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帝王心思
六分醉2025-04-13 12:003,201

  战争一旦爆发,京城的夜晚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无尽的压抑弥漫在空气中。

  紫禁城的九重宫阙在月色中投下森冷的影子,高墙上的琉璃瓦泛着青幽幽的冷光,值守的锦衣卫呵出的白气转眼就被北风撕碎。

  御书房内,三足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至末节,烛泪层层垂落,在青铜底座上凝结成暗红色的痂,恰似宁夏卫城墙上那些来不及清理的血渍,忽明忽暗的火光将朱祁钰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大明疆土图上,那影子随着烛火摇曳,时而笼罩北境,时而覆盖江南。

  "笃、笃、笃——"

  年轻天子的手指在黄花梨案几上叩击,节奏越来越急,指甲与硬木相撞的声响,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侍立在侧的秉笔太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喘息声打乱这危险的韵律。

  案几上摊开的绢布已经泛黄,绢布的内容正是朱祁镇亲笔手绘的九边布防图,那些字迹工整得刺眼,每个笔画都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这位被囚草原的太上皇,连写字都不肯乱了章法。

  "于卿。"朱祁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你以为皇兄的这份布防如何?"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于谦的视线在布防图上游移,注意到宁夏卫处的朱批墨迹格外浓重,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他想起三日前兵部收到的密报,瓦剌游骑已经出现在这个关隘附近。

  "陛下,"于谦拱手道,"兵法云:'战胜不复'。太上皇的方略..."他故意顿了顿,"恐怕已不合时宜。"

  朱祁钰的指尖停在"大同"二字上,那里的墨迹晕开了一片,像是被水渍浸过。

  "哦?"天子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块素白帕子,慢慢擦拭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于卿以为,九边将士...会更听谁的?"

  殿外突然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布防图哗啦作响。

  "老臣以为,"于谦突然跪下,膝盖砸在金砖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宿鸟,"将士们只认得龙椅上的天子。"

  烛火剧烈摇晃起来,朱祁钰的手悬在半空,影子正好遮住地图上的北京城,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传旨。"天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九边军务,悉数移交兵部。"他伸手拨了拨灯芯,火光骤亮,照见布防图角落那个被烛泪掩盖的印章——那是朱祁镇还是皇帝时用的私印。

  于谦低头称是,随即说道,"陛下,兵部收到急报,瓦剌前锋已至宁夏城外百里。"

  朱祁钰突然伸手拨了拨灯芯,爆开的灯花在宣纸上烫出个焦黑的洞,那正好是瓦剌军驻扎的位置,仿佛天意。

  "于卿,"年轻的天子突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说也先此刻,是不是也在看地图?"

  "陛下,老臣请调宣府、大同两镇精兵..."于谦的话突然顿住,朱祁钰忽然起身,明黄色的龙袍扫过案几,带起的风险些吹熄了蜡烛,他走到窗前,望着南京城的方向。

  "于卿你说..."天子背对着于谦,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南京城的梅花,可开了?"

  于谦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年轻的小太监踉跄着冲进御书房,他扑跪在地,"万、万岁爷,宁夏城...失守了!"

  朱祁钰的背影纹丝未动,窗外飘进的雪花落在他掌心,竟久久不化。

  "于卿。"朱祁钰的声音突然冷冽如冰,惊得殿角的铜漏都为之停滞,"你有何建议?"

  于谦藏在袖中的指节已然捏得发白,他目光微垂,恰好瞥见天子袖口暗绣的龙纹上沾染的一点朱砂——那殷红的痕迹,与宁夏城头未干的血迹何其相似,兵部尚书深深吸气,鼻腔里顿时充斥着蜡油将尽的焦灼气息。

  他神色肃穆地上前一步,宽大的朝服在青砖地上划过一道弧线,双手交叠,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而后声音清朗地奏道:

  "陛下明鉴,也先其心,必是通过宁夏直逼南京。南京乃我大明龙兴之地,更是江南命脉所系,如今局势动荡,需遣重臣坐镇安抚,方可稳固国本。"

  殿内烛火忽地一跳,于谦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他略微停顿,继续道:

  "更可虑者,中原流民数十万之众,若遇荒年饥岁,恐为奸人所惑。臣请陛下敕令内外守备、各处巡抚,严加整顿防务,体察民生疾苦,务必防患于未然。"

  说到此处,于谦微微抬头,目光如炬:"另,此前派往各地募兵的文武官员,宜当速速召回,令其各归本职,拱卫中宫。如此,则京城安如磐石,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恰好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的奏折哗啦作响。

  "准。"天子突然抓起案头青玉镇纸,重重压在布防图上,"即日起,召回各省募兵使臣,着令镇守中宫。"镇纸下的绢帛突然裂开道细缝,像极了宁夏城墙的缺口。

  "于卿。"朱祁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发出沉闷的声响,"朕闻令郎骁勇善战,有意擢升为从五品郎将,镇守北境关。"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锐利,"范克忠,贬为副将辅佐,卿意下如何?"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于谦的影子投在殿墙上,那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兵部尚书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见天子案头的茶盏里,一片茶叶正缓缓沉入杯底。

  "臣...谢陛下厚爱。"于谦深深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然犬子资历尚浅,恐难当此重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殿内突然安静得可怕,铜漏的水滴声变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朱祁钰的目光在于谦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烛台上的蜡泪都凝固成了小山。

  "就依于卿所言。"天子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于卿且先回府歇息吧。"

  "老臣告退。"于谦缓缓后退,余光瞥见朱祁钰正用指甲轻轻刮拭掌心——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水痕,是方才接住的雪花所化,蜿蜒的痕迹像极了黄河九曲的走向。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时,于谦听见天子轻飘飘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锦衣卫陆英死亡一事..."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随便找个理由平了吧。"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廊下的铜铃无风自动,叮咚声在深宫里传出老远,于谦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兵部尚书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后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影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像极了案头茶盏中沉浮的茶叶。

  ​五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时,于谦的官轿才缓缓停在府门前。

  轿帘掀开,一缕不太明亮的晨光漏了进来,照在他疲惫的面容上,管家提着灯笼迎上来,却被他摆手挥退。

  书房内,残烛将尽。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于谦枯坐在太师椅上,案几上那份密报被烛光映得泛黄,边角已经因为反复翻看而起了毛边。

  "于冕…夜不收...私杀锦衣卫..."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捏着密报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墨字在眼前扭曲变形,每一个笔画都像刀子般扎进心里,作为兵部尚书,他比谁都清楚,杀害锦衣卫是什么罪名——那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窗棂格格作响,"范克忠..."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个满身伤疤的中年将领,北境关的守将素来以护短著称,能让这样的人冒险庇护于冕,说明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案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惊醒了于谦的思绪,他想起离宫时皇帝那句轻飘飘的吩咐,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那句话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杀机——皇帝在等着看他如何处置。

  帝王心思,深不可测。

  "忠君者..."于谦突然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倒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密报上洇开一片,像极了干涸的血迹,"...当为天下谋。"

  他猛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加急军报,瓦剌骑兵在降宦喜宁带领下,已经连破三座边城,这个叛徒熟悉明军布防,每破一城必定屠戮百姓,于谦的手指在"喜宁"二字上重重一敲,桌案发出沉闷的回响。

  笔墨纸砚很快铺开,于谦提笔时,手腕稳如磐石,笔锋却凌厉如刀:

  "令于冕即刻擒拿喜宁。"

  这九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

  他知道,这是险棋——但乱世之中,不破不立,若能拿下喜宁,既能解边关之危,又能为于冕将功折罪。

  "来人!"

  亲卫推门而入时,于谦已经用火漆封好了密信,蜡油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极了计时沙漏的流沙。

  "星夜兼程送往北境。"于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必须亲手交到公子手中。"

  当马蹄声渐渐远去,于谦独自站在窗前,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但浓厚的乌云依然遮蔽着朝阳,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于冕出京前往北境时,也是个这样阴沉的早晨。

  茶盏的碎片还散落在地上,水面倒映着他憔悴的面容,于谦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大明的兵部尚书,更是一个要为儿子谋一条生路的父亲。

  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继续阅读:第五十四章 兄弟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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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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