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子初，文昌阁。
文昌阁内，瑞气盈门。宁帝率百官，亲临文昌阁。宁帝不着龙袍，唯素衣一袭，宛若隐士。淮阳王张陵随侍其后，蓝衫飘逸，儒雅风流，与宁帝并肩，好似寻常父子出游。
礼炮轰鸣，声震云霄，张陵轻扶宁帝，步入文昌阁内。百官及百姓，皆免跪拜之礼，只当是家中宴席有贵客临门，享家宴之欢。
入文昌阁，张陵搀扶宁帝登祭台。而后，宁帝与百官，齐整衣冠，先拜宗祖，再拜天上神明，虔诚地三拜九叩，祈求神明保佑大宁王朝万世基业，保佑天下苍生幸福安康。旁有礼部官员颂祝词：“昊天浩荡，赐福李朝，百福宴启，欢庆盈门。感陛下仁德广布，泽被苍生。祈愿国运昌隆，万世基业稳固；百官齐心，同德协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福骈臻，国泰民安！”
待众人拜毕，礼部尚书引宁帝与张陵，下祭台，入文昌阁正殿。正殿内灯火辉煌，映照得每一砖一瓦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祥瑞之气。中央设有一张巨大的百福桌，桌上摆满了各式珍馐佳肴，色彩斑斓，香气四溢。四周则环绕着数十张小桌，殿外设有百桌，供百官与受邀的百姓共襄盛举。
一声“开宴！”后，先宁帝入席，一人坐主桌。张陵于偏殿入席，一人独坐一桌。后百官与百姓于正殿入席。宁帝面含微笑，目光温煦，起身举杯：“朕今日与百官及乡亲聚于文昌，非为朝政之务，实为祈福苍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设百福宴，一者感上苍之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者祈来年之福，五谷丰登，百姓安乐，国运昌隆。”
张陵起身，与百官及百姓一道，齐声谢宁帝赐宴，共同举杯，祈愿李朝繁盛。宴乐再奏，百官民众举杯相庆，觥筹交错，笑语连连，忧烦尽忘。
张陵面前，有三个空位。太子与淮阳王已故，平南王因故缺席。喝了口浓茶，张陵连连苦笑。他算得上是这文昌阁，唯一保持着理智的人。也只有他知道，所谓灯火辉煌与觥筹交错，带着八分的虚情假意。所谓百福，不过是朝堂上的一步棋，一个局。局中人，已经就位。而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在张陵身边伺候的女使，是青衣卫仙儿所伪装。趁着倒酒时，仙儿道：“依着殿下的吩咐，该放进来的人都进来了。”
张陵轻声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仙儿瞥了眼门口的位置，灯影之下，百姓之中，坐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其身形，像极了淮阳王张栩。此时的手臂上，有若隐若现的刺青，形如一片羽毛。而在他身后的百桌之上，有近百人手臂上都有同样的刺青。他们装模作样喝着酒吃着肉，可眼神都时不时地看向正殿，在意着宁帝此时的神情。
张陵呷了口茶，心想着，今夜的局，还须李红衣与丁祸来破！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子初，南山，老君庙。
有关沧海，沈夜是了解的。甚至他知道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事。二十年前，梅王李暮烟死后化为鬼将军，率猖兵血洗公主府，诛杀了长公主与驸马丁墨之后，并没有即刻退兵，而是杀进了皇宫。
李暮烟杀入皇宫时，也是雪夜，寒风萧瑟，雪滚云涌。禁军与天机卫，在猖兵面前不堪一击。李暮烟手持板斧，长驱直入，杀进了西暖阁，直接取了宁帝的性命。见大仇得报，李暮烟才化为风雪消散。
若不是“沧海”，那一夜，宁帝才坐稳江山不过三月，便一命呜呼。宁帝听闻长公主府被血洗后，早有防备。从太后那里，求来了沧海。死于李暮烟手下的，不过是他的一个分身而已。
留在李朝史上的这一事件，过于荒唐又骇人听闻，于是宁帝命人抹掉了这一笔，那夜皇宫的血腥味，也从未飘出丹阳门。自那夜后，宁帝才真正坐稳了江山，开始修建通天阁。
沈夜的父亲，就是死于这一夜。所以他与兄长沈炼熟知这一段秘闻，更知道沧海之力。
“没错，就是通天阁中出来的那一位！若淮阳王成功，死的就是丁祸！”这红衣这番算得上威胁的话，沈夜当然是信的。李红衣看得出他根本没有想过伤害丁祸，甚至是在保护丁祸。只是，沈夜却不为所动，因他知道李红衣不过是虚张声势，唬他而已。沈夜道：“公子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左右通天阁的行程，在众目睽睽下换人。”
李红衣笑道：“也许是你们陛下授意呢？”
沈夜冷哼了一声，算是否认了李红衣的说法，又道：“若是陛下授意，淮阳王又如何伤得了陛下。”
“也对，如今的天机卫可不同于往年。”李红衣心满意足，心下算是确认了丁祸对于宁帝的忠心。如此一来，他心中的疑问，便有了答案。果然这一切，都逃不开宁帝的算计。
收回了剑，李红衣又恢复成方才悠闲的模样，笑道：“抱歉，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丁祸不是变成了通天阁中的那一位，而是淮阳王。”
虽不知李红衣话里的真假，却让沈夜即刻慌了神。最要紧的是，他才明白，李红衣的话不过是试探，试探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说出的答案。很显然，他方才的那个“冷哼”，暴露了答案。
李红衣又道：“在你们的局中，淮阳王必死！而我也拜托了清河王，一旦淮阳王现身，格杀勿论。也就是说，丁祸如你所愿，命丧子时！”
看着沈夜惶恐的样子，李红衣比画着手中的剑，剑气在周身乱舞，雪花在他身后绽开，让人见之生畏。李红衣笑道：“抱歉，你们精心设计的这个局，被我破了！”
沈夜这才领略到这南山中的寒风刺骨，他强忍着哆嗦道：“既然出现在文昌阁的淮阳王是殿下，殿下就不会反。也就是说，公子的说法，不会发生。”
“不不不。”李红衣摆摆手道，“既然我下了这步棋，自然就会让这件事发生。你不会觉得，林亦三人，就这么轻易死于你手吧？”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末，平南王府。
那些女使推开静安堂的门时，静安堂中空无一人，只有一阵清风从她们身旁掠过。她们根本不会发现，有三人在她们面前隐了形，悄无声息离开了静安堂，出了平南王府。而这三个人，便是林亦，苏音儿与乙女。
对于沈夜，林亦三人早有防备。入静安堂时，对于那异于往常的灯火，也有察觉。灯油中已被沈夜下了五尸散。自发现凶手，以五尸散杀人，李红衣便配好了解药让他们服下，以防万一。
于是，林亦三人将计就计，死在了沈夜的手下。待沈夜离开，他们点了阴阳灯，悄无声息离开了平南王府，赶往文昌阁。
苏音儿边走边嘀咕：“沈夜在丁祸身边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为人也老实憨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凶手真的是他。”
乙女笑道：“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何况，这是在平都城。”
这一路，林亦凭着这个结果，推断其中的因果。虽李红衣未向他透露细节，他也能猜出七八分，终得出结论，沈夜也不过是那个人的一把刀而已，而这把刀对准的暂且不会是丁祸。如此，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这一步，便极为要紧。
入了崇义坊，他们便看见，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宁帝率百官，已出了皇宫，正往文昌阁来。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亥末，文昌阁，后厨。
有礼部的官员带来消息，宁帝将至，礼部官员便齐聚文昌阁外，准备着迎接事宜。百姓们蜂拥而至，大体有序，却还是惹出了些小骚乱。有人借着人潮拥挤行窃。失主发现钱袋消失大喊捉贼。这一句“捉贼”起后，百姓们手忙脚乱，而维持秩序的禁军，艰难地处理着这个案子。
这乱子，也是有人所设计。趁着骚乱，侧门守卫空虚，有数人混入了文昌阁中。也是这时，林亦三人悄无声息进入了文昌阁。
林亦三人根本没心思在意这百福宴是何等壮观，一路直奔后厨。百余女使捧着各色菜式，聚集于廊下，在内监的指引下，准备送往宴席之上。蒸汽缭绕中，食物的香气交织成一股诱人的氛围。
林亦三人身形敏捷，穿梭于忙碌的人群之中，如同三条幽灵般的影子，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的目标，就是女使们手中捧着的菜食。看着内监一声令下，女使们已开始上菜，苏音儿慌张道：“待她们出了后厨，便再没机会了！”
抬头见院中飞雪飘飘洒洒，林亦忽想到了一个法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交予了乙女：“有劳姑娘了！”
乙女接过纸包，一个飞身，化为了黑猫，跃上了屋顶。于风雪之中，黑猫化为一道黑影，在瓦片间轻盈跳跃，卷起了阵阵寒风。纸包中，飘洒出的白色粉末，与飞雪混为一体，洋洋洒洒，盘旋在女使们周身，悄无声息落入了她们的发髻裙摆之上。
为首的内监注意到房顶上的动静，可见听见猫叫声，又见黑猫落在了院中，便没再计较方才的风因何而起。他根本无法料到，这些女使在穿梭在宴席之间时，身上沾染的粉末，四散开来。
百福宴开席之后，觥筹交错间，除去那些手上有着羽毛刺青的人，纷纷倒下，昏迷了过去。
外面的喧嚣戛然而止，张陵的神情终于松快了些。倒了杯温热了的酒，抿了一口，张陵嘱咐仙儿道：“命青衣卫出城，助李先生一臂之力。”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一，子初，南山，老君庙。
一个飞身跃上屋顶，沈夜远望平都城中，文昌阁方向的喧嚣，戛然而止。等候于城外的禁军，依照此前的部署，再次越过城门，赶往文昌阁。甚至驻守在平都城中的羽林军，也在这时候驰援文昌阁。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文昌阁将被围成铁桶，淮阳王的人，无人可活着走出来。
沈夜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个局到最后，竟会被李红衣算计成如此。而此时，李红衣一个闪身出现在他面前，笑道：“说起来，这个局还是充满了变数。也许淮阳王的人，有神助。天亮之后，通天阁就易主了。”
沈夜怒视李红衣：“你究竟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主子，他的命，我随时会来取。”李红衣踩着逍遥步，飞入廊子里，“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也希望你能救下丁祸，暂且救下通天阁那一位！”
没能除掉李红衣，沈夜左右为难。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做一个选择。给老君庙留下一个愤恨的眼神，他一个飞身，如冷风一般，往文昌阁去了。
听着沈夜离去的动静，李红衣微微松了一口气。而这时，丁祸从房中走出，神情极为复杂。看着李红衣许久，他终说了一句话：“你依葫芦画瓢，反将一军，你是为了刺杀陛下？”
李红衣递给丁祸一杯茶：“喝口茶，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