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四,卯时三刻,通天阁。
通天阁外闹出的动静,张陵甚至是张栩,都听得一清二楚,从连翘现身,到李红衣离开。他们遵循着李红衣的指点,不管情形如何,只做了一个孝子。一个置身事外的孝子。
只是,他二人无法确认,是否走错了一步。通天阁外动乱时,他们或许该假装一番。可这通天阁中,无一人起身,令他二人不知如何抉择。相向而倒的二人,同时睁开了眼,达成了一种默契,倒不如追随他们父皇的步调。
他二人,的确在那妖风来时,昏迷在了地上。只是,在沈夜与乙女将他送进通天阁后,他们竟醒了。于是,兄弟二人都明白了,为何他们父皇要建这通天阁。他们的父皇,从未昏厥过。
听着李红衣离开的动静,张陵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原来,他与张栩根本都不在宁帝的算计之内。这个案子,所有人都是棋子,是宁帝设下这个大局,除掉李红衣的棋子。
张栩用眼神道:“你希望李红衣活着吗?”
张陵还未给出答案,却闭上了眼,只因他察觉到沈夜与苏音儿进来了。而此时,在通天阁外,乙女化为了黑猫,发了狂而将丁祸扑倒在地。
只是一个晃眼,丁祸被黑猫压在身下。本以为这只是乙女在玩闹,可当黑猫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才发现黑猫的异常。黑猫双目中,充斥着煞气。应是这煞气控制了乙女的神识。
丁祸喊道:“臭婆娘!”
可黑猫听不见丁祸的喊声,反而对丁祸下了狠手。丁祸挣扎不脱,却又不能下手,一时情急得很。更要命的是,他才看见灯笼已从他手中脱落,灯火已经熄灭。阴阳灯灭,红衣阵破。丁祸顾不得那么多,眼见那些昏迷的人,有了动静。他只能激发内力,将黑猫甩开。
黑猫被甩开许远,落地时化为了乙女的模样。她见丁祸爬起来去捡灯笼,甩出一股煞气。若阴阳灯被煞气击中,必定熄灭。丁祸甩出了天机剑,以清风落叶,化解了这股煞气。却不想,阴阳灯却被清风推开了许远,滚向了远处。若是滚下那数十级台阶,阴阳灯必毁。
丁祸使出了逍遥步,欲追回阴阳灯。哪晓得,乙女却一个闪身挡在了丁祸面前。而此时,寒风又起,阴阳灯已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完了!”丁祸绝望地念道。
可万幸,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呼吸之后,一个人出现在了台阶之上,他手中提着阴阳灯。阴阳灯闪着微弱的灯火,还未熄灭。这个人,是昊六。方才趁乱躲避后,他一直守在附近,防的就是这一刻。
丁祸绝望的心,又被救了回来。他承认方才,是这一生,最慌张的时候。他哆嗦着,差点要栽倒在地,与那些人一起昏迷。可也是因为这一刻的慌神,让他分了心。
昊六大喊:“王爷,小心!”
丁祸一抬头,却见乙女的剑已朝着他刺了过来。不及他反应,剑已刺中了他胸口。也幸而他修成了逍遥步法,在乙女的剑刺破他的胸口的衣服前,退后数步,躲过了这一剑。
“臭婆娘,你快醒醒!”丁祸大喊。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四,卯时三刻,虚无之境。
李红衣睁开眼时,眼前如被蒙了一层薄纱,只见有数道黑影,在周身翻涌。他知道,天快亮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到半炷香。他未与任何人提及,也许半炷香后他会死。他也未向丁祸点破,从一开始他发现芙蓉引的秘密,就已知道,这是有人为他设的一个局。而这个局最终的目的,就是将他吸引至此,取他的性命。
只有在这虚无之境,那个人才有取他性命的机会。而他明知这是个局,他也不得不闯,只因他父亲的残魂,或许就被囚禁在这虚无之境中。最要紧的,他赌丁祸,一定能救他性命。
右手持红衣剑,左手在指尖画出了一道灵符。是那灵符助他凝聚了内力,他才稳定了内息,扯下了蒙在眼前的那层纱。
翻涌在李红衣周身的,是煞气。支撑江南茶场的火经久不息的,也是这些煞气。而煞气,却又来自那些中蛊而死的人所残留的怨念。不过,这些煞气似乎只是在翻涌,并不攻击李红衣。
李红衣挥了挥红衣剑,试图感应他父亲的气息。可红衣剑,却没有丝毫反应。而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了连翘的声音。
连翘还是那在红楼时那副打扮。她手中抱着琵琶,吟唱的却是李红衣熟悉的曲调:“我匪悦云云悦我,云兮与我一无心。知君只爱云中隐,不肯出山无处寻。”
恍惚间,李红衣见连翘放下了琵琶,起身时竟幻化成了一个黄衫女子。她手中提着天机剑,于茶树间,舞着落叶剑法。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不自觉唤了一声:“母亲!”
可话音甫落,黄衫女子竟又消散,幻化成了黑衣连翘的模样。她忽出现在李红衣面前:“你果然是她的儿子!”
李红衣回过神来,才知那些翻涌的煞气,如红衣阵法,在消耗他的内力。而这时候,连翘竟然以煞气幻化出了一柄天机剑,使出了一招落叶剑法。李红衣再次凝神,甩出天机剑。
一阵清风,随剑而出,吹散了煞气。李红衣踩着逍遥步法,闪身至连翘面前。几招之下,便将连翘手中的天机剑震碎。只是,当李红衣再挥剑时,连翘竟又幻化成了丁祸的模样。
李红衣虽知这是连翘的幻术,却还是听得“丁祸”大喊兄长时,收回了剑。而他收剑的瞬间,连翘又消散在了眼前,与煞气融为一体,形如外面滔天的烈火,在李红衣面前狂舞。他知道,这是连翘在拖延时间。若天亮了,他便成了盲人,再无还手之力。
既然寻不到他父亲的气息,李红衣也不强求,心中谋算,以他现在的内力,或许可以一招破了连翘的幻术,毁了这虚无之境,唤醒那些沉睡的人。那些沉睡的人,魂魄就被困于他脚下的虚无地狱中。
有一张脸清晰可见,那竟然是乙女。乙女似见着了他家公子,而在灵魂中无力地挣扎。可李红衣,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低头看着那些人,无声地挣扎着,痛苦却无能为力。李红衣忽感受到这虚无之境的气息,并不属于连翘。也就是说,连翘也只是别人手中的剑而已。
估算着时间,不过十多个弹指,就要天亮了。李红衣再次舞出了红衣剑,使出了落叶飞花剑法。霎时间,落叶清风喷薄而出。翻涌的煞气,在清风中逐渐散去。李红衣脚下的虚无地狱,也开始坍塌。
似寒冰般的地狱之门,裂开了一条缝隙。乙女趁机挣脱了束缚,而钻出了裂缝。她化为了人形,察觉到一股可怕的气息,欲提醒李红衣小心。可她使出内力的瞬间,灵魂如被人牵扯,而消散了开来。
果然,那可怕的气息降临了。李红衣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红衣!”
李红衣一抬头,却见消散的煞气中,有一红衣男子从天而降。红衣男子手握红衣剑,竟与李红衣长得一模一样。
李红衣心头一颤:“父亲!”
这大抵是李红衣见着他父亲清晰的模样,竟如一个孩童般,脸上充满了再见父亲时的欣喜。可眼前的红衣男子,李红衣的父亲,却没有再见儿子的喜悦,而是使出了与李红衣同样的剑法。
李红衣念出的那句“父亲”还未收音,他“父亲”手中的剑,已直穿李红衣胸口。
“臭婆娘!你醒醒!”
丁祸面前的乙女,不过是被人驱使的傀儡。她的失控,近乎是机械性的。丁祸嘱咐昊六护着灯笼,躲得远远的。而他自己,将逍遥步发挥到了极致,面对乙女攻击他的每一招,都惊险闪避。捉迷藏般,在乙女周围画出数道影子。这些影子,又在无形中,形成了红衣阵法的轨迹。
昊六小心翼翼护着阴阳灯,看着灯影下,丁祸纯净的身影,不禁感叹,丁祸的悟性,算得上是天才。他也意识到,也许丁祸的内力,与李红衣同根同脉。
眼看着数招,都没能奈何丁祸,乙女无法接近那阴阳灯。乙女使出了阴阳剑法。数招齐发,一时间,乙女身后虚影重重。忽一张可怖的猫脸闪现于丁祸面前,丁祸吓得连连后退数步。
丁祸还未站定身子,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似看到了李红衣,满身剑痕,眼神绝望而痛苦。这让丁祸,惊恐又无助。更要命的是,乙女的剑,此时此刻也刺向了他胸口。
这一次,丁祸已顾不得那么多,闪避了这一剑后,竟直扑向乙女,将乙女扑倒在地上。动用他所有内力,丁祸死死地按住乙女,让她动弹不得。
丁祸唤道:“乙女,乙女!现在不是发疯的时候,李红衣有危险!”
听得这话,乙女似乎有了反应。可这反应稍瞬即逝,乙女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眼看着乙女要挣脱开来,丁祸忽想起了《夜飞花》中的一段情节。公主飞花,也曾遭煞气侵蚀而失控。是夜仙人,用了一招不传之法,将飞花唤醒。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臭婆娘,我心中有你。”丁祸忽放开了乙女,而在乙女推开他时,抛却了一切杂念,吻了下去。
只是,双唇触碰的瞬间,丁祸却起了杂念。这一刻,他似乎已期待了很久。他兴奋,他慌乱,他满足。只是,他又觉得自己是在冒犯,是轻薄,故又懊悔自己是否冲动了。所以,他生出了近似弥补的想法,若乙女一剑刺穿他胸口,他也不会再反抗了。
如此情形,在昊六预料之外。若不是灯火忽明了些,他还呆滞在原地。他假意眼神飘忽,转过身去,就当他没有看见。
丁祸已做了被乙女千刀万剐的准备,他也看到了她眼神里的愤怒。只是,当他二人的呼吸开始同步,她的愤怒逐渐消散,她的挣扎也逐渐失了力道,终平静了下来。
乙女再睁开眼时,她的灵识已归位。她认出眼前人,是丁祸,确认他眼神里,满含真挚的欢喜。她很想这样的亲密,再久一些。可眼下,他们却没有时间。
丁祸见乙女清醒了,慌张地松开了乙女,支支吾吾欲解释前因后果。可乙女一把拉住他的手,慌张道:“公子有危险,只有你能救他!”
丁祸点头道:“我感应到了,他要死了!”
丁祸站起身,嘱咐昊六守着阴阳灯,使出逍遥步欲往江南村飞去。可乙女却拦住了丁祸去路。
乙女道:“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丁祸十分情急。
“我送你去。”乙女无任何犹豫,立起脚尖,揪住丁祸衣领,吻了下去。这一刻,丁祸才算得上没有任何杂念,脑中一片空白。
仗着脑中空白,丁祸缓缓闭上了眼,贪婪地回应着乙女唇边的情意。情意渐浓,他的魂魄,似被无形之力拉扯,从他躯体抽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