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衣重复着做着一个梦,梦中他反复地做着一件事情。他深知,因此之故,他才困于这梦中,不得脱身。然而,他宁愿多沉睡一日,也要再拼杀一回,哪怕只是徒劳。他也知晓,命数已定,凭他之力,就算折尽寿数,亦无法扭转乾坤,救他父亲性命。他所图的,不过是在这残存的灵识中,查找谋杀他父亲元凶或许遗留的线索。
暮云低垂乱,风雪舞回旋。血泊凝霜色,孤魂泣绝弦。深冬的青阳关,如被万千恶灵,下了最恶毒的诅咒。冰天雪地间,浓雾滚滚,寒风凛冽如刀。有限的视线内,可见的只有冻硬了的尸体,还有尸体们从梅山带来的嫁妆。他们拼死护着的万两茶,篾篓已被血染透。
他父亲,此刻正立于花轿顶上,他身上的喜服,已被刀剑划出了数道窟窿。因着喜服为红色,才不至于让他身上的血痕,过于显眼。他迎风而立,就如堕入地狱的神仙,已支离破碎。
战了近六个时辰,他麾下一兵一卒,都已战死,而他也被对方设下的乌衣阵,耗尽了修为,已精疲力竭。他恨这青阳关,挡住了他的去路,明明京城近在咫尺。他不信,她会始乱终弃,明明他们的情意比海深,比天阔。他恨自己,小看了他而着了他的道,落到要灰飞烟灭的下场,连累众兄弟魂不能归梅山。
他仰天长啸,耗尽体内最后一股内力,使出一招落叶飞花。可清风不济,只掀起了他的长袍,浓雾中那些黑影,幻化为无数乌鸦,替他吟唱死亡之曲。
李红衣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从南山,赶去青阳关。风与天色,似因诅咒而凝固。就算他借了天之力,也无法如往日般飞行。逍遥步,反而禁锢了他的双腿,令他绝望而无能为力。
近乎扒了一层皮,李红衣几乎放弃了他这副皮囊,才终于越过了青阳关。他听见了乌鸦索命般的魂音,也看见了他父亲的声音。可眼前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索命的乌鸦,化为无数长枪,从各个方向,刺破他父亲的身体。
这一次,他甚至没能看清他父亲倒下前的模样,只是在他被无形虚无之力,赶出这个时空时,看见城墙上那个黑影。回想他姑姑所描述的过往,他认定,那个人就是背信弃义,诛杀他父亲,血洗梅山的罪魁,定国公丁墨。
于是,李红衣的理智认了输,他起了谁都无法阻拦的杀心。一阵清风直穿他身体而过,他像是沾染了他父亲横死所化的怨念,以见神杀神之势,逼向了城墙上那个黑影。
他施展的剑法,内力可毁天灭地。青阳关在他剑下,轰然倒塌,化为乌有。可那个黑影,依然飘荡在前方。不管他如何挥剑,黑影都只是一道虚影。甚至,黑影还飘至他耳边低语:“我已经死了,你复仇无门。而你向天借命,必遭反噬,终要受尽万鬼啃噬,永无善终。”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七,申初,老君庙。
这是李红衣昏睡的第三日。生怕冻着了李红衣,乙女往炭炉中堆满了炭,看着炭火火苗乱窜,红彤彤的,她才能确信,炭火已足够。这是丁祸从王府里带来的银骨炭,其炭白霜,无烟难燃却不易熄,为宫中御用。
乙女窝在炭火边,似对火热毫无知觉,而丁祸已是满头大汗。丁祸下意识要说她两句,却又立即收了回来。那夜在通天阁的事,他二人都记得清楚明白。丁祸也想与她说个清楚明白,可因着李红衣昏睡,总未找到时机。守在李红衣床前,因心里忧心李红衣,他们二人也几乎不说话。
打了个盹,乙女抬头才见丁祸抹汗,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隙,任寒风吹进来。乙女立即起身,减去了几块炭。过了一会子,她才见丁祸呼吸畅快了些。略带抱歉,乙女道:“见谅,是我不知冷暖。”
“不知冷暖,是什么意思?”丁祸一时未注意到乙女语气里的柔和。
“你忘了,我只是一缕灵识而已。”乙女道,“我飘荡于世,食不知味,不知冷热,更不辨五色。不过是依着自己的性子还有对这人世残留的记忆,粗暴行事而已。”
丁祸抬头,才察觉乙女虽嘴上说得轻巧,可眼神中却有看不见的悲伤。陡然听她说出实情,他懊悔自己曾玩笑她是女鬼,气恼自己对她多般讽刺。虽他的讽刺,是言不由心。
乙女似察觉到丁祸的情绪,又道:“所以,那夜的事,你不必当成一件难事。毕竟,这样的事,在我心里生不出任何情绪。我也只能谢你,救命之恩。”
“生不出任何情绪,是何意?”丁祸呆了许久,抓到了这一个重点。
乙女笑道:“就是说,我不介意,亦不在意。而你,也不必以你俗世之态,说什么男女之情,更不必说什么轻薄我要负责的蠢话。”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自作多情?”丁祸挠着头,翻来覆去,得出这简单粗暴的结论。
乙女心头一愣,想了想道:“大概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丁祸道,“不管你如何说,如何想,可那夜,我的举止,全发乎于情。你有性命之忧,就算让我以命相抵,我也义无反顾。也是因为,我的所谓轻薄之举,让我明白,我对你有情意,不同于对李红衣,我只想护着你,只想天天与你一处,哪怕被你无故发难,被你打得遍体鳞伤,我也甘之如饴。”
乙女当然能感受到丁祸眼神里的真诚,可又能如何呢。她倒了一杯茶,递到丁祸面前,笑道:“醒醒酒吧。傻子,老娘感受不到的。”
可乙女心里想说的是,傻子,我只是一缕灵识。等灵识散去,我将灰飞烟灭。若侥幸,灵识归位,我也会忘了与你经历的一切,不记得你的存在。所以,就算那夜你情我愿,也做不得数。
虽听不懂乙女的弦外之音,丁祸将茶饮尽后,歪头琢磨了许久,终耸耸肩道:“那有何所谓,本王感受得到。你说是蠢话,就当是蠢话。我以后认定你了,就算你灰飞烟灭,我也会跟在你身后,烦你,气你,保护你。”
乙女心里其实极为受用,可她不能误了他。更何况,他已有了婚约。只是,她想要再次回绝时,却见丁祸吓得惊叫了一声。她抬头一看,却见李红衣坐了起来。他们二人都忘了,说这样的秘事时,李红衣就躺在身边。
只不过,他二人受到的惊吓,不过是虚惊一场。李红衣竟又躺下了,因着噩梦,他表情扭曲,恶狠狠地喊着一个名字:“丁墨!”
丁祸拉起李红衣的手,十分忧心:“他这是做梦,还是蛊毒发作了?”
“做梦而已,常有的事。”乙女道,“只是,丁墨这名字,倒第一次听见。你可知丁墨是谁?竟与你一样姓丁。”
“是我与他姓丁。”丁祸道。
乙女又问:“什么意思?”
“丁墨,是我父亲。已故长公主驸马,定国公丁墨。”丁祸道。
乙女忽心头一惊,她假意替李红衣擦去额头的汗,实则是入梦探灵。果然,她感受到李红衣那股可怕的杀意,还有一个她从不知的秘密。丁祸的父亲丁墨,与李红衣有着杀父灭族之仇。
乙女不禁回想起,她那日收拾李红衣的衣物时,在李红衣的香囊中发现了一张用于招魂的剪纸小像。小像是李红衣母亲,与挂于堂中那画像中的长公主,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丁祸与李红衣,是同母的亲兄弟。
借故出了卧房,乙女看着院中又下起了雪,山中天寒地冻,忍不住感叹:“原是深冬了。”
乙女的言外之意,是丁祸,要遭苦难了。从前受气但安稳的日子,自李红衣出现后,不会再有了。
昊六正在廊子里清点着宫里送来的东西,有金银玉器,也有药材补品。因名义上,是丁祸查清了蛊毒一案,还了淮阳王清白,宁帝赏的,故他们只得暂且留下。见乙女神情有异,昊六凑上去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是公子有事?”
“公子无事。”乙女摇头道,“怎么不见林少卿与音儿?”
昊六道:“林少卿送蛊毒的结案文书入宫,顺道送音儿姑娘回去了。”
乙女点点头,收拾了情绪,只道:“将这些东西送入库房吧。这案子结了,有些人该不请自来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七,酉末,崇义坊。
宁远侯府的马车,途经英国公府时,停了会子。车里坐的是苏音儿与林亦。他们才从宫里出来,宁帝派出的禁军,已经封锁了英国公府,拿了英国公。苏音儿掀开车帘,看见国公府外满是禁军,孙祁亲自锁了英国公出来,不禁感叹:“你说平都城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事。”
“我们多办一件,便少一件。”林亦道。
苏音儿放下车帘,又问:“你说,连翘到底是不是梅山后裔?”
“虽供奉着张五郎的神像,却不知张五郎的神像须安置于神龛供桌之下。她不过是借着所谓梅山后裔的身份,作乱而已。”林亦道。
苏音儿道:“那结案文书中,你是如何说的。”
“如实说而已。”林亦道,“只是,陛下更信淮阳王的说法。”
江南茶场的火灭后,宁帝便苏醒了。宫中遭此大难,他自然要问责。皇城司责无旁贷,孙祁遭了好一番斥责,自领了二十军棍。大理寺诸部,也遭受牵连,才苏醒便跪于通天阁外请罪。
包括张栩与张陵兄弟,都知道宁帝只是要一个说法,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最终,张栩回想起那日李红衣的指点,单独觐见,给了宁帝一个两全其美的结论。
张栩先解释了连翘的身份。连翘实则是夜秦安插于平都城的暗桩。是连翘蛊惑常枫以茶蛊复仇,试图血洗平都城。常枫暴露后,她再行异术,在平都城中设下七星血阵,致使满城百姓昏迷不醒。幸而有平南王丁祸与大理寺少卿林亦,得李红衣相助,才破了七星血阵,解平都城危难。也还了梅山后裔清白。是连翘假借梅山之名,行不义之举。
见宁帝平息了怒火,张栩又负荆请罪,是他的赤羽营无能,未能察觉暗桩动向,才使宁帝龙体受损。他自请交出赤羽营兵权,并请旨回青州,驻守边军,以防夜秦异动。
可宁帝看了张栩许久,因他诚意,收回了赤羽营兵权,但不同意他离京,原因是他该完婚了。
看着林亦手边的鬼王枪,苏音儿道:“皇祖母说,这鬼王枪,本是你林家的兵器。”
“儿时听父亲说起过。”林亦抚摸着枪柄,似感受到他父亲就在面前。
苏音儿又道:“这鬼王枪,算得上是赤羽营的兵符。如此说,陛下将赤羽营交给你了?”
“不,是交给了平南王。”林亦想了想道,“说起来,都是李红衣的谋划。”
苏音儿不知前因后果,不多计较,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大概也能猜到,连翘究竟是什么身份。如此局面,你还愿意受这鬼王枪,与李红衣为伍?”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亦坚定道,“李红衣,丁祸,我都信得过。”
苏音儿点点头:“既然你坦诚,我也须坦诚。有一事,须与你说明白。入大理寺,并非我要与你一处。而是我虽为闺中女子,从小却仰慕姨母行走江湖。我也想闯荡一番,伸张正义。”
“那我也再坦诚一事。”林亦深呼吸了一口,“我不退婚了。愿执子之手,与子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