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视线顺着男人背影一路到庭院。
她等了几分钟,起身去找保姆。
在离开唐家之前,她曾让李瑶存了蒋夫人的号码,以防万一,毕竟唐家安全,不用担心暴露。
前两次,她偷偷用保姆的手机给李瑶发短信,可严柏青临时改变行程计划,得找机会再给家里递消息了。
陈清佯装不经意在一楼转悠。
结果屋里屋外空空荡荡,照顾她的三名保姆不知所踪,只剩每个出口把守的保镖。
南北两侧的窗户全部大敞开,一股强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
她登上阁楼的露台,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
乌云,红楼。
裙摆和长发扯向四面八方,如同千丝万缕的茧壳,在这青灰的天际下重重包围。
蒋璟言望着那儿,手指交叉一碾,直接灭了烟头的火。
“严柏青。”他倚着车前引擎盖,语调不轻不重,“这时候回头,一切还来得及。”
空中此时飘了毛毛细雨,严柏青披着黑大衣,笑意中是对晚辈的训诫,“璟言,你死里逃生,应该先回家看望父母,而不是跑来污蔑师哥。”
两个男人四目交锋,暗涌相撞,卷起深不见底的漩涡。
“华防出了公告,严查孟鸿文,你在任五年多,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蒋璟言瞥了眼他身后保镖鼓鼓囊囊的腰间,思绪冷静,“孟鸿文的钱庄,是他当年利用剧场和游乐园掩盖,工程审批手续过你的手,如果败露,你是第一负责人,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你活着,只要你就此罢手,还有翻身的机会。老严董荒唐了一辈子,你是这两人结下的苦果,不要重蹈覆辙,严家对蒋家的怨恨,大可以冲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伤及无辜。”严柏青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应该知道我会对她做什么。”
蒋璟言太阳穴一瞬间狂跳。
他向前迈了一步,保镖手摁上腰腹围拢。
严柏青面孔隐匿在人墙后,下巴微抬,藐视一切的姿态,“从始至终,你走的每一步,都逃不出我的掌控。璟言,你没赢过我,包括这一次。”
说罢,他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示意保镖挨近,语速非常快,“给孟鸿文传消息,我们去二十三号码头。”
“您要帮他逃走?”
“不是帮他。”
保镖一惊,“严先生…”
“记着,派两辆车引起璟言注意,尽量在后半程和我们汇合。”严柏青一张脸阴郁,“快去!”
保镖低着头,呼吸急促,久久没吭声。
严柏青找到陈清时,她靠在躺椅上睡得昏昏沉沉。
孕期易疲累,这段时间各地奔波,又要跟他斗智斗勇,当真是辛苦。
尽管他动作很轻,陈清仍然察觉到有人靠近。
“要走了吗?”
陈清迫切离开的神情刺痛他心脏最深处,转瞬即逝,“嗯。”
“我去换衣服。”
“清儿。”他扼住她手腕,“你第一次为我拉奏的曲子,是《一步之遥》。”
陈清不知所云,点点头。
“再为我拉奏一次,好不好?”
“在这儿?”
严柏青没回复,手指强行插入她的掌心,十指紧扣牵她出门。
所有保镖全副武装等在楼下,陈清看到这阵仗,心口一紧,“严柏青…”
“别怕。”严柏青揽住她肩膀,有条不紊安排,“我和清儿坐一辆车,不用司机跟着。”
他接过保镖手里的车钥匙,不顾手下人阻拦,快步走向后门。
陈清几乎挂在男人臂弯,跌跌撞撞被塞进一辆车的副驾驶位。
刚坐稳,寂静的车厢内‘咯哒’一声。
她大脑发蒙,缓缓扭头,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严柏青侧脸轮廓在雾中格外锐利,依稀看得出腮骨的抖动。
他发动引擎,眉宇间漠然,“清儿,我说了,何姨骗你的,我不是好人。”
车子驶上道路,陈清指甲快要刺破手掌,她小心翼翼挪屁股,枪口立刻蛮力顶上她额头。
她紧闭眼,身子控制不住打颤,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头皮快要炸开,“柏青…”
严柏青目视前方,听到耳机里保镖的声音,左转拐进一条小路。
他扫了一眼后视镜中黑色的车身,握枪的手相当稳,“在陈家出事当日,我见过你。葬礼很简陋,我陪着你到结束,只是为了安排你进青佑福园,因为我知道孟鸿文觊觎孤女培训班里那些‘常客’的势力,原本,我是要把你培养成华眉那样的角色,为我办事。”
“陈清,即便是我先认识你,即便没有璟言,我对你只有利用。”他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完,将车泊在匝道。
车前方是道路监控,陈清霎时明白他的意图,壮着胆子抓住他持枪的手腕,“柏青,你活着,好不好?”
严柏青脖颈青筋暴起,一言不发。
蓦地,后排车门被拉开,陈清吓得一抖,险些叫出声。
“快走!”
她愕然看向后视镜,孟鸿文端坐在后排讥笑,“柏青,你早这样做,苇岚哪用得着吃苦头。”
严柏青蹙眉,“我母亲人呢。”
“你放心,她出不了事。”孟鸿文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雨水,“出省的时候不顺利,曼玮带人拦车,你母亲和她在一起。”
“我们谈好的交易不是这样的。”
他好整以暇望着副驾驶位的陈清,“的确不是这样,但是你毁约在先,我们两清,谁也别埋怨谁。”
严柏青眯了下眼,隐忍不发,驱车驶离。
快到二十三号码头时,陈清看到那儿停了两艘船,屹立在大雾中。
孟鸿文带上帽子,换了件外套,向后看,“刚才不是还有两车人吗,人呢?”
严柏青碾了碾后槽牙,“人多太明显,让他们撤了。”
“一会儿我先上去,这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陈清护住小腹,咬牙迫使自己镇静。
严柏青没回答这个问题,猛地刹车,“下车。”
孟鸿文审视他。
“时间不够了。”严柏青神色凝重催促,“下车,左边那艘船打点好了,您先去。”
孟鸿文仍有所戒备,“不如咱们一起。”
“好。”严柏青没迟疑,绕到副驾拽出陈清。
“柏青…柏青!”她踉踉跄跄,“你现在把他交出去,你和你母亲,都不至于和他一起完蛋——”
“来不及了。”男人胸腔贴着她的脊背,声音浑厚有力,“璟言活着回来那天起,我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在风口站定。
陈清额头有枪口压出的红痕,严柏青温热的唇覆上,吻过鼻梁,来到眼角,将那儿的咸涩悉数吞进口中。
他虚虚贴着她绵软的面颊,语调轻柔,“你的眼泪是因为他还活着,还是因为我?”
陈清呜咽着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你懂得接纳命运,接纳一切不公,你有最干净、最干净的心气儿。”严柏青拍着她后背安抚,“我这一辈子,都没能学会。”
风声让他的话变得模糊。
陈清愣怔着被一把推开,身后来了两三人往她身上挂着东西。
孟鸿文嗤笑,虚伪劝阻,“柏青,不用做这么绝吧?”
严柏青置若罔闻,紧紧盯着陈清身上的炸弹,“我送你的那把二胡在船上,你还欠我一曲。”
陈清终于缓过神来。
“记着,没见到我上船,不许停。”严柏青面孔阴鸷,“否则,我会让你和蒋璟言的孩子有去无回。”
他眼神示意,船上的人押着陈清转身。
孟鸿文望着不远处,忽地脸色大变,“那是谁的车?”
严柏青深吸气,背朝他,“您教了我那么多,教了璟言那么多,其中有一句我至今记得。”
刹车声,鸣笛声,此起彼伏。
“您说过,阳谋永远处于阴谋之上。”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孟鸿文急着向另一艘船逃,刚迈出步子,后脑勺一凉。
此时,陈清乘坐的船开动。
风起云涌,她仓促回头,岸上两道身影对峙。
严柏青还是那副斯文谦润的模样,一步步推着孟鸿文后退,“您比谁都明白那个道理,却真心教导璟言,让我低他一等,变为败兵之相。”
“你是我儿子!我同样是真心教导!”
“您当真这么想?”严柏青眼眶猩红,“在您心里,我是严苇岚的儿子,是那个毁了您和钟曼玮婚约,痴心妄想的人生下的孩子罢了。”
孟鸿文呼吸急促,悄悄摸到怀里的武器。
千钧一发之际,严柏青劈手砍向他喉结,夺过那柄手枪,抛进海里。
孟鸿文堪堪站稳,紧接着枪口对准他的鼻尖。
“孟鸿文。”海风掀起严柏青大衣下摆,显得他气场尤为狠戾,“在璟言追过来之前,你有两个选择。”
一阵弦音飘来,他眉心微动,沉声继续,“要么,把这唯一一颗枪子儿送给璟言,我和你一起离开,回到大湾区,整个严家替你翻身;要么,杀我灭口,让我担下所有罪名,用我去将功补过。”
孟鸿文怒火滔天,面部肌肉抑制不住抽搐,“不要逼我——”
“璟言是一个人来的,他孤立无援,等其他人赶到,你我早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刹车声逐渐逼近。
严柏青将枪扔在他脚下,“时间不等人,如果你什么都不选,咱们父子俩只好一起落网。”
孟鸿文哆嗦着拿起,凝望着主干道上越来越清晰的银白车身。
“你不要逼我…”他喃喃自语,举起枪,“不要逼我…”
船上的《一步之遥》第二遍已接近尾声,严柏青双手抄兜,站姿慵懒不羁,悠然沉浸在曲目中。
这会儿,蒋璟言到了能看清整个场面的距离,车子无法靠近,他当即熄了火,拔腿就跑。
“开枪。”严柏青用身体顶上枪口,“他死还是我死,你选谁。”
“不要逼我!”
孟鸿文崩溃了,手腕抖得不成样子。
眼看要出事,蒋璟言顾不上其他,使出身体极限大吼,“师哥!跑!师哥!”
严柏青胸口被硌得生疼,喉音带了几分哽咽,“选你爱人的儿子,还是选我这个污点。”
孟鸿文一激灵,目光呆滞了几秒。
过去的种种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重复,他闭起眼。
刹车声。
枪声。
弦乐声。
织就了一场荒诞闹剧。
黑色商务在高处山路上急停,严苇岚连滚带爬下车,岸边情况一览无余。
她喉管噎得喘不上气,片刻后爆发出凄厉骇人的哭喊。
……
陈清拉奏到第九遍时,华眉从船舱里出来,“到了。”
她没停。
华眉皱眉,拔高声调重复了一遍,“下船吧,你可以回家了。”
陈清挥开她,“他说没见到他不能停,会爆炸。”
“他安排我和老钱在船上护送你,会让我们一起死吗。”华眉不由分说拆了她身上捆着的绳索,扔在甲板上。
陈清全身筋骨绷得发疼,试着活泛胳膊。
“也就你们认为他十恶不赦。”华眉收手背抹了把眼角,“这么多天,他完全可以放弃你自己逃,用真炸弹,可能吗?”
陈清顿住。
不等靠岸,海警包围了船舱,警告所有人举手投降。
华眉望着大雾深处,徒劳寻找什么,“他救了我,救了我的家人,给我和老钱准备了后路。陈清,那声枪响,意味着你永远没机会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
话音落,她抽出后腰别着的匕首。
周围顷刻间乱糟糟的,鲜血刺目,甲板上击毙的罪犯,老钱的殊死一搏,在耳畔飘飘忽忽,辨不真切。
陈清头昏脑胀听从海警安排下船,直接摔进男人怀里。
“没事了。”蒋璟言牢牢抱着她,心脏重新变得鲜活,眼前万物开始有了色彩。
失而复得是什么滋味,他彻底明白了。
这一刻,陈清终于痛哭出声。
她忽然想起那句没听清的话是什么。
——我这辈子,没能学会如何纯粹地爱一个人。
——清儿,不要原谅我。
冬天的海风刮在身上刀锋般疼,一如新年时洲南那场雪。
风不止,雪未消,人已去。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