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草原上逐渐安静下来。
帐篷的毡布散发着羊膻味和奶酸的混合气息,于冕的鼻翼微微翕动,他半蹲在阴影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匕首,刀柄上缠绕的皮革已经被汗水浸透。
"这鬼地方连老鼠打洞的声音都能听见。"王玄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他右手的袖箭已经上弦,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于冕没有答话,他眯起被风沙磨得发红的眼睛,目光如刀锋般划过营地东侧那排低矮的帐篷。
"东南角第三帐。"于冕的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压得比风声还低,"毡布右下角补了块狼皮。"
王玄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顶灰扑扑的帐篷毫不起眼,帐门挂着的羊骨风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你怎确定是袁彬?瓦剌人扎营向来杂乱无章。"
于冕从怀中摸出半块残破的铜镜,镜面在月光下映出远处帐篷的倒影。他手指轻点镜面上几处细微痕迹:"看帐顶烟痕——汉人熏香走直线,瓦剌人用牛粪火会飘斜烟。"镜中倒影里,一缕青烟笔直升起,在距帐顶三寸处突然消散。
王玄明正要说话,忽见于冕猛地按住他的手腕。二十步外,一个醉醺醺的瓦剌士兵晃到那顶帐篷前,解开裤绳正要方便。
帐篷里突然飞出一块硬馍,精准砸在瓦剌士兵身上,醉汉骂骂咧咧地转身,却见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闪着寒光的箭镞。
"滚远些撒尿!"沙哑的呵斥声带着浓重的大同口音,"再不让老子好好睡觉,把你那玩意剁了泡酒!"
王玄明瞳孔骤缩。这声音虽比记忆中嘶哑十倍,但那种特有的咬字节奏——句尾微微上扬的腔调,正是袁彬当年说话的习惯。
待醉汉踉跄走远,于冕指向帐篷侧面不起眼的凹陷,铜镜微微倾斜,映出补丁上极浅的刻痕——是个变体的"袁"字,笔画里藏着锦衣卫暗记。
夜风突然转向,带来帐篷里隐约的瓷器碰撞声。
于冕耳廓微动,突然从怀中取出枚铜钱,轻轻放在铜镜上敲击——正是当年他们几个伴读相约的"三长两短"暗号。
"听。"于冕突然按住王玄明肩膀。风铃声中,帐篷里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药杵捣在臼底。三快两慢,停顿后再重复——与铜钱敲击铜镜的节奏分毫不差。
"我去敲门。"于冕突然道。
王玄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万一——"
"没有万一。"于冕挣开他的手,"袁彬若叛变,我们早被包饺子了。"
他如狸猫般窜至帐前,指甲在毡布上刮出三长两短的声响——当年京城伴读间的暗号。
帐内传来瓷器轻碰声,接着是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谁家的马走失了?"沙哑的询问。
"北境的风,"于冕喉结滚动,"带着京城的雨。"
帘子掀起一道缝,昏黄灯光泄出。袁彬的脸出现在缝隙中,原本俊朗的面容如今布满风霜。他的眼睛在看到于冕的瞬间亮起,又警觉地扫视四周。
"进来!"袁彬将于冕拽入帐内,力道大得惊人。王玄明和广白紧随其后,袖箭始终对着门口。
帐内弥漫着药草与皮革的气味。袁彬的右手不自然地垂着——那是去年为护驾挡箭留下的旧伤。他给三人各倒了碗马奶酒,手指在碗边敲出特定节奏。
"锦衣卫的暗号?"王玄明挑眉。
袁彬苦笑:"现在满草原都是瓦剌的探子。"他压低声音,"你们怎么进来的?外围巡逻——"
"狩猎节嘛,"王玄明咧嘴一笑,"守卫喝得连亲娘都不认了。"
于冕没接这个话茬,他盯着袁彬的眼睛:"陛下还好吗?"
袁彬的表情瞬间凝固。他转身从床榻下取出一个木匣,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封书信。"陛下每日都在写这些,说是要给钱皇后的。"他的手指抚过信笺上干涸的蜡封,"但从来送不出去。"
于冕注意到最上面那封信的角落有个不起眼的墨点——这是朱祁镇当年做太子时,和他们约定的暗记。
"计划很简单。"于冕蘸着酒水在矮几上画起来,"明晚丑时,趁着守军换岗,我们从西侧..."
袁彬突然按住他的手:"没用的。"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陛下不会跟你们走。"
"为什么?"王玄明差点喊出声。
袁彬指了指帐篷外,苦笑一声,"陛下说...堂堂大明皇帝,岂能像丧家之犬般逃窜?"
于冕一愣,他想起离京前父亲说的话:"有些人的骄傲,比性命还重要。"
帐篷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几人同时绷紧了身体。一个瓦剌士兵醉醺醺地晃过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时间不多了。"袁彬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这是陛下让我转交给钱皇后的。如果...如果你们带不回去人..."
于冕接过玉佩,触手冰凉,他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里,朱祁镇把这块玉佩系在腰间时得意的样子。
"带我们去见陛下。"于冕突然说,"就现在。"
袁彬的瞳孔猛地收缩:"你疯了?这个时辰..."
"正因为这个时辰。"于冕已经站起身,"瓦剌的侍卫刚换过班,现在是最松懈的时候。"
王玄明突然笑了:"我就喜欢你这股疯劲。"
袁彬盯着三人看了半晌,闷声道:“那我就跟你们一起疯一把。”
当四人走出帐篷时,草原的月亮正好被乌云遮住,于冕把玉佩塞进贴身的暗袋,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上。他突然想起离京那日,钱皇后站在城楼上远望的身影。
这一夜,注定漫长。
在瓦剌大营的东南角,一座褪色的金顶帐篷孤零零地矗立着,周围十步内空无一人,却暗伏着六名披甲亲卫。帐篷的毡布原本该是灿烂的明黄色,如今却被风沙侵蚀成灰败的土色,唯有顶部残存的一小块金漆,在落日余晖中偶尔闪烁,提醒着人们这里囚禁的曾是天朝帝王。
帐门悬挂着沉重的狼皮帘子,边缘缀着九枚铜铃——每当有人进出,便会发出沉闷的声响,向守卫示警。帘子右下角缝着一块巴掌大的补丁,针脚细密却歪斜,隐约能看出是龙纹的残片,显然是被强行撕去徽记后草草修补的痕迹。
袁彬弓着腰走在最前面,羊皮靴踏在干硬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响。他刻意放慢脚步,让身后的于冕等人能跟上自己佝偻的姿势——几人都穿着褪色的瓦剌皮袄,腰间挂着油腻的皮囊,活像几个刚饮完马奶酒的仆役。
营地中央的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随风飘散,两名金帐亲卫拄着长矛站在朱祁镇的囚帐十米外,铁甲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左边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侍卫正用匕首削着一块干肉,肉屑簌簌落在靴尖上。
袁彬在帐门前五步处站定,故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马奶酒气顿时在寒风中弥散开来。削肉的侍卫抬起头,刀尖上还挑着一块滴血的肉渣,阴鸷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扫视。
"又给你家皇帝送药?"侍卫用生硬的汉话问道,手腕一抖,那块肉渣便朝着袁彬面门弹来。
袁彬不躲不闪,任由肉渣擦着脸颊飞过,咧嘴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陛下今日的风寒又重了几分,咳得厉害。"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药囊。
侍卫的视线越过袁彬,落在于冕三人身上:"这三人是?"
"哦,他们啊——"袁彬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身子微微摇晃,活像个醉汉,"陛下嫌那些汉文典籍都发了霉,特意找来整理书籍的奴隶。"他打了个酒嗝,补充道:"识字的。"
侍卫嗤笑一声,转头对同伴说了句瓦剌话。两人同时爆发出粗嘎的笑声,络腮胡随意摆了摆手,就像驱赶几只烦人的苍蝇。他的目光已经回到那块干肉上,匕首在火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于冕垂着头,却能感觉到侍卫的视线像钝刀般从自己后颈刮过。王玄明的袖箭机簧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咔"声,被袁彬用肘部一个细微的撞击制止。
四人就这样佝偻着腰,在侍卫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慢慢挪向那顶褪色的金顶帐篷。
身后传来侍卫吐痰的声音,接着是匕首插回鞘中的摩擦声——那声响里透着十足的轻蔑,仿佛他们不过是几只可以随时踩死的蝼蚁。
掀开帘子的瞬间,带起一阵混杂着药香的风。帐内烛火剧烈摇晃,将朱祁镇的身影投在毡壁上——那位被囚禁的皇帝正襟危坐在矮榻上,手中捧着一本《贞观政要》,书籍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抬头时,鬓角的白发在烛光下如霜雪刺目。
角落里堆着几卷佛经,最上面那本《金刚经》的边角已磨出毛边,经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那是中原才有的花种。
"袁彬,朕不是说过——"
朱祁镇的声音突然断了。
他的目光越过袁彬的肩膀,落在帐门处那三个瓦剌装束的身影上。烛火摇曳间,于冕看见皇帝的手指猛地一颤,那本翻到一半的《贞观政要》"啪"地一声合上,书脊在帝王掌心折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放下帐帘。"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道。
"大哥。"
于冕单膝跪地,他正要行大礼,却见朱祁镇突然抬手——那只曾经执笔批阅奏章、如今却布满细碎伤痕的手掌在空中虚按,止住了他的动作。
当袁彬确认四下无人后,朱祁镇终于缓缓起身。明黄色的里衣下摆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处露出细密的针脚——于冕认得那针法,是当年钱皇后亲手教给东宫侍女的。皇帝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住,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于冕脸上,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塞外苦寒催生的幻影。
"景瞻......何苦又身赴险地。"
"臣......"
于冕刚开口,朱祁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皇帝弓着背,指节死死抵住嘴唇,咳得整个肩膀都在颤动。袁彬急忙递上帕子,于冕眼尖地看见素白绢帕上洇开的暗红。
"大哥!"他下意识伸手去扶。
“朕没事”,朱祁镇摆摆手,迅速将染血的帕子攥进掌心。当他再抬头时,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不过是染了风寒而已,无大碍。你们是来带朕逃走的?"目光扫过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袍,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松:"看看朕现在的样子,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偷偷溜回京城?"
王玄明忍不住插话:"陛下,机会难得啊!狩猎节..."
"住口!"朱祁镇猛地一声低喝,声音刚拔高,又立刻警觉地压下来,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你们真当朕愿意在这儿当囚徒?”他眉毛一挑,眼底寒光闪过,“上个月大同派了九个夜不收来救朕,还没靠近营帐十步,就被也先的人全逮住了——扒了皮填草,挂在营门口示众!”
于冕注意到皇帝的桌案上摆着个精致的沙盘,上面用棋子排布着大明九边的地形。其中一枚白玉棋子格外醒目——那是代表京城的位置。
"陛下,"于冕单膝跪地,不再称呼朱祁镇为大哥,改口称之陛下,"陛下乃天子之躯,岂可久居于草原。"
"朕知道!"朱祁镇突然激动起来,又强自压抑,"但朕若这样回去,朝堂上那些言官会怎么说?史官会怎么写?'正统帝仓皇逃归'?"
"陛下,"于冕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朝廷已另立新君。"
朱祁镇的手指骤然收紧,案上的《贞观政要》被捏得咯吱作响。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涌。
"朕知道。"出乎意料,皇帝的声音异常平静,"袁彬早前偷听到瓦剌人议论,说...郕王继位了。"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朕那个温良恭俭的弟弟,如今坐在朕的龙椅上了?"
于冕单膝跪地:"新帝登基,朝局需稳..."他喉结滚动,声音低沉下去,"但臣等临行前,京城来了锦衣卫。"
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们带着旨意,要臣等放弃营救。"
帐内烛火忽地一跳。
"所以,"于冕的手按上刀柄,指节发白,"臣等...送他们上路了。"
帐外风声呜咽,朱祁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扔进炭盆,火苗"嗤"地蹿高了一瞬。
"景瞻可还记得宣德十年?"皇帝突然问道,手指轻抚沙盘上的白玉棋子——那枚代表京城的棋子上,刻着精细的紫禁城纹路,"先帝病重时,朕与郕王同榻侍疾,他替朕暖手,说'皇兄的手比冬雪还冷'..."
"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朱祁镇的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瓦剌人倒是从不怠慢于朕,可满朝文武..."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朕的好弟弟,怕是巴不得朕永远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