他娘撕心裂肺的哭,撕心裂肺的喊,“唐啸天你是畜生!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可是唐啸天头都没有回的就走出去了,留下他娘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他站在那里,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娃,红扑扑的脸蛋甚是可爱,他走过去抬起手摇了摇她的身子,可是她没有醒来——她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唐啸天第二天就走了,他和娘将婴儿葬了,却无法给她立碑,她连名字都还没有,该怎么立呢?便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唐家是不可以生女儿的,无论哪一房,生下女儿都活不了命。因为唐家家财,是不可以叫外姓人沾染的。
陆婉君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就存了带他离开这可怕吃人的唐家的,可是那时候她没有这么做,为了他忍辱在唐家继续光鲜的当她的大夫人。可是人人只看到她风光的一面,谁能看到光鲜背面,这一池污浊的血腥?
只可惜,他们都低估了唐家所谓的家规。
唐堂刚刚过了五岁生日,唐啸天就将他带走了,然后唐堂就经历了他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候,不过五岁大的孩子,本该肆无忌惮的同差不多大的孩童玩闹的。但他没有这个福气,他全然陌生的,被唐啸天关在了唐家地窖里。
地窖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害怕,他喊娘他想出去,可惜没有人听得到他的求救。没有人给他吃饭,甚至连一滴水都不肯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招来这样的对待,连续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五岁的唐堂,终于饿晕在黑暗的地窖之中。
是在软软的床榻上醒来的,睁开双眼看到娘亲担忧的眼神,他本能地往床里面缩,他真的是被吓坏了。
“唐堂不怕,娘在这里,娘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唐夫人张着双臂企图将他抱进怀里,可是他缩在床里侧就是不肯出来。
那之后他大病了一场,连续发烧,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唐啸天有来看过他,只不过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话,“唐家没有这么娇弱的男儿,你只会丢我唐啸天的脸!一切才刚刚开始,要是这么一点折磨都吃不消,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唐堂,你给我记住!作为唐家长子,你必须成为最冷血的人,也必须足够聪明,否则唐家只会败在你的手上。你最好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商场无亲情,那种东西,我唐家不需要!”
这些话,唐堂一直很想忘记,可是偏偏怎么都无法忘记,正如唐啸天所说的,三天不吃不喝地关在漆黑的地窖之中,不过只是一切苦难的开始。
他大病初愈,唐啸天就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了另一个牢笼前,笼子是双层的,里一层外一层铁栏,里面一层关着一只老虎,并且那只老虎显然已经饿得双目猩红,见人就能扑上去撕碎了,奈何关在笼子里出不来,烦躁的饿兽不停地用身子撞击牢笼,里面那层铁栏显然并不牢固,像是随时可能被老虎撞开。
他本能的想要逃走,可惜不过五岁的孩童,哪里可能跑得掉,唐啸天冷眼看着他被丢进笼子里去然后落上一层大锁,“如果出不来,就成为老虎的食物吧。”
他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大声哭喊,可是那层厚重的石门还是绝情的落下了。
身后是饥饿的老虎,面前是锁的死死的牢笼,再勇敢人都会被吓倒,更何况还只是个五岁的孩童?
老虎的咆哮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唐堂浑身都在冒冷汗,他必须想办法,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死了的话,他娘要怎么办呢?她已经只有他了。
他后来是用发上的小发簪将大锁打开的,逃命似的从石门里逃出去,是娘吓得无人色的脸,他扑进她怀里,明显感觉得到她的颤抖,小小的少年第一次的安慰人,“娘,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出来了嘛,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出不来呢?”
虽然是强撑着坚强,虽然声音其实都抖的不成样子,但唐夫人还是微微勾起了唇角,“唐堂,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然而身为唐家长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他后来又遭遇了怎样的对待,最终冷了心灭了情,差一点点就成了唐啸天那样的存在。
唐堂七岁那一年,陆婉君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依然在所有人的食物里下了迷幻药,带着他连夜跑出了长安,因为太过害怕唐啸天会追来,他们连大道都不敢走,一路辗转到了小塘村。那时候的他们,真的谁都无法相信,从那样的人家走出来的人,已经失去了相信别人的能力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唐堂都在想,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凤初,是不是他终究会彻底成为冷漠无情的人,丢了心灭了灵魂,像唐家的每个男人一样,只不过是唐家敛财的工具而已。
唐堂眸光柔了柔,但现在他不是那样的,他可以微笑,有爱人的能力,比唐啸天要强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要比他强大,又何必要惧怕他呢?
脚步变得异常的坚定,唐堂终于在唐家别院前停下了脚步。
雨还在下,虽然大如瓢泼,但他有一伞晴空就足够了。心思又坚定了几分,唐堂抬脚向前,踏上了通向别院大门的台阶。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台阶一共是四十九层。走到台阶上,漆黑的大门上,烫金对联在黑暗之中都闪着幽光,他径自上前,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并不黑。非但不黑还很亮。
之间常常的走廊上都绑着灯笼,白色的灯笼纸硬是将橙黄的光耀成白色,他看都没有看里面奢华的陈设,只一心朝里走,里面的门尽数洞开着,一直穿过了四道门才看到了人。
一个黑衣人。
唐堂眼睛眯起来,神色非常冷傲,他是真的动怒了,虽然他不是唐啸天,但骨子里依旧留着残酷的血,若是谁真的惹火了他,他也是不会轻易宽恕的。
他大步走了过去,那人正在自斟自酌的喝酒,之间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中摆着一张圆形的桌子,上面摆了一些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显然这人是在等他。
“公子,可叫我好等啊。”那人笑了笑,细长的眉眼透露出一股狡猾的气息,“公子一定还不认识我,我是欧阳角,五音之一。”
唐堂自然知道五音,不但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很清楚。
五音并非只有五个人而已,而是五百个人中的五个,这五个人,每个人都有一百个手下,是唐家的护卫保镖,每个人都中一种毒,每个年都要唐家人给解药才能活着。这五个人,取一人为首,其余四个人辅佐,共同保护唐家人的安全。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唐家最忠诚的走狗而已。
“公子不坐下么?”欧阳角有肆无恐地望了他一眼,径自喝的痛快,“这酒是陈念的女儿红,十八年了,我可是很费心的从酒窖里找到的。”
唐堂心中一冷,将手中的伞搁在门边,信步走进去,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这酒是给谁酿的?”
欧阳角不解的看着他,“什么给谁酿的?”
“这酒,是酿给死人喝的。”唐堂笑得很诡异,“不,本来是给活人喝,不过后来就变成死人了。”
不错,这酒正是当年那个孩子刚刚出生,他娘差人酿造的,是希望将来她出嫁的时候,可以喝到娘亲酿的女儿红。可惜啊,酒还在,人却不在了。
他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凑近鼻尖问了问,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传入鼻息,微微喝了一口,唐堂放下酒杯,双手撑在下巴下,“我记得五音之首是陈商,让他来见我。”
“非也非也。”欧阳角笑道,“这事没陈商什么事,没有必要叫他来。”
唐堂眼光一闪,“这么说,他不知情?”
欧阳角冷哼一声,“他太优柔寡断,根本不配称为五音之首。我会让老爷明白,谁才是最适合当五音之首的人。”
“你待如何?”唐堂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我还真没想如何,不过是想请公子不要在试图挣扎了,你该知道,老爷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再说了,老爷找你回来,还不是为了将这万贯家财都给你?你又有什么不愿意的。”欧阳角上下打量他,“虽然我真的不明白,老爷做什么要你回来。”
唐堂忽然咧唇一笑,“可惜啊,不是每个人都会让他称心如意的。凤初在哪里。”
“放心,她很好,只是睡着了。”欧阳角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只要你答应乖乖回去扬州,我保证栾姑娘会毫发无损地回去。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唐堂忽然开口问道,“我最套呀别人威胁我,往往别人越威胁我就越不答应。还有,你真的不聪明,不要做出你很聪明的样子来。”
欧阳角放肆一笑,“你以为你有的选择?”
“我当然有的选择,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选择很多,却偏偏没有你要的那一样。”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欧阳角脸上一冷,“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只能彻底除掉栾凤初再将你强行带回去了。”
“你以为你做得到?”唐堂挑了挑眉老神在在地看着他。
明明是处于强势优势,可是没有来由的,欧阳角心里一阵畏缩,嘴上道,“我当然做得到。”
“其实我很好奇……你知道了什么。”唐堂顿了顿,眼神很是难懂地看着他,“偷走凤初那些首饰的人是你吧,陈商不像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或者说,相比较而言,你倒更像是唐家的人。同门只是向上爬得踏板,狡猾,言而无信。”
“过奖,能得到公子这样的评论,欧阳非常荣幸,我暂且当作赞美了。”欧阳角笑了笑,“不错,你猜的确实不错。是我做的,不过没想到你会釜底抽薪,竟然将我送出去的东西又给收回来了。本来有一场不错的好戏的呢。”
“不错的好戏?”唐堂眼神一冷,声音都变得冷了几分。
“你不觉得——栾姑娘的身世很精彩么?”欧阳角笑得很诡异,“想不想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么呢?啊,说不定你知道的,毕竟我都查出来了,公子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呢?”
唐堂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睨了他一眼,欧阳角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么有趣的东西,你不觉得必须让世人知道么?栾凤初竟然是那个人的孩子,更可笑的是栾素竟然亲手将她带大,哈哈……”
欧阳角整个人都笑趴在桌子上了,再观唐堂,依旧是之前的那副样子,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变,欧阳角笑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趣,也收了笑,“不过呢,我话也说到这个份子上了,你要是跟我回去呢,一了百了,她还是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所以,你的选择呢?”
“你没有查到凤初的爹是谁么。”唐堂忽然问,“还是说,你没有查到?”
欧阳角愣了愣,“知道她娘是谁不就行了,至于她爹是谁,有差么?”
他这么说,唐堂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知道的并不比他更多一些。
“凤初在哪里。”唐堂淡淡道,“至少我要知道凤初在哪里。”
“不远,就在这府里,而且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找到的。”欧阳角神秘一笑,“公子这么问,是打算跟我回去了么?”
唐堂忽然笑了,“从开始到现在,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和你回去了?”
欧阳角面上一滞,“你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直接是一把锋利的剑,从外面鱼跃进来的人,正是陈商。
“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明白,你大可以好好问一问陈商。”唐堂声音非常冷,“你最好没有把她怎么样,否则,我绝不饶你。”
他说的声音并不高,却叫欧阳角莫名打了个冷战,他很想去拦着他,奈何陈商的剑已经攻到了面前,只得收回视线来专心对付陈商的攻击。
唐堂弯下腰来,从容的执起搁在门边的纸伞,外面雨还在下,这架势怕是不到天明不会停了。唐堂想了一会儿,欧阳角说凤初就关在这唐府之中,反正唐府只有这么大……哪怕每一寸都找一遍,他也会找到她的。
“凤初。”低低喃喃,唇齿相依,唐堂的眼神亮了一些,“等着我,等着我,一定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