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节后,平南王府侍卫沈夜,总忧心他家王爷丁祸,被邪祟缠了身。连日来,丁祸总在梦醒后说他入睡之后魂魄离体,梦游仙境,见着了一位红衣神仙。那神仙见他玉树临风,传授了他一套剑法,名落叶飞花。
说起落叶飞花剑法时,丁祸眉飞色舞,特意削了把木剑,在园子里那桂花树下比画。可他的剑法,没能引来落叶与飞花,反而因闪了腰,跌落进那荷花池中,滚了一身污泥。将丁祸身子洗净之后,沈夜苦劝:“殿下许是读那志怪画本着了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了美梦罢了。再者,殿下这身子,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能提笔杆已是万幸,如何能舞得了剑。”
“你说我是病秧子,我且受了。”丁祸将嘴没入水中,吹着泡泡,“可你说我只是做梦,必得给你计较个明白。”
从浴桶中爬了出来,只披了件袍子,丁祸便往书房小跑去。幸而沈夜知晓丁祸这习性,早将伺候在静安堂的女使们打发去了园子里收拾,才免了生出事端,传出去被人说他平南王放荡淫乱。
摊开纸,丁祸提笔便画。沈夜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画不出所以然。哪晓得,丁祸一笔而就,竟真画出了一处山水仙境来。而这画中仙境,不,应说是世外桃源,全然应了他吟诵的诗句:“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确多畬田。穿堂之鼓当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长藤酌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如今丁口渐繁息,世界虽异如桃源。”
沈夜心头一震,这词句似乎曾读到过,且是在某个封藏的案卷之中。沈夜不敢过多细究,只敷衍道:“或许殿下,真得了仙缘。”
丁祸丢了笔,耸耸肩,笑道:“再说我做梦,打发你到吉祥寺做苦役去。”
沈夜嬉笑道:“我五岁就跟在殿下身边伺候,是殿下唯一的心腹,殿下怎舍得打发我去做苦役。”
“我就喜欢你这死皮赖脸的样子。”丁祸捧着沈夜的脸,嘬了一口。
看着丁祸倒在地板上,顷刻间沉沉睡去,沈夜一脸惊恐。沈夜心中恐慌,这只是开始,他家王爷还有更出格的举动。
第二日,丁祸又以那梦做引子,说那神仙在教他剑法之后,赐了他一杯茶。那杯茶,茶汤透明洁净,叶底形质清新,香气浓郁清正,长久悠远沁心。回忆起那茶名芙蓉仙茶,丁祸竟命人采买了茶叶,在后院造了个茶灶,要亲自做出芙蓉仙茶。可想而知,丁祸弄得人仰马翻不说,后院失了火,惊动了巡防营,也惊动了太后。连夜,太后派了人宣丁祸进宫,训话近两个时辰。
从宫中回府后,沈夜以为丁祸会清静下来。可只是过了一夜,他又折腾出了一件不敢传出平南王府的事。
天宁二十年十月二十九,平都城降了霜。清早时,沈夜推开房门,以为入了冬,下了雪。他先在园子里练了一个时辰功夫,才去膳房取了丁祸要用的早膳。只是,当沈夜推开静安堂的门时,却发现丁祸不见人影,而殿内堆满了木材木屑,木屑之中,摆着一副棺材。
身子一抖,沈夜走近那棺材,却发现丁祸躺在棺材之中酣睡。深呼吸了一口气,沈夜走出静安堂,打发了洒扫的女使离开后,紧闭了门窗。又深呼吸一口气,沈夜轻轻将丁祸唤醒。
丁祸缓缓睁开眼,笑眯眯道:“难怪人说死后长眠,棺材里睡了一宿,才知何为安眠。”
不等沈夜开腔,丁祸连连摆手道:“别说棺材晦气不吉利。人总有一死。你说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提醒我,我或许时日无多了。”
“殿下何苦这般。”沈夜一脸生无可恋,“今日我终于明白,为何外人都说,我家王爷是废物。”
“做个废物有何不好。”丁祸从棺材里爬出来,“随心所愿,逍遥自在。”
沈夜又想到以往发生的事,自叹道:“可做了废物,就会被人欺负。若非太后护着,殿下不知挨了多少刀,吃了多少暗亏。”
沈夜说得一本正经,可一抬头,却见丁祸忽然扑了上来,直接将沈夜推进了棺材里。当沈夜挣扎时,丁祸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说,盛家为何要退婚?我堂堂平南王,难道配不上他尚书府?我母亲是长公主,圣上亲封她为平南王。我父亲是一品定国公,当朝太后是我祖母,圣上是我舅舅。被他尚书府退婚,我丁祸颜面何存?”
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沈夜一时呆了神。原来,他家王爷连番举止,还是因着一个月前被退婚之事。一月里,他未有任何怨怼,如今宣之于口,还是因着那年绿梅下惊鸿一瞥。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若长公主与国公爷还在世,无人敢欺他平南王。可奈何他们夫妇故去二十年,手中兵权早已落在淮阳王之手。平南王空有虚爵,太后真心疼他,可帝王之心,如何真正偏爱他这外姓人?太子尚且如履薄冰,清河王更是为避世而在青云观修道,他又如何能安然立足。若不是他迟钝,抑或他装傻充愣,这些年来,或许早已千疮百孔。念及此,沈夜对丁祸有无限疼惜。
丁祸从案几上抓起那张聘礼礼单丢给了沈夜:“你差人送去尚书府,我平南王府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沈夜接过礼单,微微叹息了口气:“殿下可知,三月前尚书大人意外身故,盛家小姐一病不起,时日无多。或许因着变故,才退了婚。”
丁祸一时愣神,将礼单又夺了回去。愣在原地良久,丁祸才知自己赤着脚。寒意入体,让他醒了神。叹息了一口气,丁祸将礼单撕碎,苦笑道:“既如此,那便作罢。”
棺材之事,终究还是在当日传遍了平南王府。有小厮私下里找到沈夜,也许他们王爷是被鬼入了梦。他梦里见到的根本不是红衣神仙,而是盛家的怨鬼。因着怨鬼缠身,才致使他们王爷失常。他们还提起,老君庙有个叫李红衣的巫医,善驱邪魅,不如请他来给他们王爷看看。如果请不来李红衣,求一盏阴阳灯也是好的。沈夜虽言语呵斥他们莫要胡说,可终盘算着去一趟老君庙。
就在沈夜盘算着如何领着丁祸去老君庙会会李红衣时,平南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是许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来福。
来福登门后,先是奉上了许贵妃亲手做的一盒玫瑰酥饼。丁祸最喜玫瑰酥,这份礼倒是合了他的心意。
在丁祸看着食盒吞咽口水时,沈夜道:“公公不只是来送点心的吧?”
来福点头道:“贵妃娘娘说,王爷许久未进宫,甚为想念,想请王爷入宫用晚膳。”
沈夜本想替丁祸拒绝,哪晓得丁祸即刻应道:“好。”
待来福离去后,沈夜皱着眉头,嘀咕道:“殿下与启祥宫素无往来。以往许贵妃眼中,只有太子与清河王,如何今日来攀交情,请殿下用膳了?”
可丁祸懒得理会良许贵妃的用意,抓起一个玫瑰酥塞进嘴里,赞道:“好吃。”
稍显无奈,也显慌张,沈夜掏出银针,试了无毒后,才安了心。可他也不无担心道:“不如,我替殿下回绝了吧。总觉得启祥宫别有用意。”
“既应了,就没有再回绝的道理。”丁祸道,“莫要瞎琢磨了,有些事,越琢磨越复杂,去备车吧!”
因马车颠簸,一路去往皇宫,丁祸摇头晃脑,昏昏欲睡。此时此刻,在李朝皇宫通天阁之中,太子张熹也是打着哈欠,一副将倒地的模样。只是,张熹这哈欠并非犯困,而是精神过于紧绷。这便是他改不掉的毛病。
龙椅上的宁帝,头发已灰白,面容稍显憔悴,一眼便知其病气缠身。只是,这病气根本无法熏染他的不怒自威,他的帝王之气。肃容抬眼,便能让堂下的人汗流浃背,尤其宁帝此时细览的是澧县赈灾官银贪渎一案的卷宗。
当宁帝放下卷宗,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时,伺候在一旁的内监王魁假意咳嗽了一声。张熹听到咳嗽声,立即睁开了眼睛,以铿锵有力的语气说起已默诵许久的词句:“澧县贪渎一案,首犯为澧县县令苏道元。苏道元及其党羽八人,以赈灾为名,贪敛银款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二两……”
宁帝冷哼一声,打断两张熹的话,冷冷道:“平都府的结案陈词写得明明白白,不必赘述了。”
张熹强撑的信念,陡然崩塌,以至于乱了章法,而不知作何反应。自入东宫为太子,他生存在宁帝强压之下,畏惧之心早已入髓。
静默许久,宁帝乜斜着张熹,看着张熹额头涔汗,心知他背上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了。那是张熹在澧县死里逃生时,落下的毛病。念及此,宁帝心中难免心疼。微微叹息了口气,宁帝道:“这结案的文书,行文漂亮,滴水不漏,你费了心了。”
话外之意,张熹听得明明白白。他自证清白,查明了真相,却终究让宁帝有微词,也让他感受到宁帝的厌弃之意。最要紧的是,他是以泥巴修补窟窿,虽一时严丝合缝,可细究不过是以恶盖恶。
无论如何,张熹已挽不回圣心了。于是,在宁帝不耐烦让他退下时,他心灰意冷,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谁设计他走到了这一步。
待张熹离去,殿内只剩宁帝与王魁二人。宁帝侧躺在龙椅上,王魁立即低着身子走近,跪在地上,替宁帝轻轻揉压太阳穴。宁帝微叹口气,似有失望道:“他倒是将自己择了个干净。”
王魁轻声道:“或许太子,当真是无辜的。”
冷哼一声,宁帝道:“他若无辜,大可不必做出这怯懦的样子来。终究是,不堪重用。”
“不堪重用”二字说出口,王魁微微低下头,心知宁帝废储之心已定。他只当自己未听到这四个字,转而道:“平南王进宫了。”
点点头,宁帝闭着眼道:“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祸儿。无父无母,这些年受了他几兄弟多少委屈。让他和贵妃多亲近,将来也能彼此倚靠。”
许贵妃自三年前丧子,一直忧思度日。宁帝的打算,或许不只是让他们亲近,而是有意将丁祸过继许贵妃名下,顺理成章封丁祸亲王。封了亲王,丁祸便有了入主东宫的资格。如此琢磨起来,王魁神色微动。果然,传言不虚,宁帝有意将这李朝的皇位,传给丁祸这外姓王爷。
宁帝见王魁沉默,哪里不晓得他在揣度自己用意。直起身子,宁帝又道:“老君庙查得如何?”
王魁知晓宁帝腰间又疼了,轻轻揉捏着回道:“一个时辰前,隐卫来报,查得老君庙的主人,名李红衣,三月前自南方来,善祝由巫医术。如今城内百姓多点阴阳灯,奉李红衣为神医。”
说话间,侍奉在外的小太监,捧了一盏阴阳灯至宁帝面前。看着灯面上那符咒,宁帝心中一颤。当小太监点燃了阴阳灯,殿内忽起了风时,宁帝回想近来多番梦见那个人,故忍不住想,难道那个人还活着?
宁帝回了寝宫,撵退了宫人,一人独立窗下,似有重重心事。王魁退至殿外,即刻招来了一名小太监,嘱咐小太监即刻传信去淮阳王府,淮阳王半月内不可回京,京中将有大变。
木着身子,张熹如行尸一般,出了通天阁。立于台阶之上,回看这通天阁。这通天的气势之下,他就如一只蝼蚁。也曾想着,有朝一日,入主这通天阁。可走了这二十年,终与这座宫殿,越走越远。
一直到了崇华殿外,远望重华宫,张熹才解放般肆意地挠着后背。可痒过后的疼痛,让他泄了气,扶着栏杆,顺势瘫倒在地。面色苍白如纸,似只一口气喘不过来,便会丧命于此。贴身侍卫罗典就在重华宫外等候,可他也不想呼救,更不想路过的宫人看见。死于此,或许也是解脱。只是他没想到,他这求死的模样,却被丁祸撞见。
丁祸狂奔而来的虚影,像极了昨夜的梦。梦里有鬼,鬼似丁祸,随灯笼而至,举起一把板斧,砍下了他的头颅。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他过于防着丁祸,才以为终是丁祸夺他太子之位。他也以为丁祸会见死不救,而放任他窒息到死。可没想到,他看着丁祸将他抱起,从腰间掏出了一个琉璃瓶,倒出了一颗药丸塞入了他嘴里。
好似过了千万年,张熹才真正睁开了眼,看清了丁祸的样子。丁祸满头大汗,依旧有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气。他像极了他姑姑,如神仙雕刻般的脸上,虽柔弱,却有一股侠气。
丁祸关切地唤着:“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凝了神,张熹在沈夜搀扶下站起了身子。丁祸又问他如何时,他只答自己无事。丁祸面露欣喜,只道:“幸亏我自小泡在药罐子里,随身带着救心丸。沈夜,快去传太医。”
张熹却摆手道:“不必了。你若见着皇祖母,代我问皇祖母安。”
说罢,张熹便往外走去。丁祸差沈夜送他回东宫,他只说罗典在前面等候,不必劳烦。可走了几步,张熹又回过头,幽幽道:“听说你给自己做了副棺材。”
丁祸点头道:“棺材里睡觉舒服。”
张熹想了想,连连点头,嘀咕着自己许久未有好眠了,再木着身子朝着宫门一步一步走去。
丁祸久久看着张熹背影,忍不住担心。沈夜常在外走动,多少知道些消息,轻声道:“太子的愁,殿下解不了。”
耸耸肩,丁祸从未想过去解。只是,一处长大,终有情义,他救了他,也是出于这份情义。只是,他没想到,今日这份情义,却将他拉入了险地。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一。又在棺材中睡了一夜,丁祸心情恹恹,心想着是否要去东宫坐坐。可这时,沈夜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大喊道:“殿下,出事了。”
丁祸喝了口昨夜剩下的冷酒,有些嫌弃道:“一大早,慌慌张张做什么?”
沈夜慌张不减,又道:“殿下听了,也会慌张。就在昨夜,太子死了。”
先是一愣,丁祸面色忽地灰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却听得外面吵吵闹闹。他领着沈夜快步出了静安堂,却见大理寺少卿林亦领着一队人马鱼贯而入。
丁祸素来不喜林亦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嫌弃道:“不去抓贼,跑来我平南王府耍什么威风?”
沈夜拔出了刀,护在了丁祸面前。林亦身材高挑,剑眉星目,一身正气。举起手中的令牌道:“平南王丁祸,涉嫌谋杀东宫太子。陛下口谕,宣王爷即刻入通天阁问话。”
丁祸一脸迷惑,骂道:“林亦你脑子被驴踢了,大清早在这发羊癫疯。”
林亦面带微笑,不与丁祸做任何计较,只道:“王爷若是清白,入通天阁对峙便了,何苦在下官面前撒混。”
夺过沈夜手中的刀,丁祸欲与林亦论个明白。可他如何强得过一身功夫的沈夜。沈夜挡住丁祸,躬身与林亦道:“林少卿勿怪,我家王爷素有起床之气。林少卿先行一步,我家王爷随后就到!”
看着林亦岿然不动,定要带走丁祸。沈夜这才明白,入丁祸梦里的并非神仙,而是恶鬼。
鬼入梦,心不安,必有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