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平都城南城门，沿官道走五里左右，有一座山，名为辰山。辰山山腰，有一座庙。这座庙，没有名字，无甚香火。庙不大，庙里也没有主持，只有三个不知真假的僧人，在庙里修行。
这三名僧人，甚少离庙。他们操着一口南音，行为举止也算不得佛门中人。去庙里上香的香客，曾见他们用香客供奉的香油钱换酒喝。因此有香客猜测，或许他们是江湖上的逃犯，不过伪装成僧人，在庙里避祸而已。对于这样的流言，三名僧人从不解释。自平都城第一场雪后，他们就闭了庙门，与尘世断了来往。
又有人传言，他们的仇家已经上了门，三人都已归西。可这样的说法，很快被推翻了。每日天亮及天黑，庙里都会传来敲钟的声音。这也就代表，庙里的人，还活着。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八，酉正，平都城外，辰山山脚。
江南村的大火熄灭后，下的那场雪，持续了数日，至这一日早间才停。庙里的钟声持续了六声后，夜幕已经落下。只是，漫山遍野的雪光，将林子里照得透亮。因此，林中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枫树下的坟茔，在雪光下清晰可见。
这座坟茔，是新立的。说来有些离奇。林中的积雪，足有两尺厚。可坟茔上，却没有任何积雪。寒风拂过，树上飘落的雪，落于坟上，会即刻融化。寒风盘旋于冒着热气的坟头，不知是风中有怨，还是坟中有蹊跷，声如鬼哭。若有人误入，必定是要以为这里闹鬼的。
也有不怕鬼的。好比这群闻风而来的乌鸦。有几只落在墓碑上。墓碑极为简陋，不过是一块已遭虫啃噬了的木板。木板上没有名字，也就代表这坟茔里躺着的，是无名氏。其余的乌鸦，散落在坟茔上，它们似乎被尸腐之气吸引，而在泥土中翻找腐肉。
林子深处，有哭声传来。这哭声，不像人声，而像是某种动物的声音。哭声哀怨，有着某种韵律节奏，不仔细分辨，会让人以为是某位戏子在暗处哼唱。
在坟上翻找腐肉的乌鸦，抬起了头，被哭声所吸引。可它们再低头，却感受到脚下竟在震动。呼吸间，坟上竟裂开了一条缝隙。反应及时的乌鸦，纷纷扑腾着翅膀四散开来。
有一只乌鸦，终究没能脱身。缝隙里竟伸出了一只手，将那双腿才离地的乌鸦，抓进了缝隙中。听见坟中传来清脆的咀嚼声及嘶鸣声，已逃离的乌鸦，盘旋在林子里，发出比哭声更哀怨的悲鸣。
咀嚼声停止后，林子深处的哭声也戛然而止，乌鸦们也飞出了林子。林子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忽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声中，缝隙变得越来越大。那只手再次从缝隙里伸出，紧接着一个满身是血污的男人，竟从坟中爬了出来。
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恶臭，胸口有一个窟窿，血已成了黑色。他苍白的脸上，皮肉已有腐烂之势。他的眼珠呈现出黑色，没有任何人的生气。他的魂魄早已经散去，此时从坟中爬出来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他双手自然下垂的瞬间，他手上戴着的那串念珠，从衣袖中滑落了出来。串起念珠的麻绳，已被腐化，稍用力便可扯断。又一阵惊雷落下，这具尸体似得到了某种旨意，踏着雪，往林子外走去。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八，未初，老君庙。
昏睡了三日后，李红衣终于醒了。丁祸与乙女，欢喜不已，招呼着昊六赶紧弄些吃食来。可李红衣却无力地摆摆手，差乙女和丁祸去休息，他想一人静一静。丁祸观察李红衣脸色，心想或许他的噩梦，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也就领着乙女退了出去。
关上门时，丁祸从门缝中往里瞧了瞧，他看见李红衣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香囊。那香囊上，绣着两片茶叶，香囊中隐隐闪着青绿色的光。丁祸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香囊，迷惑得很。初次与乙女见面，乙女盗走了他的香囊。李红衣曾说将自己的香囊还给他，那时丁祸还以为李红衣是在闹他，如今看来是自己误会了。若李红衣所言为真，那岂不是他腰间的这香囊，是属于李红衣的？
丁祸扯下香囊，见香囊中装的，也是一小块茶砖，与他母亲留给他的香囊几乎一样。唯一的差别，是香囊上绣的茶叶的位置，有所差别。这更让丁祸迷惑，难道自己的香囊，与李红衣的香囊，是一对？这又代表着什么？
无论如何，丁祸都装不下这些疑惑，于是决定推门进去，问个明白。可这时，昊六匆匆走来，通报说淮阳王府来了人，奉淮阳王之命送东西来了。这个时候登门，必定打扰李红衣清静。丁祸只得暂且将心事搁置，与乙女一道前去应付。
淮阳王派来的人，是游名章。游名章送来的，是一些上好的药材补品。丁祸未打发这些人快些走，手一挥便收了。可当昊六抱着那几个箱子进门，打开一看，里面装的还有金银玉器。
乙女见了金银，很是欢喜。可丁祸却觉得，不能收。收了，必定要被扣上一个老君庙归附淮阳王府的帽子。丁祸立即追了出去，大喊让游名章将这些东西拿回去。可他拉开门，游名章已经离开。且丁祸看见，老君庙外的山路，已经踩出了一条雪道，来送东西的人，排满了长龙。
昊六忽出现在丁祸身后，嘀咕道：“公子与王爷这次大显身手，算得上救了全平都城的人。城中各府的人，怕是都来了。”
吓得一个哆嗦，丁祸锁上了门，急匆匆转身，冲到了李红衣房门前。丁祸本想推门而入，可转念又只是伸手敲了敲门：“几乎全平都城的人，都来送礼了。李红衣，这礼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里面传来李红衣的声音：“他们又不是冲我来的，收与不收，我做不了主。”
丁祸不解其意：“话说明白点，什么意思。”
在廊子下看戏的乙女给了丁祸答案：“傻子。公子本事再大，也不过是被封为神医或神探。可你就不一样了，五珠亲王，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眨巴着双眼，丁祸恍然大悟。经茶蛊一案，淮阳王困于京城，几乎算得上根脉已断。清河王至今未还朝，行事低调，也不太得宁帝喜欢。李红衣斗连翘，救下平都城，称得上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就算李红衣与他根本不存夺嫡的心思，外人也会认为，丁祸入主东宫，有李红衣相助，几乎是唾手可得。
“他们不过是借着给李红衣探病为由，来向我投诚。”丁祸摆出一张苦瓜脸，“可向我投什么诚？我不过是个外姓王爷，若不是我母亲，我什么都不是。”
忽外面传来了叩门声，昊六一直候在门口，等待着丁祸的决定。丁祸脑子里窜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将淮阳王府送来的东西扔出去，将外面的人都赶走。可他转念又想，若是这么拒绝了，势必会给李红衣惹来许多麻烦。来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吃了闭门羹失了面子，岂不是给李红衣树敌，也给自己树敌？可就这么收了，又无异于宣告自己，有心入主东宫。那得罪的，就是清河王，还有通天阁。
“收也不是，不收也是。”丁祸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日子过得好好的，给我出这难题做什么？”
卧房里没有声音传出，乙女知晓，这或许是李红衣有意让丁祸自己处置。从今往后，类似的难题数不胜数。
乙女见他如此为难，而外面传来的吵闹声，大抵是因各府的人马都已经聚齐了，而他们敲破了门，也无人应声。昊六急不可耐，比画着手势，让丁祸拿个主意。怠慢了，也是错。
“倒也不必为难。”乙女在炭炉边坐下，挑了些坚果，放在炉边烤着。
丁祸气得白眼都翻过来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不必为难，本王现在就为难得很。”
“你有什么可为难的，你又不是在平南王府。”乙女低头看着坚果在炭火炙烤下裂开了，冒着热气。虽她闻不到香味，却也忍不住吞了口水。
“难道在平南王府，情形会有变？”丁祸话还未落音，忽然明白了乙女话里的意思，“你说得对，我身在老君庙，就算收了他们的东西，不代表我平南王的立场。”
乙女伸出手，抓起一块冒着热气的板栗，徒手掰了开来，将已烤熟的板栗塞入嘴里，心满意足得很。她又抓起一粒丢给了丁祸。丁祸接了板栗，烫得呼哧呼哧，大声喊道：“你想烫死我呀。”
乙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累了这几日，困得很。你自己处理吧。”
说罢，乙女化为黑猫，钻进了李红衣卧房，睡大觉去了。昊六被门外的吵闹声闹得极不耐烦，朝着丁祸喊：“开门与否，王爷总得拿个主意。”
吹了乙女给的板栗，丁祸只觉口齿留香。他索性在火炉边坐下，抓了一把板栗烤在炉子边缘，与昊六道：“收的东西，都一一记录着。明日送去宫里，回禀陛下，这是满城文武给老君庙捐的香油钱。这几日暴雪成灾，寻个日子，拿去接济灾民。还有前几个案子中，受害者的家属。”
见卧房中的李红衣未作言语，昊六笑着转过身。他转过身时，身体里竟分化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昊六。拉开门后，五个昊六游刃有余，招呼着外面候着的人，将他们送来的各色箱子抬了进来，登记成册。
丁祸又洒出一把板栗，丢给了正在登记的昊六，吩咐道：“他们送来厚礼，我也不能怠慢。让他们每个人带颗板栗回去，送给他们的主子。淮阳王府的，也得补上。”
吃了三颗板栗，丁祸便觉得甜腻，喝了几口茶后，窝在椅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只觉犯困。打了个哈欠，便沉沉睡去了。
丁祸醒来时，已近黄昏。睁开眼，哈欠连连，他见昊六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送礼的人。翻着昊六递来的名册，只剩下青云观与工部尚书府没登门了。眼瞅着天色已黑，想必今日不会有人再来了。
“忙活了这一日，苦了你了，你也去歇息歇息。”丁祸说着，走向李红衣卧房。他心里所疑惑的，必定是要从李红衣那里得到答案的。
五个昊六终于将收到的礼品安置在了库房中，同时转身时又合成了一人。可昊六正准备去休息，却又听得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昊六疑惑道：“莫非是青云观的人？”
“去开门吧。”丁祸心想，若是清河王，便不能怠慢。说来，在蛊毒案中，清河王似乎也借着东风，得了好处。
昊六无奈，重新振奋了精神，在脸上堆满了笑意，去应了门。只是，他拉开门却发现，门外来的并非清河王，而是一位面生的青衣公子。这青衣公子，风度翩翩，书生气十足，举手投足间皆透着高门贵胄才有的涵养与贵气。
昊六笑着问道：“公子是求医，还是问道？”
“在下户部侍郎盛淮阳。”青衣公子道，“冒昧造访，是为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