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璟言带陈清回到南边宅子。
她精神高度紧张,情绪波动太大,孩子差点没保住,从医院出来后昏睡了一天一夜。
唐家上下悉心照顾,纵然这样,蒋璟言不肯离开半步。
孟鸿文落网后的第三日,陈清苏醒。
白纱帘挡不住炫热的黄昏,蒋璟言靠坐在床头,搂着她,眼球裹满红血丝,半张脸爬满了胡茬。
“有哪儿不舒服吗?”他声音低沉沙哑。
陈清嘴唇无声翕张,伸手一遍遍描绘他的眉眼,泪完全不受控。
生离和死别,她比谁都明白其中的煎熬苦痛。
再不想重来一次。
蒋璟言吻住她手指,眼皮微颤,“我活着回来了,是我不好,原以为把你放在唐家可以万全。”
陈清双手捧住他的脸,粗砺的触感搓磨得掌心发痒。
她抽回,瓮声瓮气,“老太爷不见我,姑婆也瞒住了,是我猜到你出事。”
男人轻笑,“早知道你这么聪明,就应该送到罗太太那儿,起码你会怕她,不敢瞎想。”
陈清完全放松偎在他胸口,“几号了?萧公子的婚礼是不是办完了。”
“南边的办完了,后天回关家,还有一场。”
唐家几年前移居,是因为失去了北方大半势力,回南边韬光养晦。
两家联姻,日后唐萧明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北方,所以,这次婚礼的规模,要多大就多大。
她沉默数秒,“我不想去参加。梦姐为救我没了孩子,我如果去,多没良心啊。”
蒋璟言嗯一声,纵着她的性子,没提关之瑾以一己之力对抗严家的事儿。
太多太复杂的消息,对陈清此时的身体恢复无益。
次日早晨,陈清说什么不愿继续卧床休养。
“我躺得全身难受,学也不让上,门也不让出,你暴君。”她在床上踢了踢腿,一脚踢到男人胯骨。
蒋璟言掐着腰,气笑,“小白眼狼。”
保姆在一旁帮腔,“大夫说了,适当外出没什么的,蒋公子是担心坏了,生怕再出意外。”
陈清晃晃脚丫,“听见了吗你。”
“早饭多吃一些,我就陪你去老太爷那儿走一走。”
“我吃不下。”她微抬下巴,有恃无恐的模样,“你再怎么逼我也吃不下,要怪就怪你,怪这肚子。”
蒋璟言眯缝了下眼,不怒自威的气场。
陈清缩了缩脖子收回腿,小声咒骂。
她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加上乖乖巧巧的可怜表情,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蒋璟言笑出声,伸手一捞,取来大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下午我和萧公子一起出发。”
“去哪儿?”
“孟鸿文不肯认罪,我去看看。”
陈清心一咯噔,紧紧攥着他的手。
蒋璟言吻了吻她发顶,来回摩挲让她安心。
那天发生的事谁都没提起过,每个深夜,陈清总要梦魇一两回,他睡眠浅,每每怀里人刚要哭,他立马搂紧哄睡,安眠故事讲了一箩筐,都开始自创了。
蒋璟言倒不是故意不让她知晓后续,而是怕她心理上承受不住。
严柏青死了,严苇岚疯了。
当日华眉一心求死,故意袭击她让狙击手开枪,蒋璟言出任务这么多年,亲眼所见的冲击力有多大,他完全明白。
于是陈清不提,他不说。
下午五点,蒋璟言抵达省厅。
郑塬小跑出来迎他,“怎么这时候赶回来了,小嫂子情况如何?”
“哄她睡着悄悄走的。”
“任务结束你休假呗,小嫂子也受苦了,老关说不让打扰你。”
“废什么话。”蒋璟言睨他,“带路。”
郑塬一乐,步伐轻盈。
这几天孟鸿文把他们折磨得够呛,拒绝配合,缄口不言,严苇岚的精神状态又不适合提审,案子没有进展,上头专门开大会批评,实在没招了。
虽然零口供定罪有过先例,但对于钱庄的有关细节,他们还没能查到。
蒋璟言肯放下老婆孩子来帮忙,于他们而言无异于见着曙光。
这会儿,蒋仲易刚进入审讯室。
他松了外套,拖来椅子坐在孟鸿文对面,“老孟,三十多年了,咱们这重逢的场面,可真是没想到。”
孟鸿文看着他,哼笑,“你和你老婆里应外合害我,你儿子儿媳害死我儿子,父子俩合伙踩着我们一家人上位,得意吧?”
“璟言给了你们机会。”
“少在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装什么高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就想用我来立功罢了,争名额争到这份儿上,你有种。可你别忘了,要不是曼玮挺着大肚子来求我帮你一次,你能坐上这个位置吗?还有,陈家的冤案可是你失察,老蒋,你也不干净。”
蒋仲易点了两支烟,分给他一支,“我已经提了报告,该我承担的后果,我没想躲。”
孟鸿文愕然抬眼。
“老孟啊,你怎么就不知足呢?当年你不珍惜曼玮,后来不知道珍惜为你生育的严苇岚,柏青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孩子,你若肯悬崖勒马,他也不至于此。”
他倏地猛吸一大口烟,缓缓吐出,“用不着你假惺惺,胜者为王,你当然说得轻松。”
蒋仲易掸落烟灰,不由得叹气,“你厌恶严苇岚用孩子上位,记恨我趁虚而入抢走了曼玮,这么多年,你总觉得是别人毁了你的生活,既然你还没想明白,战友一场,就由我送送你。”
忽然,门口警员凑近俯身汇报,他点点头,蒋璟言迈进门,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孟鸿文面前。
两封遗书,一件防弹衣。
“这是师哥交给我的。”蒋璟言语调冷漠得没有温度,“我那天先一步去了中悦酒庄,他让手下同我周旋,拖延时间,赶到码头之前,有人传他的话,让我穿上这个。”
孟鸿文一动不动,宛如石雕像。
“他只不过想试一试,冷落了自己三十五年的父亲,会不会在生死关头选择他。”
他指间夹着的烟头掉落,仰起脸,神情不再高高在上,眼底难得溢出一丝悲痛,“人都已经死了,由你们的嘴说什么是什么。”
蒋璟言满腔怒火不能在这儿撒,深吸气摁了回去,“两封遗书,内容不同,但无论你选择了谁,一切如你所愿。先别急着高兴,华眉拘捕被击毙在十九号码头,她也留了封遗书,你杀了她最在乎的男人,她交出的证据会是什么内容,你可以猜一猜。”
他居高临下睥睨,一字一顿,“你说的没错,他死了,但我还在,他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都会写在你的罪状里,孟鸿文,你枪杀师哥的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后路,别忘了,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你教的,我和师哥的默契,也是你一手促成,老师。”
防弹铁门重重砸在孟鸿文心上,他大脑轰隆炸响,四肢瘫软,年迈的身体经不住打击,晕倒在座椅上。
蒋璟言快到大门口时唐萧明来电话,正要接,听到门外的交谈声。
“还好严柏青在孟鸿文追到酒庄之前就准备跑路,不然璟言和他碰上,这次肯定凶多吉少了。”
男人按了手机静音,驻足。
残血夕阳落在他眼里,迎面辉煌灿烂,背影孤寂消沉。
“你脑子缺根筋吧!那是严柏青故意引开的,他如果真一心要逃命,有这么好个机会让孟鸿文替自己弄死璟言,他会放过?”
他望着天际,身上没由来一阵浓浓的疲倦。
“…真他妈操蛋,璟言也为了给严柏青一条活路背着老关去跟他讲条件了,师兄弟之间是有感情的!都是被孟鸿文害——”郑塬烦躁得来回踱步,看见了大厅中伫立的人影,当即闭嘴。
蒋璟言静默半分钟,抬脚出门。
光芒隐于云层,长街深处的篮球场有警校和政法大学的友谊赛,声浪热血沸腾。
他降下车窗,臂肘架在窗外焚了支烟。
一路灰飞烟灭,一路无言送行。
熙熙攘攘,湮于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