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末，南山，老君庙。
李红衣似与风雪融为了一体，轻轻盈盈，落在了沈夜的面前。瞥了眼丁祸的尸身，李红衣脸上并无波澜，好似这在他预料中一般。可那日在淮阳王府，沈夜藏于暗处，分明瞧见李红衣在见到那杀人预告时，神情明显就变了。这让沈夜，生出了几分戒心，提防这或许是李红衣设下的一个圈套。李红衣何等聪明，沈夜跟着他们这么久，也是了解的。否则，他也不必费心筹谋，走到这一步。
这一步也是沈夜最后的机会。他须见招拆招，稳住局势，才能护着那个人，今夜一击必杀。
李红衣似不忍见丁祸血淋淋的模样，指尖画出一道灵符，袖中的气息卷起地上的积雪，将丁祸的尸身掩埋。只是最厚的血，也无法掩盖渗透而出的血。李红衣叹道：“你倒是让我见识了，在所谓天下面前，根本不存在所谓情与义。”
“我信公子，若临此境，也会做出此等抉择。”沈夜道。
李红衣点头道：“断敌人后路，这法子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为何要选择在这时候下手？”
“天时，地利，人和。”沈夜道，“赶巧而已。”
李红衣又道：“这么说，你也知道了，那个人还活着。而且还知道，那个人藏于何处。”
“既如此，公子为何助纣为虐？”沈夜道，“明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就该理解我为何一点也不疼惜他的死。我反倒是担心，你与你的主子，已经走上了陌路。”李红衣一个闪身，坐在了茶桌前，悠闲地煮起了茶。
这几句话，沈夜算是不打自招，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他并非清河王的人，也不是通天阁的隐卫。说到底，他的动机，算得上了为了保住张家人的皇位不至于旁落。
舀了杯茶，李红衣又道：“这么说，你我有共同的敌人。既是同盟，何不坐下来喝口茶，好好聊一聊。”
沈夜一个飞身，在呼吸间，落在了李红衣面前。打量着李红衣的神情，沈夜道：“不，公子不可能与我是同盟。”
李红衣笑道：“为何？”
“毕竟，你们是骨肉亲兄弟。”沈夜道，“以你们梅山人的性子，就算天诛地灭，也不会手足相残。”
李红衣微微一愣，当即会心一笑，理解沈夜自然会追查自己的身份。不说了如指掌，至少知晓大概。如此说法，似乎验证了，李红衣现在的姿态，只是做戏而已。而沈夜不计较这一点，或许是丁祸是否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站在这里。
“所以，你打算连我也除掉。”李红衣道。
沈夜冷哼一声，挥出了剑。剑身一道寒光闪过，隐隐黑烟，称得他的人面目可憎。他道：“与连翘一战，你神识不稳。只需与你耗到天亮，我不愁取你性命。”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出手而与我周旋，是因为此刻你打不过我。”李红衣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又抓起丁祸方才烤的一颗板栗，气定神闲剥开。
沈夜神色微动，了无惧色。他挥了挥剑，老君庙四周忽传来动静。那是隐藏于暗处的“死尸”，是沈夜麾下的杀手。
“既如此，那为何还不动手？”李红衣道。
“如果能这么轻易杀了丁祸，我又何必费这周章。”沈夜剑指李红衣，“既然公子说与我是同盟，那便将丁祸交出来。”
沈夜忽挥出了剑，剑气卷起了廊下的风雪。风雪散开后，可见廊子下，丁祸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李红衣的障眼法被沈夜当场揭穿，只是笑笑，将剥开的板栗放在了一旁，道：“回答我一些问题，我便告诉你丁祸藏于何处。”
沈夜道：“你无非是想知道，我是替谁杀人。”
“这个无须你说，我也知道。”李红衣道，“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使了一招障眼法而已。操控无名和尚杀人，是为让平都城的人知道，有人挑衅我李红衣作乱，模糊视线。而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杀淮阳王。”
提及淮阳王，沈夜神色微动。李红衣注意到这个细节，继续道：“当然了，你也不是真的要杀淮阳王，而是为了利用淮阳王。”
沈夜冷笑道：“你这说法，糊里糊涂。”
“被你们蒙在鼓里的人，当然糊里糊涂。”李红衣道，“自交出赤羽营的兵权后，淮阳王已沦落为弃子，危若累卵。你虚张声势，让所有人都知道淮阳王死了，实则是虚晃一枪，助淮阳王逃出王府，灵谋后事。”
又剥了一颗板栗，李红衣继续道：“说起来，你的谋划算得上完美。就算是我请了清河王主持丧礼，看着淮阳王入棺，也未察觉到破绽。丧礼这两日，也没有人动过棺椁。甚至今日，林亦带着乙女和音儿姑娘，制造闹鬼假象，开棺验尸，看到的，也是那日入棺的尸身。”
沈夜似松了口气，李红衣这说法代表着他们根本就没有证据。于是，他理直气壮道：“那公子如何笃定，你的猜测是对的？”
“我算得上半个瞎子，引以为傲的，便是闻息听声。”李红衣道，“淮阳王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淮阳王死时，他残余的气息便不同于往时。也是那时起，我便知晓，你们究竟想做的是什么。”
沈夜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只因李红衣说的，一字不差。李红衣又道：“如此也能解释，既然你已操控了游名章，为何还有派人刺杀而多此一举。其实，那不过是你给淮阳王设下的脱身之法。我们到达王府时，淮阳王已经宰杀数名黑衣刺客。”
李红衣一甩手，施展了探灵之术，飘雪的院子，竟然幻化成了淮阳王府的样子。沈夜抬头看去，在李红衣与丁祸几人到达现场时，张陵卧房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在淮阳王借口要休息退下之后，他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李红衣几人身上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伪装成了躺在门外的一具尸体。而游名章，迅速将那具尸体抬入卧房中，制造了一场刺杀，将尸体伪装成了淮阳王。
李红衣道：“用剑刺穿他头颅，其实是为了掩饰其面容。也是这个时候，府中清理尸体的小厮们，抬着门外的那具尸体，也就是淮阳王离开了现场。”
再一挥手，院中的幻象散去，李红衣补充道：“为掩人耳目，淮阳王一直假扮尸身，躲藏在义庄之中。”
辨听着老君庙外的气息，并没有属于淮阳王的气息，于是道：“我猜，在你引着巡防营与禁军来老君庙时，淮阳王已经暗中集结赤羽营，潜入了文昌阁，伺机而动。而你的目的，其实也不只是为了让丁祸死。你费尽心机，下杀人预告，无非就是要制造混乱。你也知道皇帝在意丁祸的安危，必然调遣禁军精锐保护，巡防营也不会袖手旁观。你甚至算到，我会带着丁祸回老君庙。故你声东击西，为的就是给赤羽营制造机会，趁着守卫空虚，人员混杂，弑君谋反！”
沈夜心中暗叹，李红衣推得如此之准。所幸，他的计划都已顺利进行，赤羽营此时已潜入了百福宴中。他只需拖住李红衣，淮阳王便多一分机会。他微微呼吸了一口气，笑道：“先生推算得如此清楚明白，还有何疑问，需要我解答？”
“外面根本就没有人，不过是你操控了我的听觉而已。”李红衣又剥了一颗板栗，“方才你挥剑，不过是装腔作势，趁我没有防备，给我下了五尸散。不出意外，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这也是你为何不急着对我下手。反正都是等，何不让我死个明白。”
沈夜催动内息，感受到五尸散在李红衣体内涌动，吞噬着李红衣的内息，当下安了一份心。至少，他能确认李红衣暂掀不起什么风浪，笑道：“公子如此聪慧，不妨再猜一猜。”
“于你的身份，我想过你是青衣卫，也想过你是天机卫，或者是淮阳王安插在平南王府的赤羽卫。林亦去了刑部户部甚至入宫追查你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只查到，十年前，你十五岁时入了平南王府，做了丁祸的贴身护卫。听说，还是皇帝的安排。依着你与天机卫统领沈炼的关系，莫非你是通天阁的人？”李红衣不紧不慢分析。内息减弱，他的语气也没了方才的抑扬顿挫。
沈夜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他的反应，开始显露出真正的答案。
李红衣算到他不会回答，又道：“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不让张家的皇位落入旁人之手。你明明知道，我带丁祸回老君庙，是谋划好了后手，你偏闯进来。最要紧的是，你刺丁祸那一剑时，你言语虽狠，可更多的是安心。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杀丁祸。你杀丁祸，不过是在向淮阳王传达的诚意，促使他今夜起兵。”
沈夜掩饰般笑道：“公子这说法，有些过于荒唐了。”
“是否荒唐，你心里明白得很。我一直想不明白，淮阳王为何会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谋划。正是因为你下了那个所谓的杀人预告，让我想明白了，或许他得到了某个真相，于是决定鱼死网破。若他成功，也不会被天下人唾骂，扣他弑父杀君之名。”李红衣直视沈夜，“这个所谓的真相，是你给的是不是？是你背后的人，设下这个大局，拿捏了淮阳王的心思，逼迫他造反。如此，才能名正言顺让淮阳王府倾覆。”
面对李红衣的眼神，沈夜心中一个哆嗦，完全感受到了李红衣的可怕。李红衣就像看穿了一切，俯视着他，让他心神不安。
李红衣又道：“所以，你背后的人，是他。是丁祸的父亲，定国侯丁墨！你们算计淮阳王的同时，真正想杀的人，是我！”
“公子过于聪慧了！”沈夜冷冷道。
被戳穿了身份，沈夜不敢再与李红衣多言。挥出了剑，欲趁着李红衣内息开始被五尸散吞噬时，了结了李红衣的性命。可他还没挥出剑，却见李红衣竟以极快的速度闪身至他身后，夺去了他手中的剑。沈夜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就被李红衣挥出的一掌击中胸口。
李红衣这一掌，犹如春风拂面。可沈夜却被打得退后了数步。甚至沈夜在运动内息时，察觉到他的内息已经完全被压制，使不出半点功夫。
沈夜意外：“你……”
李红衣剑指沈夜，笑道：“区区五尸散，可伤不了我分毫。告诉我，丁墨藏身于何处，否则丁祸必死无疑！”
“你什么意思？”沈夜心中一惊。
李红衣又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将丁祸藏于何处吗？虽你还没有给我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太后有一壶酒，名沧海，一滴可让人移形换影。你猜丁祸喝了酒后，变成了何人？”
沈夜彻底慌了神，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而李红衣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没错，就是通天阁中出来的那一位！若淮阳王成功，死的就是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