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只不过是过了一阵风,平都城已是深秋。也因这阵风,李朝在天宁二十年十月二十八这天夜里,开始弥漫出无数杀机。
起先,秦也只在触摸茶盅时察觉到茶已经凉了,他等的人已迟了至少半个时辰。他知晓,等待,就是他二人之间的博弈。而那个人,此刻就坐在楼外那辆挂着琉璃灯的国公府马车里。他不知道自己胜算如何,却笃定他占得了上风。
这是秦也,第二次做这等交易。谈不上如鱼得水,至少他已能把握分寸。已过戌时,他手下的一队人马,已在平康坊外布防,随时可入坊拿人。立于窗下,瞥见有国公府的小厮靠近马车,他便知晓此消息已经传入了那人耳中。
唤来小二添了壶热茶,秦也后知后觉,才见门外廊下挂着一盏冬瓜八角灯笼。细篾灯骨为墨色,灯面为白色青州宣纸,纸上有朱砂所画图案。因未点灯,秦也凝视良久,无法辨其形。
小二见秦也看着灯笼出神,解释道:“此为阴阳灯,从老君庙求来的。”
听得老君庙,秦也轻声嘀咕:“李红衣?”
“原来大人也知道李红衣。”小二替秦也续了杯热茶,“这阴阳灯便是出自他手。夜里燃此灯,妖精邪祟,无处遁形,不能近身。凡平阳坊的酒肆客栈,都求了一盏,奉为驱邪保平安的平安灯。”
喝了口热茶,暖了暖喉,秦也这才看清楚,那灯上的图案,是一道驱邪的符咒。亦是此时,有店里的伙计,点燃了灯火。暖黄色的灯光,映衬得那符咒夺目又晃眼。
秦也不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你等人愚银子多,信了那江湖游医的鬼话。”
听得秦也谤毁李红衣,小二心中不满,可碍于他是平都府的司法参军,只能隐忍道:“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二未再多言,退了出去。秦也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灯笼,继续盘算自己的事。默算着时间,那人承诺的报酬也该送来了。听得廊子里的脚步声,秦也忽松了一口气,这场博弈,他终究是占了上风。
可他那口气还未在胸口呼开,却又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分明看见,那灯笼的光透过门缝射了进来,映照在屏风之上。冷风灌入时,那屏风上竟显现出一团黑影。随着光影舞动,黑影也开始挪动,就如地狱里张牙舞爪的恶鬼。
被这鬼影晃了眼睛,秦也慌了神,弹起身,拔出腰间的弯刀,大喝道:“何人造次!”
应是这把弯刀上沾满了血,屏风上的鬼影,被刀锋上的煞气驱散,显现出一个人影。人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是方才续茶的小二。小二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抬头见秦也的模样,诚惶诚恐道:“大人,是我。”
听得一声猫叫,又有细碎且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秦也才明白方才的鬼影,不过因猫之故。收起弯刀,秦也道:“何事?”
小二将食盒置于案几上,退后几步道:“方才有贵人送来几样天香楼的小菜,请大人尝尝鲜。”
待小二退了出去,秦也才打开那食盒。如他所预料的,这是门外马车里的贵人送来的。食盒中装着的,是一百两银票,一张加盖了户部官印的房契,一张有吉祥寺签章的借契,一张群芳楼的卖身契,还有一张属于舞姬鸳儿的籍契。
将银票和四张契纸小心翼翼叠好收入怀中,秦也才真正吁了一口气。终究涉险才能求富贵。年过三十五,他才终于清了吉祥寺的香火贷,在这平都城中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两进院的宅子。他也终于兑了十年前的承诺,替鸳儿赎了身,择日便能迎她做主家娘子。
茶又凉了,可秦也觉得冷茶爽口得很。丢了一吊钱在案几上做茶钱,秦也快步出了清风楼。那辆挂着琉璃灯的马车依旧在原地。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时,秦也摸了摸腰间的弯刀,手指敲了敲,示意马车里的人,不出一个时辰,此事便能办成了。
离开清风楼后,秦也不急不缓,去往长乐坊。过几日,便是这平都城的花灯节,沿街已经挂满了各色花灯,灿若星河,令人眼花缭乱。因着心情舒畅,见着有几个少年书生在嬉闹,秦也忍不住念出了鸳儿去年花灯节吟诵的那句:“插花呼酒少年场,烂赏花灯十里香。璧月当天星续少,珠帘排户乐声长。”
人逢喜事,秦也心中舒爽,可到底在平都府这么多年,有着十足的警觉性。他早察觉到有人在尾随。停下脚步辨其呼吸声与脚步声,他断定对方是个女人。
也是有意,秦也绕了远路,入了一条暗巷。他本想虚晃一枪,逼那人现身。哪曾想,他转身时,却不见身后有人,只听得周遭传来阵阵猫叫声。寻猫叫声来处,秦也拔出弯刀,左顾右盼,终发现头顶似有重物。他伸手一摸,才知那猫不知何时趴在了他头上。
奋力一甩,那猫落在了秦也面前。不等秦也挥刀,那猫竟然打了个哈欠,以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阁下阴风入体,将死于非命。”
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妖邪,秦也如何能坦然接受眼前这只黑色的猫会说话,更不能接受这只猫说他会死这样的晦气话。不与其论长短,秦也挥刀便砍。可没想到,这猫比他料想得更邪,如那屏风上的鬼影一般,忽烟消云散。
再听到它的声音时,秦也发现它已经趴在了坊墙之上。它似乎并不在意秦也如何,自顾自道:“若你一心向善,我可求我家公子救你一命。不过,需得以你的家财来换。”
“何方妖孽!”秦也颤抖着声音道,“你可知本官是谁。”
黑猫又打了个哈欠,在坊墙上翻了个滚,又道:“我家公子,老君庙李红衣。这平都城,谁都知道他的名号。不过,话说前头,要你的家财来换,只是我个人的意思。”
又听得李红衣的名号,秦也笃定这是李红衣的旁门左道。猫是不可能说话的,必定是李红衣的障眼法。稳定了心神,冷着眼,秦也握紧了弯刀。那血淋淋的煞气,凝聚于刀尖。以他的功夫,定能破了这障眼法。于是,秦也纵身一跃,跳上了坊墙,朝着那黑猫砍去。只是,他再次扑了空,黑猫又跳上了他头顶。
黑猫冷冷道:“既你不识好歹,那便去送死好了。”
不只是送了他这么一句冰冷的话,黑猫毫不留情在他脸上留了道爪印。秦也滚下坊墙时,黑猫已不见了踪影。
站起身,摸了摸胸口,银票和契纸还在,秦也恶狠狠地骂了句秽语,等今夜的事了了,定要找个由头,端了他老君庙。吐了口唾沫擦在抓伤上,秦也出了暗巷,直奔长乐坊。
长乐坊,位于城南,是平都城的下三坊之一,为三教九流聚居之地,坊民杂乱,多为贫苦百姓。入城的难民,流民几乎都聚集于此。理所当然,长乐坊也成了逃犯的躲藏之所。
秦也摸着夜来此,为的就是抓捕一名即将成为逃犯的坊民。入坊门前,秦也朝着空中燃放了一支冲天的烟花,引得几个躺在路边的流民感叹,花灯节又来了,只求莫要再如去年那般引得长乐坊失火,让他们无处栖身。
秦也从腰间的钱袋子里掏了几个铜板,在几个流民注意到他时将铜板丢在满是脏污的地上,堵住了他们的嘴。几个流民感激他的好时,秦也生出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毕竟在今夜之前,他每月领到奉银都要为计较如何花一个铜板而费心。
不多时,秦也已出现在一间破败的宅子前。这间宅子,在去年花灯节大火中,烧毁了一半,只剩下半进院子,而宅子里的人也只剩下一人。秦也推开漆黑且歪斜的院门时,这宅子的主人,正蹲在门槛之下,喝着如清水一般的粟米粥。
秦也看清他的模样时,忍不住啧了一声,只因他过于丑陋,整张脸因火灼烧而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抬头见秦也身着官服,吓得立即放下碗筷,跪地磕头以嘶哑不清的声音道:“草民刘五拜见大人老爷。”
秦也扭过头,不忍多看他脸一眼,也懒得与他说话,确认他是无亲无故的刘五,便已足够。趁着他不敢抬头战战兢兢时,秦也绕到他身后,慢悠悠扯下了腰带,从背后套住了他脖子。当他感受到秦也的杀意时,他才敢挣扎。可他越挣扎,秦也杀意越浓,越果敢。秦也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如刘五这样生活在泥里的蛆,为他的银票与契纸而死,死得其所。有了如此借口,秦也杀人理所当然。他这副模样,与那屏风中张牙舞爪的恶鬼,并无二致。
秦也穿上腰带后,本布防在平康坊外的平都府衙卫破门而入。当他们看见刘五吊在房梁上时,秦也道:“人犯刘五,觊觎于红楼舞姬莲儿美色,求之不得。天宁二十年十月二十七,刘五趁其外出时,将其虐杀至死。本官赶来时,刘五已畏罪自尽。寻仵作验明正身后,结案吧!”
为首的衙卫看着地下凌乱的脚印,心知方才发生了何事,却默认刘五畏罪自尽为事实,而差人去请仵作。当秦也掏出一贯钱,让他招呼兄弟们喝口酒时,他更是感激不尽。
看着衙卫抓起王五满是疤痕的手在供状上画了押后,秦也出了坊门,又朝着天空放了支烟花。烟花在空中炸开,他终于心安理得得着那百两银票和四张契纸,迫不及待前往红楼领鸳儿回家门。
秦也回程的脚步,更为轻快。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这句诗追究起来,虽不合适,却也应景。这一路上,有关他与鸳儿,他已筹谋许多。筹谋着,筹谋着,便昏了头,散了心,不知是何时何故拐错了弯,入了一条穷巷。要过这穷巷,需穿过眼前那幢荒宅。
入了那宅子,穿堂的阴风吹来。听得墙外野猫嘶叫声,秦也一个激灵,恢复了神志。也因那野猫叫声,让他想起了那黑猫,更想起那句“你将死于非命”。
并非李红衣的障眼法,让秦也将这句诅咒当了真,而是秦也在入了宅子时,真切感受到了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煞气,比他弯刀上的煞气浓烈,凛冽,诡异。
这荒宅荒废已久,残垣断壁上,只有青苔与数不尽的蜘蛛网,除却野猫野狗,无人踏足。踩着瓦砾,听着风声,秦也断定荒宅里没有其他活物。可他在欲点燃火折子时,却见大堂内闪着隐隐灯光。
拔出弯刀,秦也凝了凝神,小心翼翼朝着大堂走去。轻推门时,两扇门因腐朽不堪而轰然倒塌,扬起阵阵灰尘。扑鼻的灰尘散开时,秦也分明看见,大堂之中竟挂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如他在清风楼所见的阴阳灯一般,灯面上也画着一道符文。
也许这又是那李红衣的把戏,秦也心想。一阵冷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那灯笼摇摇晃晃。映照在墙上的符文,如滚开的水一般涌动。还未等秦也生出恐惧,那符文竟然幻化成了人影。人影身穿黑色铠甲,手持一把开山板斧。
惊得手中的火折子掉落在地,秦也后退数步,慌忙往外跑去。可他将踏过门槛时,那人影竟从墙上挣脱而出,落在了他面前。他慌忙挥刀,却发觉眼前的只是一道虚影。可他收刀时,却感受到了板斧的阴寒之气。这股阴寒之气,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其砍断他脖颈。
头颅掉地时,一刻残留的意识,让秦也目睹了自己的血喷涌而出,也明白黑猫的诅咒成了真。
阴风入体,秦也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