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嫣然,已故去整整二十年。回望她这一生,如话本一般起伏有序,称得上轰轰烈烈。是李朝至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封亲王的公主。有传言先帝欲立其为皇太女,确有其事。
嫣然自小便跟着太后习武,十六岁便能与禁军统领林晋打成平手,其剑法称得上平都城榜首,无有人出其右。太后放任,她在皇宫中不被所谓规矩束缚,恣意逍遥。先帝对她也是极其宠爱,凡她所愿,必满足之。她想入长安书院,先帝打破祖宗定下的规矩,允许女子入学。她想见识天下英豪,先帝以李朝名义,举办比武大会。
太后与李红衣和丁祸,忆及过往时,总会提到:先帝经常带着嫣然上朝,不只是某些国事要问她的主意,甚至在嫣然坐上龙椅或在龙椅上酣睡,先帝不仅不生气,反而会让出位置,只求嫣然睡得安稳。当然了,涉及国事,嫣然总能从出其不意的角度,替宁帝分忧,解决朝堂纷争。比如有一年春闱,有舞弊之事。嫣然带着大理寺的人,查清了真相,给了天下学子一个交代,也给宁帝制造时机,化解了兰王意欲谋反的心,不至于让父子离心失和。她甚至还舌战礼部,为天下女子争取权益,女子出嫁无须从夫姓,可和离,亦可再嫁。
十七岁时,嫣然得先帝允许,开府建衙,入住长公主府。同年,嫣然又与明王,也就是后来的宁帝,下青州,建黑甲军,收回被夜秦所战十四城。立下赫赫战功,嫣然又得了李朝第一女将军的头衔。其风头,全然盖过了其余几位皇子。也惹来其余皇子,比如兰王的嫉妒之心,视她为东宫之路的阻碍。
嫣然回朝后,先帝有意封嫣然亲王,以彰其功。然而宁帝拟定圣旨时,朝中多有反对之声。兰王于殿前立陈李朝无此先例,不可立公主为亲王。先帝大为不快,厉声斥责兰王。争执不休时,有朝臣看似劝阻,实则是试探,直言若公主封了亲王,别有用心之人会认定先帝有立公主为皇太女之意。先帝冷哼了几声,只道:“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先帝看重嫣然之心,昭然若揭。一时间,群臣沸腾,引出了不少口水战。可于嫣然来说,她从未存此心思,向往的只有快意江湖。此前她所做之事,不过是为了替父皇分忧,为李朝百姓。
就在先帝坚持宣读封嫣然为亲王的旨意时,嫣然未接圣旨不说,竟在林晋护送下,逃离了平都城。她留下手书,交出了黑甲军兵符,并力荐明王为太子。在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劝慰下,宁帝知晓嫣然心思,也就不再强求,允了嫣然到江湖历练,且在一年后,立明王为太子,掌黑甲军兵权,行监国之责。同年,兰王再行谋反之事,却以失败告终。先帝念及父子亲情,留了他一条性命,将他驱逐至定州,无诏不得回京。
也是这一年,嫣然自创落叶剑法,在江湖上自成一派。时年,君山武林大会,生出古怪命案。嫣然寻得蛛丝马迹,探明真相,勇擒真凶之后,她屡破江湖奇案,多行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之事,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位女侠,落叶仙子,又名飞花神探。
梅州北连江州,西连青州,往东是定州,南边群山为梅山地界。过了梅山,便是南桑国。前几日,嫣然化名飞花,一路游历,来到了南方的梅州地界。梅州多为山地,连绵起伏,绿意盎然,如一幅幅水墨画卷。山间云雾缭绕,时隐时现,给这方土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仙气。因地制宜,百姓除种植水稻,多种植茶树与果树。故梅州以茶叶与柑橘闻名。
梅州城中有一采花贼,自封逍遥子,玷污女性无数。每每作案后,他隐匿至梅州城外芙蓉山中。芙蓉山延绵数十里,多为密林,地形复杂多变。人入其中,难觅其踪。梅州府虽知其身份,能细数其作案次数,可屡次追捕都以铩羽而归收场。因此之故,逍遥子成了官府与百姓的一大心头之患。
嫣然得闻逍遥子其事,先入梅州府调阅了以往逍遥子所犯案件卷宗,分析出逍遥子作案规律与手法,终以身入局,引得逍遥子现身,再行抓捕。
逍遥子现身时,其容貌令嫣然惊叹,其人尖嘴猴腮,骨瘦如柴,却身披红衣,迎风时如竹竿上悬挂招魂幡。他虽功夫薄弱,轻功却了得。趁嫣然不备,他故技重施,以迷烟遁逃。嫣然素来擅长以味寻踪,他再迅捷,也难逃她视线。
天元二十一年,七月初八,正值炎热酷暑。嫣然对逍遥子穷追不舍,一路追至芙蓉山中。凭拳脚上的功夫,嫣然制服逍遥子,不在话下。可这芙蓉山中,密林丛生,到处都是悬崖峭壁。逍遥子如猴一般乱窜,嫣然因不熟悉地形,难免会分心。过一处悬崖时,逍遥子以藤蔓设下陷阱,再使出一招声东击西,嫣然顾之不及,从悬崖坠落,落于瀑布之下。
正是在那瀑布下的水潭中,嫣然与夜仙人李暮烟不期而遇。李暮烟那时在潭中沐浴,与嫣然坦诚相见,难免尴尬。又因李暮烟一袭红衣,以为他是逍遥子同伙,拔剑相向。
嫣然一袭青衣,使出落叶剑法,落叶漫天,犹如仙女下凡,竟让李暮烟迷了眼。对于嫣然的无理,他不恼不怒,反而玩耍般挥出一剑,引来花瓣无数。一时间,落叶飞花于飞流间起舞,更衬得这芙蓉山如仙境。
李暮烟感叹嫣然,人比剑法更美。嫣然也被这奇景感染,收了招。虽面上还有怒意,心中却感叹,这世间竟有这般男子。又见他身姿俊朗飘逸,剑眉星目,似从画中来,不似凡尘中人,心中的怒气不觉消了几分。
察觉衣裳湿了,嫣然又生羞怯,飞身藏于一青石之后。本想问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可她脱口而出:“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李暮烟闻得她爽朗的声音,回过神,快速将衣裳穿好。意识到嫣然窘境,他又将他那身红色的长袍丢至青石之后。待嫣然以红袍蔽身,再次现了身,李暮烟才道:“敢问姑娘芳名?”
嫣然自然觉得李暮烟唐突,可听他声音清澈入泉,眼神真诚,违拗心意回道:“飞花。”
李暮烟轻笑一声,回道:“若姑娘不介意,可唤它飞花剑法。”
见嫣然一怔,李暮烟又温言解释道:“姑娘见谅。方才不过随意一舞,并未取名。借用姑娘芳名,只是觉得,落花流水皆成剑,一招一式映飞天。飞花二字,与这剑法,才能现这剑中意境。”
若换他人,嫣然会觉受辱而怒冲心头。可见他言语真诚,又回想剑法之美,竟将怒气吞了下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你又是什么来头?”
“在下李暮烟。”李暮烟回道。
“夜仙人李暮烟?”嫣然道,“在梅州城中,听过你名号。人都说你是这芙蓉山中的隐世神医,常赠医施药,是大善之人。”
“姑娘谬赞,在下不过山间野人……”李暮烟又道。
“既如此,是本姑娘晃了眼,认错了人。待我逮了那采花贼,再来寻你。”不等李暮烟说完,嫣然使出轻功,往悬崖上飞去。
嫣然这一去,轮到李暮烟一怔,面色泛红,低头浅笑,记住了她那句“再来寻你”。从此在心里,记住了这青衣女子。
逍遥子逍遥法外了几年,今日竟遇见了这女煞星。他一边大骂时运不济,一边慌不择路。往芙蓉山深处飞奔了近半个时辰,九曲十八弯,他已走了近十里。屡次回头不见深厚有动静,他才放慢了步子,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也大喘着气嘀咕:“我是这芙蓉山中的王,就凭你这小毛丫头,休想逮着我。”
从昨日酉时至今,追逐了近七个时辰,逍遥子已饥肠辘辘。远远他就瞧见,百步外有一片恩桃林。今年雨水充足,恩桃颗粒饱满,已经熟透。抬眼望去,绿叶之间,好似挂满了红宝石,令人垂涎欲滴。
逍遥子三步并两步,犹如见了美艳娘子,饿虎扑食般冲上前去。他也的确行动如猴,不费吹灰之力便爬上了树,边吃边晃。三两下,这林中犹如下起了宝石雨,恩桃已经落了满地。
一个翻身,逍遥子又从树上跃下,席地而坐,捡起一捧恩桃,塞入嘴里,连核一起吞下。清洌的酸味,刺激着他的味蕾,也挑起了他的愤怒。他戏弄梅州府的人已久,每次见他们如无头苍蝇能得不少乐子。可今日却被那女煞星追得像是丧家犬,实在是窝火得很。他正想着如何讨回些面子,将那女煞星办了,忽觉后脑勺被重物袭击,一阵刺痛。他回头一看,才知他方才分了心,竟被暗处掷出的一块石头打中,破了皮,流了血。他正要开骂,却听得那女煞星的声音传来:“七分甜,三分酸,这恩桃味道正好。多吃些,吃了好上路!”
逍遥子再一转身,见嫣然已出现在她面前。她此时披着一件红色的袍子,耀眼得令人发怵。逍遥子叉着腰,翻着白眼道:“你又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那些女子的亲属,何苦多管闲事,跟我过不去?”
“此非多管闲事,而是替天行道。”嫣然道。
也不再与逍遥子多言,嫣然挥剑便上。逍遥子惊慌躲避,抓起一把恩桃朝着嫣然撒了过去。可这些樱桃如何挡得住嫣然,于剑气之下,连核都碎成了粉末,只余汁液漫天飞舞。
当汁液洒于嫣然衣袖上时,逍遥子忽收起了惊慌,竟一动不动。嫣然哪管得了这些,再挥剑必要将他打个半残。可她根本未料到,人心邪恶,她已经着了他的道。她忽觉浑身无力,已挥不起剑。剑脱手时,她已经栽倒于满地恩桃上。
拾起一颗恩桃塞入嘴里,逍遥子色眼眯眯,舔着舌头道:“我说了,让你莫要多管闲事。既然你不听话,那我今日便要尝尝,你这样的女子,究竟是酸还是甜?”
嫣然虽神志清醒,身子却不能动弹。眼看着他解了腰带,朝自己靠近,她恶狠狠道:“你敢动本姑娘试试!”
“越嘴硬的,越有嚼劲。”逍遥子更加放肆,也更为兴奋。他脱去了外衣,赤着上身,癫狂地朝着嫣然扑了上去。
逍遥子以为自己这招引羊入虎口,是为高招,今日必定能爽翻了天。哪晓得,乐极生悲,忽一颗恩桃从嫣然身后飞来,落于他额间。那力度极弱,却似有万千斤重。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头骨裂开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他眼前天旋地转,如死猪一般瘫在了地上。
嫣然见逍遥子倒下,先是松了口气,再又生疑惑,会是谁现身救他。清风阵阵,她看见他踩着恩桃走来,他身上的红衣比恩桃的果肉更艳。他便是她方才遇见的夜仙人,李暮烟。
李暮烟轻蔑地瞧了一眼逍遥子道:“胆敢盗本君软筋散伤人,你有几条命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