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子初,盛宅。
沉睡了数月,盛清宁终于还了魂。幽幽茶香中,她面上有了血色,呼吸趋于平稳,回了人间。她缓缓睁开眼,呆滞了许久,才有了神。似乎记起了什么,她的目光寻找着什么。终于,她看见了立于床边的三个男人。
盛怀阳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说着些车轱辘话。她记得他的身份,是她的兄长。她只向盛怀阳微微致意,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男人。
认出眼前人是李红衣,她还记得与他于青阳荒驿相遇,也记得与他探案,出生入死。于是她安下了心,确认属于乙女的那段记忆,并非梦。她真切地以乙女的身份,过了一段恣意逍遥的日子。
李红衣见她无事了,转身在一旁坐下,喝着他未喝完的茶。藏于李红衣身后的丁祸,终于出现在了清宁的视线中。清宁记得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也记得最后一次见他发生了什么。她更记得,方才也是他拼了命将她从湖底拉了出来。看着他手中紧握着阴阳剑,清宁真正相信了,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思及此,她不禁红了眼眶。
可丁祸,却有些无所适从。她活过来了,他自然欢天喜地。若盛怀阳不在眼前,他定欢呼雀跃。可尽管她虽有着与乙女几乎一般的面容,可他却无法做到,全然将她当成乙女。甚至他连一声“疯婆娘”都唤不出口。毕竟,她此时的身份,是盛家的小姐,盛清宁。故他也会犹豫,她还会是乙女吗?他确信乙女心中有他,却无法确认,盛清宁心里是否有他。
最终,丁祸笑着道:“我在。”
瞧着丁祸那局促的样子,清宁忍不住发笑。她这笑容虽虚弱,可却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欢喜。如此,她才能无后顾之忧,安心地再次闭上眼,沉沉睡去。
盛怀阳以为生变,忧心道:“宁儿!”
李红衣呷了一口茶,出言安抚道:“盛大人放心,她已无碍,休息两日便能恢复如常了。”
感受到清宁的气息,盛怀阳确认她只是睡去,又露喜色,起了身欲再拜谢李红衣救命之恩。可丁祸却伸手拦住他,并道:“先别急着谢。你现在该做的是,全府上下号啕大哭,准备丧仪。”
盛怀阳一愣,微微细想,便明白了丁祸的用意。那些人若是知晓,清宁苏醒,必然再行刺杀。倒不如将计就计,大办丧仪,让全平都城都知晓清宁已故。事情未了前,她继续以乙女的身份活着,是于她最好的保护。
李红衣也道:“她死了,他们或许会留你一条性命。只是,从今日起,你不可再查令尊遇害一事。”
丁祸生怕他误会,解释道:“我们来查。”
盛怀阳即刻通了其中的道理,朝着他二人深施一礼,说了些感激之词。他即刻又将外面的小厮与女使唤了进来,宣告清宁已去的消息。小厮与女使们抹着眼泪,慌慌张张准备丧仪诸事。
盛怀阳再回头,却见李红衣与丁祸不见了身影。就在方才,李红衣点了阴阳灯,命丁祸背着清宁飞出了盛宅。
昊六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后门等候。待李红衣三人上了马车,昊六将手中的瓜子壳往空中一撒,挥起马鞭,驾着马车飞奔着出了城。
这一夜,于丁祸来说,惊心动魄,差点入了鬼门关。可万幸,有李红衣谋算护航,终得了个好结果。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子初,皇宫,福宁宫。
远处通天阁的灯火,似乎比往日更亮眼了些。一直耗子沿着宫墙,也不避讳巡逻的禁军,入了福宁宫。
福宁宫中,正殿还亮着灯火。荣月听得常乐带来的消息,入了正殿,行至暖阁。太后正在烛火下,反复翻着那本《夜飞花》。荣月近前,轻声回禀道:“方才,尚书府传来消息,盛家姑娘没了。”
太后放下书,歪头一愣,又即刻反应了过来,笑道:“既如此,明日你去一趟。她与祸儿有缘无分,可惜了。”
荣月点头道:“是。”
太后看着窗外的天气,又有下雪的架势,又道:“这日子过得真快,明日是小年了。”
“太后要传平南王入宫用膳吗?”荣月问。
“他的心都在那孩子身上呢,何苦搅扰他。”太后摆摆手,将那本《夜飞花》交给荣月,“你差人送去老君庙,关于他父亲母亲,他想必也有疑问。”
“茶酥也备好了。”荣月从一旁拿出一个食盒,打开食盒将书放了进去。
“这一点,他随了他母亲。”太后道,“这些年,苦了这孩子了。”
荣月微微思索后道:“清河王已入主东宫,想来朝局已定,太后不必过于忧心。”
太后摇头道:“这李朝的朝堂,何时定过。”
“听说,太子在查当年皇后遇害一事。”荣月道,“想来,已经有了眉目。”
听得此事,太后神情变得严肃,指尖微微敲着桌子,思索良久后道:“皇后的确死的蹊跷。可一旦挖出真相,李朝危矣。”
“就算太子止步,平南王与李先生也会走到这一步。”荣月犹豫着道:“太后该早些做准备了。”
太后笑了笑,终下了决定:“装聋作哑这么些年,我这老婆子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须护着他们三兄弟。”
李红衣与丁祸带着清宁回到老君庙时,天上又飘起了雪,飘飘洒洒,如有仙人在山间舞动。远离了平都城中的喧嚣,雪中的老君庙仿若世外的仙境。
将清宁安置在此前乙女所居的房间,丁祸守在床边,呆望了许久。他分明记得,在盛宅,清宁醒时见他红了眼眶。因此他猜测,她应该认得他的。就算她不再是乙女,她只有清宁的记忆,也该记得他的。只是他该唤她“疯婆娘”,还是尊称她为“盛二小姐”?如此纠结着,纠结着,丁祸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巳时初,小年,南山,老君庙。
清宁还未醒。李红衣不在身侧,丁祸学着他的模样,给清宁探了探脉。虽听不出什么门道,但她脉象平稳,丁祸断定她已经无碍。不想搅扰她歇息,丁祸模仿着昊六的步子,脚尖点地,作贼一般出了卧房。
院中又积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舞,丁祸被冷风醒了神,哈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便吟诵道:“深山大雪懒开门,门径行踪自尔新。”
转身又见李红衣坐于廊下,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茶壶里的水已经滚开冒着热气,丁祸又吟道:“银装素裹满山白,炉火微红暖意深。静听风声卷雪落,遥看云卷待天晴。”
李红衣面前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又见院中的脚印,丁祸道:“皇祖母命人送来的?”
李红衣不搭话,打开食盒,摸到食盒第一格中有一本书。丁祸即刻认出那是《夜飞花》,上前夺过便道:“这本书你还是别看了,全是虚妄之词。”
“说的是什么?”李红衣问。
丁祸在李红衣面前坐下,将书丢于一边,呷了一口热茶道:“也不知作者是谁,道听途说,将父亲母亲的故事胡乱拼凑出一个烂俗故事。如此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那作者胡编乱造,竟说皇祖母曾是江湖第一女贼。我若是皇祖母,定要下令,将这本书禁了,把那写书的好好斥责一顿。”
李红衣只笑了笑,并未点破,这书中写得一点没错。李朝的皇太后,入东宫为太子妃前,的确是江湖第一女贼。他更未说明,先帝的龙椅,是太后夺来的。
见李红衣迟迟不打开第二格,丁祸自己上手,将酥饼一一拿出,当作是早饭,就着茶吃了起来。李红衣打开了第三格,摸出了一个绣着福纹的荷包。打开荷包,李红衣才知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玉简。
这枚玉简并非普通玉简,而是能号令十万黑甲军的兵符。李红衣摸着玉简,才知传闻不假。二十年前,鬼将军血洗长公主府后,杀入了皇宫。眼见猖兵难破,宁帝向太后求取沧海,以谋脱身之法。然而太后却提出,宁帝须交出黑甲军兵符。宁帝为保性命,依了太后的条件。
李红衣正捉摸着太后的用意,丁祸问道:“是什么?”
“今日小年,外祖母给的压胜钱。”李红衣将玉简收进腰间的香囊里。
丁祸抱怨着为何他没有,意欲抢夺,却被李红衣一把推开。李红衣顺势将酥饼夺了过来,闻着饼香,转移话题道:“昨夜那黑衣罗刹,你如何看?”
回想昨夜那黑衣罗刹的模样与身手,尤其是他遇火后化作了一道黑符,这让丁祸想起了第一次来老君庙时的情形。那时,李红衣泼了一杯茶,让跟随在丁祸的人现了形后,也化作了一道黑符。
丁祸想了想道:“我记得初来老君庙,有一个黑影尾随我身后。那黑影与那黑衣罗刹,无论身形还是招数都极其类似。你说过,他从皇宫来。莫非,那鬼东西是天机卫?”
李红衣不置可否。丁祸又连连摆手道:“天机卫只听命于陛下。陛下为何要杀盛怀阳兄妹?”
李红衣笑道:“可还记得,皇后的死因。”
“发现了通天阁的秘密。”丁祸嘀咕道,“通天阁有什么秘密?莫非,秘密出在天机卫。”
“也许,都与那个人有关。”李红衣道。
丁祸顺着李红衣的思路,微微皱眉道:“那个人?丁墨?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被我们打得魂飞魄散。”
“与出现在青阳驿站的沈炼,不过傀儡分身而已。”李红衣摸着抓起一块酥饼,轻咬了一口。
丁祸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这么一说,那黑衣罗刹的气息,像极了沈炼。可沈炼与那个人有什么关系?若幻境中现身的只是傀儡,丁墨如今又藏身于何处。”
“不管他在何处。”李红衣将酥饼吞下,又呷了一口茶,“他已露出破绽。他也会想尽办法,弥补这个破绽。”
“只要他有动作,必然露出行踪。”丁祸心里通了李红衣所言的逻辑,“这么说,既然乙女已安全,陵哥哥也做了太子。那咱们要做的,便是按兵不动,让他自己寻上门。”
李红衣笑道:“看来,还是有所长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丁祸夺回一块酥饼塞了满嘴,“好歹,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李红衣笑着站起身,感受着外面的风雪,轻轻道:“既然是亲兄弟,那也该让你知道,母亲为何成了我们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