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四,卯时四刻,虚无之境。
这是李红衣入京城以来,身上第一次见血,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就在他面前徘徊。他看见鬼差,时隔多年出现在家门口,等着将他拿走。
眼前的“父亲”面无表情将剑抽出,鲜血和疼痛让李红衣额头冒出了虚汗,嘴角微微抽动。可他感受到的,更多是难过。尽管他知道眼前的人,只是连翘设下幻象陷阱,他也难过。
他“父亲”又使出了一招飞花剑法。万千落红,在身上划过,就如无数蛊虫在他身上啃噬,划出了数道血痕。幸而他的衣服是红色的,如此也让丁祸看不出他受了伤,如此重的伤。
眼前的人,太过真实了,与他父亲顶着同一张脸,用同一把剑,使同样的术法。可他的眼里,没有他父亲半分的生气,有的只是杀戮,以及无尽的黑暗。看清这一点时,他反而到了父亲的气息。
他父亲曾在这虚无之境出现。
于是,他看清了虚假与真实的差别,生出了少有的愤怒。他指尖画出一道灵符,借着灵符之力,使出一招落红无情。若是在别处,这一招必定遮天蔽日,遇神杀神,见佛杀佛。
可那个虚假的身影,只是挥了挥剑,就抵挡了他的所有内力。甚至,他还没有收招,他的背上又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感受到一道虚无的光,那是来自天上的光。天亮了,他看不见了。李红衣无力地往下栽去,心里念着:“弟弟,救我!哥哥还不能死!”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四,卯时四刻,江南茶场。
江南茶场的这把火,已经烧了近十二个时辰。南山上传来的犬吠与鸡鸣,刺耳又让人心慌。司马钦打了数个哈欠,抬头看着天幕微启,天已经亮了。或许,今日是个大晴天。南山上的雪,也已经化了。火未灭,李红衣未归,那些昏睡的人还没有醒来。
远远看着林亦在翻滚咆哮的大火前心急如焚,司马钦终于鼓起勇气,小跑着上去。他看见火光映照在林亦脸上,林亦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他似乎明白,林亦已然将李红衣当成了可信任的朋友。说起来,这让他欢喜。毕竟这些年,林亦都是孤身一人。
火中似正在上演一场决斗,火龙咆哮不止。李红衣被卷入火中,生死不知。就算他有咒法可以御火,可若天亮了,他便成了盲人。林亦此时忧心的正是这一点。见火光中闪过了一个红影,而那红影倒了下去,林亦终于无法忍受坐以待毙,冲向了火里。
林亦到底是凡人之躯,司马钦大喊:“大人,你做什么,你去了也是送死!”
可司马钦拦不住林亦。林亦甩出鬼王枪后,如他所预料的,这鬼王枪竟然有着非凡之力,竟如扬海咒一般,在火中劈出了一条路。
看着林亦被火吞噬,司马钦冲上前,却又退了回来。他急得跳脚,叨咕着:“完了完了,说不好就全折在这里了。”
林亦步入了火场的中心。这是他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大奇景。不知李红衣在鬼王枪上下了什么符咒,枪头涌出的一股力量,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球形的屏障,抵御着烈火与高温。而屏障之外,似有数条入魔的火龙,疯癫乱舞。
“李红衣!”林亦脱口而出李红衣的名讳。
只是,林亦未能寻到李红衣的踪迹,只感受到,周身有一个影子,如恶鬼般的影子,在操纵着那些入魔的火龙。在火中燃烧的,是来自地底的怨灵煞气。
李红衣听到了林亦的呼唤声,也感受到鬼王枪的力量。只是,他无法回应。他双眼已被涂了墨,不能见一物。他的身子,也不听使唤,往下倒去。每每此刻,昼夜交替的这一刻,他会生出心慌。
这是李红衣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他害怕入夜时,他依旧是盲人。这不是因为,他害怕黑暗,是怕自己无法在死之前完成自己所谋之事。
自入京后,变数越来越多,李红衣开始算不准自己的结局了。
忽然出现的一双手,托住了李红衣的身体。不用猜,李红衣也知道此人是谁。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李红衣就记住了他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属于母亲的茶香味。于是,李红衣心里的惊慌被抹去了。他很笃定,这一局他赢了。
丁祸搀扶着李红衣站稳,虽心疼他落得如此境遇,可嘴里说的却是:“原来你也不是天下无敌。等走出这鬼地方,你可千万收起你的目中无人,谦卑行事。”
李红衣笑道:“收拾了他,你就算是出师了。”
丁祸这才看清楚,眼前那将李红衣打得遍体鳞伤的人是什么模样。见他长得与李红衣几乎一样,丁祸不禁哆嗦一下,与李红衣嘀咕:“你何时多了一个孪生兄弟?长得与你一样,可气质却是凶神恶煞。该不会,连翘背后的就是他吧。”
“不过是迷惑你我的幻象,一团煞气而已。”李红衣道,“这里便是七星血阵的阵眼,连翘自裁,怨念化为了这团煞气,守着这阵心,也囚禁着那些昏迷之人的魂魄。要灭火,要救那些昏迷之人,要从这里出去,你必须杀了他。”
经李红衣提醒,丁祸才看见脚下虚无地狱中囚禁的那些还未来得及逃离的魂魄,不免又哆嗦了一下,再嘀咕道:“可你都打不过,我如何杀他?”
“你做得到。”李红衣忽往丁祸背上一推,他掌心的一道灵符融入了丁祸体内。丁祸猝不及防,人已被推到了那红衣幻象面前。
红衣幻象挥出了红衣剑,红衣剑上煞气翻滚。他还未出招,丁祸便使出了逍遥步,躲到了他身后。丁祸朝着李红衣大喊:“我好像做不到的。”
“别怕,他不敢伤你。”李红衣辨别着丁祸的呼吸声,口念咒语,驱动着融入丁祸背上的灵符。
灵符闪动,丁祸受到一股内力驱使,挥舞着天机剑,朝着红衣幻象刺了过去。红衣幻象也使出了逍遥步,以同样的招数抵挡。一时间,二人移形换影,刀光剑影,纠缠数招之后,二人打成了平手。
丁祸大喜,自己竟然能与之抗衡。若是他真赢了,他便可以吹说自己功力在李红衣之上,那是多值得人欢喜的一件事。再几招下来,他也发现,的确如李红衣所说,对方有机会可以伤他,可临头却收了手。甚至,因他二人的缠斗,脚下踩出了一道裂缝。
说时迟那时快,有魂魄从裂缝中钻出,欲逃离这个地方。可好巧不巧,那魂魄却现身于红衣幻象剑下。红衣幻象本可一剑打得那魂魄烟消云散,可他却大发慈悲,收回了剑。
丁祸趁此时机,使出一招明月清风,将他手臂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占了上风。这也让他明白,原来这阵法,并不想伤害那些被囚禁的魂魄。回想起红衣幻象对李红衣下尽了死手,祸恍然大悟。这个案子,也许在揭开常枫下蛊杀人的那一步,就已经结案了。所谓连翘,所谓七星血阵,不过是有人设下的意欲诛杀李红衣的局。
丁祸剑指幻象:“说,是谁想杀李红衣!”
可红衣幻象不理丁祸,借丁祸分神之机,转而朝着李红衣扑了过去。忧心李红衣的性命,丁祸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红衣幻象的剑刺向李红衣时,他手中的天机剑已刺穿了红衣幻象的胸口。
丁祸拔出剑,一个闪身挡在了李红衣面前,看着红衣幻象惨叫了一声后,化为了一团翻涌的煞气。
煞气涌动着,依旧不死不休,朝着李红衣袭来。丁祸挥舞着天机剑,欲使出落叶飞花剑法。可李红衣却拉住了他的手,道:“散了可以再聚。若这一招能消这煞气,我就无须你来救了。”
丁祸有些情急:“那该怎么办?”
“死而后生,其实,我并非不能死。”李红衣道。
丁祸一脸迷惑:“什么意思?”
“将它逼入我体内,杀了我,便可清除这煞气。”李红衣道。
丁祸更为迷惑:“你疯了!这跟它杀了你,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李红衣笑道。
丁祸连连摆手:“虽然我看不惯你,不喜欢你,可我下不去手。”
“你只需将它逼入我体内。”李红衣道,“自有人下得去手!”
不给丁祸再说话的机会,李红衣再次驱动灵符。受灵符牵引,丁祸竟丢下了天机剑,以身躯挡在了煞气之前。也果然如李红衣料定的,煞气竟停止了翻涌。呼吸之间,丁祸背上的灵符忽化为了数缕清风,清风结成了网,将煞气牢牢锁住。
丁祸还未缓过神来,却见李红衣甩出红衣剑,剑气拉扯,被锁住的煞气,冲向了李红衣,被清风卷入了他袖中。而丁祸在转身时,似被一股五行之力拉扯,与那些被困的魂魄,被推出了这虚无之境。
在消散前,丁祸分明看见,有一杆枪从李红衣身后飞来,刺穿了李红衣胸口。他不知道,那是林亦在完成李红衣的嘱托。
火场之中,环绕于林亦周身,操纵着火龙的鬼影,终于现了形。只是,他是李红衣的模样。可林亦却谨记着李红衣的那句话:“若我现身,以此枪取我性命!”
林亦相信,李红衣有他可信的谋划。于是,林亦没有丝毫犹豫,挥出了鬼王枪,刺向了李红衣。枪头刺破李红衣胸口的瞬间,他身体里翻涌的煞气,与他一道,灰飞烟灭。
通天的火,如巨浪一般落下。火浪生出的风,卷起山间的积雪。林亦收回鬼王枪,从茶坊中走了出来。立于茶坊门口,抬头看见南山顶上,透着红光,长吁了一口气。
这个案子,终于落幕了。
今日,是个太阳天,却也不担心,雪会化了。
被关在民房中的那些巡防营及赤羽营士兵,终于苏醒了过来。面对面躺着的,扶光与游名章惊坐起,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砸开了房门,不解他们何时昏睡于此,更不解何时下了一场雪。
司马钦见林亦无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让他迷惑的是,明明这茶坊已经被火烧了近十二个时辰,为何火灭了,它还安然无恙。
林亦鼻头微动,闻着茶香回过头,见茶坊中那七星灶还在熏烤着茶叶:“与那茶蛊一样的伎俩,是凶手以那些茶叶,给我们中下了幻术而已。”
司马钦恍然大悟:“难怪大人被火吞噬,却安然无恙。也难怪这火,怎么也扑不灭。”
解了这大火之谜,司马钦才意识到,不见李红衣出来。他又变得慌乱,问道:“李红衣呢?”
林亦答非所问:“不知为何,总觉得这鬼王枪,是我林家的兵器。”
“那这枪,就送给林少卿,当物归原主了。”他们身后传来了李红衣的声音。
司马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他与林亦同时回头,却再次变了脸色。李红衣满身血痕,强撑着精神,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司马钦与林亦欲上前搀扶,李红衣却摆手道:“无妨。”
“兄长!”远处传来丁祸急切的喊声。
丁祸这一声,发自于心的喊,让李红衣脸上浮现出纯粹的笑意。只是,在这笑意之下,他再也撑不住,和着风雪,横倒在了废墟之中。
李红衣倒下时,无人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香囊中,有一抹青绿色荧光,忽然间开始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