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川这座城市夏天身上总感觉是粘的。
太阳的毒辣,海岸线的潮湿就让人感觉进了一座桑拿房,这个时节当地人都会跑进海里冲凉。
我在这个沿海的小城默默生活了五年,身上大城市的傲气早就被这里的太阳烤成了海蛎子味,皮肤也被晒得黝黑。
我从不像他们一样下水,哪怕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5年,或是哪怕日头再毒,只因我并不属于这里......
当初跑路的时候,老大说:“阿仁,你踏实躲个两三年,等风声过了,我给你打电话再回来。”
一句话,我在这里数了五年的海鸥,咽了五年的海带,教了五年的书......
甚至还谈了五年的恋爱,就差结婚生娃搭个窝了。
可那个号码还是没有打给过我,
我都怀疑老大是不是死在了我的前头。
五年,每个下午我都会骑着我的摩托车来码头眺望远处的船,
那些船或许来自我来的地方,又或许是去我日后将要去的地方。
我从期待慢慢的变成了祈祷。
祈祷这只船不要再来。
是的,海川这座边陲虽然没有灯红酒绿,没有纸醉金迷,但就是它的宁静和朴实已经抚平了我心里多年的波澜。
余生平静的在此生活下去成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我希望那台老旧的诺基亚1110躺死在我的裤兜里,永远不被唤醒。可我依旧每天给它充电,定时交着话费。我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终究有一日它会响,那是我的命,无法逃脱的宿命。
海川的海边是没沙的,我没注意过有沙滩的海水是不是清澈见底,我眼前的海浪则是不停地冲刷着岸边的黑色的礁石,浪花啪啪的拍在礁石上,也是黑混的。
这里的海就像这里的男女,傻愣愣的一个劲拍打着岩石,岸边的岩石却也呆呆的杵在那里不躲不闪。更没有传闻中,滴水穿石那般温柔。
“阿仁,阿仁,学校里有人找你!”远处一个操着标准海蛎子味的女人冲我喊。
她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丽丽,土生土长的海川人,一张嘴没有半点温柔可言,满满那清爽的夏季海盐口味,特别上头。
“谁呀?”
我皱起眉头,看着快混到下班的太阳点了颗烟。朋友?
海川我没什么朋友,就那么几个损友丽丽基本全认识。
“不认得,四十来岁,看穿着估摸不是本地人,问他他也不说,就说是你朋友。”
是谁?会不会是老大?又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而是主动现身?
我叹了口气,“可惜了,就差一会儿就等到落日残阳了。”
海川的落日是极美的,即使我天天来看,可每天还是期待那洒尽满海金灿灿的余晖。
我骑着极速只有100的摩托车带着失望和疑惑还有丽丽回了学校,门岗的保安王大爷左手拿着胶棍,右手举着大茶缸子,正在那津津有味的对着缸子吹气,吐着茶叶里的渣子,老人呀,有时候这一口茶心里就能美上好一阵。
看我和丽丽进来,便问到:“阿仁呀,这位说是找你的,问他是哪的,他说不方便透露,我呀就只好这么看着他。你看看是不是找你的?”王老头故意提高嗓门问,像是在邀功。
我顺着王大爷茶缸子晃的方向看去,靠墙边的旧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和丽丽说的差不多,四十多岁,皮肤有些发黑,短发里隐秘的几缕白丝,国字脸,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袖口卷过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腕。手腕上没戴手表,领口也没系着领带,胳膊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包,虽然穿着简单,可眼里透着股睿智。
这人我不认识呀,我有点懵,努力的回忆着眼前这人。
商人?不像,商人手上都会带一块价值不菲的表,什么天梭,浪琴,宝格丽;万国,伯爵,劳力士......我猜是方便双方握手时装逼。商人更不会把衬衫的袖口卷起来,即使是个暴发户也不可能这么坦诚。
那他是老大派来的?我敢笃定不是。他胳膊太干净,我们这种刀尖上讨生活的,谁身上没点刀疤和纹身。他的胳膊虽然粗壮,却没有一点伤痕,像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
“请问您是......?”
中年人并没回答,眼睛轻蔑的撇着我,“我是该叫你陆小云还是陆仁?”
眼前这个家伙是来算账的,陆小云是我最后一次在任务中的代号。可眼前这家伙究竟是谁?
我余光扫了一眼丽丽和王大爷,装起了傻“我是陆仁没错,您说的这个陆小云是......您找我又是有什么事?”
中年拉开夹着的皮包,他刚拉开拉锁,我敏锐的发现到那包里有一副亮闪闪的银镯子,甭问是条子,包里肯定也还放着真家伙呢。中年人只是从包里掏出个证件:“这个,认识吧,我叫刘冒,波港市三队二级警司。小子,波港市,熟悉吗?”
“哎呦呦,原来是阿sir呀,还是从波港市来的?那可是大城市呀,咋来我们这个小地方了?”王老头看着桌上的证件,那脸瞬间就变的谄媚起来,嘴边的那一大缸子茶双手就递了过去。“阿sir,你喝茶,喝茶。”
这么热的天,这个叫刘冒坐了半天王老头愣是半口水没给人倒,他能不渴吗?可他皱下眉头摆了摆手还是没接,硬硬的说了句,“别客气。”
这王老头可能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刚刚还往这杯子里吐茶叶渣子,自己是不嫌自己,但也不能往外人面前端呀,况且你姓王,人家姓刘,那也不是你儿子。
我赶忙打破这尴尬,“那什么,丽丽,帮我给刘sir买瓶水去,这大热天的,王大爷这也没多余的杯子。”我有意的支走丽丽。
丽丽听话的转身去了,可这王老头屁股沉,坐在那没有半点挪窝的意思,还是自顾自的在那吹着缸子里的茶。刘冒看了眼王老头,沉思了片刻,我在等着他开口翻旧账。
没想到他却问了一句:“你认识陆小云吗?”
啥,这句话什么意思,这不明知故问吗,陆小云是我最后的行动代号,他明显是知道,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因为王老头这个外人在场?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我一时无法判断,事到如此,也只能见招拆招了。我假意思索了一下,“陆小云.....陆小云......我学生里好像没有这么个人呀,不认识,不认识。”
“我们再查一个陈年旧案,最近发现5年前有个叫陆小云的畏罪潜逃到海川,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海川?”他嗓子听起来有些干。
“那巧了,大概有个三年吧,前年进的学校,王师傅知道,进学校前的一年我在学校附近的林夕路上开了个小超市,我女朋友丽丽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尽量把时间打散。他点上根烟,“来一支?”还随口跟我客气了一下。
“不了,不习惯那个,抽我自己的吧。”我也摸出烟。
“你抽啥牌子?”他好奇的看了一眼。
“嗨,乡下人能抽啥好烟,大众口粮烟而已。”我拿出普通不能在不同的当地烟扔给了老王一支。哼,从我来这的第一天,我就换成了当地的烟,就是防着有这一天。
他收回目光,重复着:“就是说你三年前来的海川,做了一年的小生意,干了两年的教师,是吧?”他拿着笔在本上飞快的记录着。
我还没开口,一旁的老王嘬着烟说到:“对,阿sir这个我知道,陆老师确实是两年前进学校工作的,他第一天来报到我就在门口,那天小伙子带着个眼镜,穿着红白格子衬衫蓝裤子,还背了个斜挎包,鞋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一看呀,就是一副大学生的样子,显得老有学问了。”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刘冒手中的笔停了,突然这么冒出这么一句。
在他们眼中,解释的越清楚,问题就越多,解释就是掩饰,人性本恶,没什么好人。
“唉,阿sir,您别看我老了,我这记忆力好是出了名的,咱一天一罐脑白金,去年有个什么栏目叫最棒大脑壳,还邀请我去参了赛呢。另外我还代表镇上去乡里宣传老年人怎么才能不上当的普法活动呢!学校让我守着门口,就是因为我这脑子清楚,哪个学校会弄个糊涂蛋看门!”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说的,既表扬了自己又差点噎死这个阿sir。
“这么说您还是个名人呢。”刘冒不得不恭维一句,
“谈不上,谈不上,阿sir你是不知道呀,那次跟着乡里的宣传大队去普法,我可是受了大委屈了,我是一下午没喝上水呀,嗓子都渴的冒烟了,差点没给我晒成虾皮。后来我管那几位负责普法的阿sir要水喝,你猜怎么着?”
老王头故意在这停了一下,吹了吹缸子,喝了口茶。
“人家说出门匆忙忘带了。你瞅瞅,这工作起来是得多废寝忘食呀。”
王老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专门捡那齁咸齁咸的虾皮打比方,这刘冒本来就渴了一个下午,不由自主的吞了下口水,舔着嘴唇,脸色铁青。
老王头就跟没看见似的还说“我就跟他们说,要不咱们找老乡要点喝,可咱们同志呀就说坚决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还不忘安慰我说,别给大家找麻烦,忍一忍,坚持一下,回去就有可乐喝。我没喝过可乐,那俩阿sir就一路给我讲着可乐多么多么好喝,说甜甜的,还有气,喝上一口呀保我心旷神怡,当时也是被这可乐蒙了心,跟着一路就回了咱们镇上,可人家两位同志就直接被镇长拉走了,也没提可乐的事。”
杀人诛心呀,这王老头放在学校门口看门真是屈才,刚刚整了个感同身受,这又给讲个望梅止渴,这老头坏的都有点没边了。得嘞,既然这样,那我也再加把火。
我赶紧随口附和的问,“王大爷,那次还赶上这事呢,那您最后喝到可乐了吗?没喝到我让丽丽给您带一瓶回来。”
“哎呦,陆老师谢谢,谢谢,我尝过了,后来是那个最棒大脑壳剧组的导演请我喝的。我也没觉得好喝呀,我看呀还不如我这缸子高碎。噗噗”说完他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又朝缸子里吐了两口茶叶末子,故意的吸溜了两口。
都这此行此景了,这刘sir哪还问的下去,再加上他估计也是渴的不快挺不住了,嘴唇上都是一层白白的皮,王老头那话又不能让他张口要。他张开嘴,又闭上,好半天才起身冲我挤出个笑容。
“行吧,咱们今天先这样,有需要,我会再来找你。”
我也起身送他,故意问了一句:“阿sir,什么案子?”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况且你真的不清楚吗?”虽然他的嗓子都哑了,但他的警觉性半分没有降低。
“你真会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清楚?”
刘冒把证件放回包里,又递到我手里一个密封袋,袋子里有颗烟屁,“刚等你时抽了颗烟,没找到地儿扔。你帮我扔一下吧。”说完他幽怨的看了眼王老头,无奈的摇头出门。
走到门口,正撞上抱着饮料回来的丽丽,我假仗义的责备了一句“怎么这么久?”
“哦,旁边小卖部没开门,我走的远了些。给!阿sir。”丽丽喘着粗气。
刘sir是真渴了,他瞅了我一眼,接过水对着太阳捏了捏瓶子,又看了看瓶口。“迟总比没有强。谢谢。”拧开瓶子咕咚咕咚的就灌了一瓶,我把我手里的一瓶也给了他。他也没客气,又喝了半瓶,这才转过身对我说:“别忘了扔烟头,不用送了,我就住在学校附近的文昌旅馆,我会再打给你。”
可就在刘冒仰脖灌下这两瓶水后,丽丽和王老头好像偷偷交换了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是我看错了吗?
我虽然安逸了五年,但自小在残酷中讨活,我本能的察觉力不会出错。我不敢出错,也不能出错,一旦出错,没的就有可能是自己的生命,不会,绝对不会是自己看错了。
瞬间我就觉得海川就像海岸线下的岩石,被海水盖住,既让你看到又不会全部裸露。
到底是什么?我内心找寻着答案。这是5年来,我内心第一次惊起波澜。
我攥着手里密封袋那颗烟头,从接过来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什么!
这种烟只有那个人抽,很名贵也很稀缺,高丽参和珍珠磨成粉加上高档的烟丝,还必须靠少女用脚搓成,工艺极度复杂,口味也极其独特。实话说,它燃烧在空气中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像是煎烤着少女从泥土里带出的一滴汗液,清纯,稀少,很特别。
至于口感,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没变态到忍不住的去嘬人家扔下的烟屁。只是,当年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别墅里就充斥着这个味道。
一个恶人最终死在了充满纯洁的氛围下,想想真是讽刺,这算是我5年来的一个心结。
如果当初不图一时之快,压住自己心里的愤怒,或是换个方案把他脚上绑着石块扔进海里,他家就不会是第一现场。而现在逃亡海边,以海为伴的不应该是我。这是我5年来天天观海的经验和总结。
送走刘sir,我满面堆笑的回到保安室,王老头屁股是沉,还坐在那喝着茶,而丽丽则担忧的望着窗外,见我回来,目光中才慢慢缓和下来。一切既正常又古怪,王老头的闲庭自若不禁让我想起了刘sir的怀疑,他说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作为职业杀手,手册上的第一条就是不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我皮箱里常年只有黑色。
“王大爷,您老记性真好,对我这么关注呀?”我笑呵呵进门打了声招呼。
“那是!你们每个人进学校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丽丽也随口附和:“是呀,那时你看着多年轻,哪像现在胡子邋遢不修边幅。”
难道我真的有红白格子衬衫?丽丽的话让我对自己都产生了疑惑。
“丽丽老师上班第一天,穿的是白色的制服套装,是不是?”
“是,王大爷,您呀记性真好,比我们年轻人还好。”
王老头受到了夸奖眼睛一亮“还是年轻好,我记得你穿着那白色制服套装显得那双腿老白了,啧啧啧。”王老头看着我坏笑。
丽丽一脸的羞臊。
这坏老头,兴许真的是记错了,丽丽入职可是八年了,那时候的事她还能记得住?丽丽比我入职早,我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等等!我脑子里有个可怕的设想迸出。
他是故意的!
如果他故意帮我隐瞒,又如果他也是故意说错,一切都是故意,
他是谁?又为什么呢?丽丽又是不是故意配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