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月二十九,戌时。李朝皇宫内,风卷着雨,不期而至。雨打着屋檐与宫墙,铺天盖地。张熹呆滞在廊下,看着寒夜将至,忽起了微笑,笑这雨应了他的心。
“雨到秋深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滴阶响共蛩鸣切,入幕凉随夜气侵。”张熹抬步走入雨中,忘了他身上衣衫单薄。
张熹贪恋这秋雨,可一抬头雨却被雨伞挡住。他一回头,贴身侍卫罗典出现在身后。罗典瞧着张熹的神情不同于往日,关切道:“殿下如何在这里淋雨?当心伤了身子。”
“伤我的不是这雨。”张熹看着周围琼楼玉宇,还有那通天阁,“伤我的是这皇宫,是东宫太子之位。”
罗典面露惊异,温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澧县的案子出了错了?”
张熹只摇摇头,抬步走向宫门。罗典小心翼翼跟上,低声在张熹耳边道:“殿下,出事了。昨夜,秦也死了。”
本以为张熹会有意外,可他只是停了步子后,歪着头笑了笑。出了宫门,张熹上马车时,竟给罗典行了个大礼。罗典吓得立即跪地,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抑或张熹认为他杀了秦也灭口。
张熹将罗典扶起,拍了拍他肩膀道:“人总有一死,我也快了。”
上了马车,与张熹并坐,罗典将一件灰皮袍子披在张熹身上,才察觉张熹的古怪。张熹双目涣散,总挂着浅浅地笑。歪头晃脑时,罗典似感觉到张熹的神志在一点点消散,这让罗典惶恐不安。罗典一边招呼马车快些驾车,又打发随行的小厮去请太医。
可出了宫门,到了丹阳门外,张熹却叫停了马车,指着前面的一家酒楼道:“买些酒来,我好暖暖身子。”
罗典掀开帘子,观察周围无可疑之人才下了马车,入了酒楼。只是,当他抱着一坛子天子笑回来时,却见马车里空空如也,张熹已不知去向。
戌时,青云观中,观门已落了锁。
这里是一座道观,也算得上是清河王府。清河王张陵与太子张熹,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其母为皇后戚氏。十二岁时,他因与张熹玩闹,不慎落入水中。虽有侍卫救下了性命,却因染了风寒,终得了一场大病。
鬼门关走了一遭,病愈后,张陵似参透了生死,一心向道,求了皇后和宁帝,以养病为名,来了青云观修行。至如今,已有十年。这十年中,张陵不涉朝堂事,只谈道法,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一心问天意,无心顾人情。父母兄弟,也就变得疏离寡淡。
许是修行的缘故,张陵最喜萧瑟冷清之景。寒雨戚戚,如绵绵刺刀,送院中枯黄的芭蕉最后一程。落花满地,花花草草,也走到今日为止。这便是道。雨落是道,叶枯是道,花谢也是道。此为人间常态。看透了这一点,世上的事,就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了。
一袭青灰色道袍,独坐廊下,张陵点了一盏灯,命人从老君庙请来的阴阳灯。点了灯,暖光弥漫开来,照见风影,他才知自己与那李红衣不相谋。只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是道,也是道理。故,张陵容得下李红衣,也期望有朝一日,能在风雨下谈理论道。
有叩门声传来。夜已深,不知是何人登门。张陵身边,只有一贴身护卫,还三五洒扫的道童。这个时辰,他们都已歇下。张陵不忍扰了他们清梦,便自己撑了伞,提着灯笼,沿着石阶而下。
张陵以为,是丁祸上门讨茶喝,可拉开门才知,叩门的是张熹。张熹淋着雨而来,散乱着的发髻上滴着水,单衣已没有了干纱,而脚下更是未着鞋履,沾满了污泥。只是,他的脸上,却有张陵记在心里的,儿时纯真的笑。
张熹举着两壶酒,笑道:“来寻你喝杯酒。”
若是他以太子之姿登门,张陵或许早已谢客。可此刻张熹的模样,不就是他所领悟的道吗?而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似有黯淡,张陵忽觉鼻酸,知道他是来与自己辞行了。
风雨之势更盛,雨水漫过廊下的沟渠,沿着台阶泄下。张熹坚持不换下湿了的衣物,只披了件张陵的道袍。呆坐于张陵面前,张熹只是喝酒,头一时歪于左边,一时歪于右边。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张陵很想唤他一句兄长。可话到嘴边,却忍不住回想,他那日落水,也许是眼前人所设计。朝中事,他虽不理,却有耳闻,更知晓眼前人的处境。如此说,这或许就是他的果报。也或许,若当年落水的是眼前人,那如今这般的就是他自己。这般着想,张陵才明白为何这十年,他从未记恨于他。
终于,张陵轻声唤道:“兄长。”
张熹身子抖了一下,呆滞了许久,才回过头,以嫦娥自比,泪眼回应着他:“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红着眼,张陵柔声道:“兄长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熹苦笑了几声,抹了抹泪道:“哥哥今夜无处可去,能否在弟弟这里,歇息一晚?”
点点头,张陵道:“哥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一夜,如儿时那般,张陵与张熹同榻而眠,说着话。看着床头挂着的那盏阴阳灯,张熹又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人砍下了头。”
“梦里的事,当不得真。”张陵嘴上如此说,可他当真感觉到,有一股死亡之气已在张熹周身蔓延。
张熹摇摇头道:“我不怕死。只怕自己枉死。如果我枉死了,你可否替我做一场法事,超度我来生不入帝王家。”
“若哥哥真的枉死,弟弟定追究到底。”张陵说着转过头,却见张熹已安稳入了眠。只是,或许发了噩梦,身子一直在抖动。而张陵也第一次见到,他背上的刀伤,那么触目惊心。他不敢想象,以他的如薄纸般的身躯,是如何躲过那些澧县乱民的。
张陵下了床,欲点一根安歇香。可当他点燃香时,却听得外面风雨大作。床头那盏阴阳灯闪烁不止,窗外忽鬼影重重。也是在这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与吵闹声。
提着阴阳灯,走出卧房时,张陵忽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头,猛然发现,这卧房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盏白色的灯笼,也不知何时,那灯笼竟亮起来。可这时,叩门声更为急促,且听得有人在喊叫。
不出张陵所料,寻上门的是张熹的贴身护卫罗典。神色慌张,罗典顾不得礼数直接问道:“王爷安,太子殿下可在观中。”
见张陵点头,罗典才大松了口气。只是,他这口气还未下去,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厢房内,忽传来一声惊叫。张陵与罗典同时辨认出这是张熹的声音。当二人匆匆赶到厢房外时,却被房中的影子惊得冒了冷汗。
他们分明看见,房中有一人身穿铠甲,提着一把开山板斧,朝着张熹砍去。可他二人推开房门时,那身穿铠甲的人却不见踪影。
张熹的头颅,滚至张陵脚下。抖着身子,张陵不敢低头。他惊恐于方才说的话,竟成了真。他也感受到,一阵冷风与他擦身而过。也许,是他的魂魄,走出了这间房子。
张熹,李朝东宫太子,枉死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卧房中的那盏白色灯笼,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只留如血般的残影。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初一,通天阁。
听得清河王张陵与罗典细述昨夜经过,堂上之人皆有惊骇之色。龙椅之上,宁帝强撑着神思,因是过于伤心之故,病气又添了几分。从张陵口中得知张熹竟有疯癫之态,嘀咕着:“这孩子,果然不堪重用。”
堂下,张陵冷哼一声,难掩心中失望,退到了一边,扶起了跪地的罗典。林亦与丁祸立于另一边。丁祸对于张熹之死,固然伤心,可不免又皱眉,嘀咕道:“你们亲眼看见凶手行凶,可进门后,却发现凶手消失了。凶手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又或者杀人的不是人,而是鬼!”
林亦见丁祸这副神情,无奈摇了摇头,意欲开口。可这时候,宁帝直起了身子,抬眼看着丁祸道:“祸儿你说,太子是否你所杀?”
丁祸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是这案子的疑凶,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太子哥哥!”
不等林亦说话,宁帝又道:“那你说,昨夜戌时,你在何处?”
“当然是在王府。”丁祸道,“昨日,我在贵妃娘娘宫中用了晚膳后,便回了王府。进门便睡,睡醒时,林少卿就找上了门,说我杀了人。可我真的没杀人啊。”
不给林亦插嘴的机会,宁帝再问:“你回到王府时,是什么时辰?”
细想了想,丁祸道:“出宫是几时,我已记不清楚。只是回到王府,是戌时。”
“何人可以作证?”
“护卫沈夜,和全平南王府的人都可以作证,昨夜我没有出过王府。”
听着宁帝与丁祸一问一答,林亦才知,为何这堂上只有这几人。就如传闻,宁帝是在护着丁祸,是在替丁祸脱罪。
宁帝又将话头对准张陵与罗典:“你二人可确定,你们所见之人就是平南王?”
罗典想了想道:“只是虚影,无法辨认是否是平南王。”
宁帝微微点头,又看着林亦道:“那你为何认定,杀人的就是平南王?”
林亦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可宁帝并非询问案情,而是诘问。林亦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一块玉指环道:“这枚指环,应是平南王之物吧?”
当林亦举起指环时,丁祸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指环不见了。摸着手指,丁祸喊道:“如何到了你手中?”
见着林亦手中的指环,宁帝的神情忽淡了下来。那时丁祸二十岁生辰时,他赐予丁祸的生辰礼。沉默良久,宁帝盯着林亦道:“这枚指环,与太子的死,有何关系?”
林亦转头看着丁祸:“太子遇害后,手中紧紧握着这枚指环。可见,这枚指环是从凶手手上取下来的!”
“指环是我的,可我并非凶手。”
“那平南王如何解释,这枚指环为何会出现在太子手中?”
“我怎么知道如何解释?我只知道,此刻,我才发觉指环不见了。不见了,你可听得明白?”
林亦微笑道:“下官听得明白,平南王无法自证清白。”
“林亦你个蠢货。方才我已说得明明白白,昨夜戌时,我回了王府,整夜未出。如何去得了青云观杀人?”
“是吗?”林亦冷哼一声,“可有人亲眼看见你在戌时二刻,潜入了青云观。”
丁祸一愣:“何人?”
后知后觉,当丁祸见林亦转头看着张陵时,才知林亦口中的证人是张陵。这让丁祸心中疑惑,自己明明未曾去过青云观,为何张陵会污蔑自己。这些年以来,张陵是他在这皇城中最亲近之人。
丁祸小心翼翼道:“陵哥哥,你当真见着我入青云观了?”
张陵看着丁祸,微微苦笑,似有顾虑。丁祸催促他,他也不开口。直到宁帝追问:“陵儿,你说。”
当张陵行礼时,林亦志在必得,以为张陵的证词,即可给丁祸定罪。可张陵却道:“父皇,平南王昨夜未曾踏足青云观。至于这指环,兴许是有人蓄意嫁祸!”
此话一出,林亦一时瞠目。他没想到,清河王竟改了口。只是一句话,就替丁祸挽回了局面,且给他摆了一道。林亦认定丁祸杀人,本有人证物证。可人证改口,他无法证明丁祸曾出现在青云观,而这枚指环便不能证明就是丁祸杀人。若丁祸不糊涂,还可反咬他一口,说他蓄意嫁祸。构陷皇亲,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尽管他是大理寺少卿。
丁祸忽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拉着张陵道:“多谢兄长还弟弟清白。”
张陵摇摇头道:“不。指环不能证明你杀人,我的证词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
丁祸一愣:“啊?”
林亦也是一愣,张陵并未置他于死地,反而给了他机会。只是,就目前的证据,怕是无法论出个结果来了。他也意识到,是自己记着与丁祸的旧怨,而过于鲁莽了。
眼见着林亦无话可说了,宁帝缓缓站起身,怒容立现,喝道:“我朝太子,竟遭此横祸,你们是如何当差的!”
堂上所有人闻声,纷纷扑通跪地。唯丁祸后知后觉,愣了许久后,才缓缓跪地,跟着其余人喊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这怒,死的是朕的儿子,未来的天子!”宁帝吼完,弯着腰咳嗽不止。
王魁即刻近前,抚着宁帝的背,细声劝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呀。”
喘了几口气,宁帝才平静了些许,指着堂下道:“限大理寺,五日内破案,否则提头来见!丁祸,你无法自证清白,即日起幽居平南王府。大理寺未擒得真凶前,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一队禁军横冲直撞。他们的目的地,是平南王府。他们闹出的动静,即刻便将平南王谋杀太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平都城。太子张熹之死,亦公之于众。张熹尸身由清河王张陵主持收殓,暂停灵于青云观。宁帝旨意,待查明真相,再行治丧大典。自通天阁大殿一怒,宁帝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有内监问太后主意,太后只道:“大理寺自会查出真相,还丁祸一个清白。”
看着王府大门紧锁,门外禁军重重把守,又听得沈夜说起外面的流言,有人传丁祸以邪术谋杀东宫,丁祸气得乱舞了一通木剑后,又将自己折腾掉入了荷花池中,吃了一肚子泥。
服侍丁祸沐浴时,沈夜道:“今日在大殿上,殿下可犯了糊涂。若不是清河王作证,殿下怕是要入大理寺狱了。”
丁祸玩着水道:“若不犯些糊涂,舅舅不会替我开脱,陵哥哥也不会站出来替我说话。这不就是我平南王在这宫里的生存之道吗?”
“所以,殿下一点也不糊涂,更不是废物。”沈夜笑道。
丁祸站起身,摇头道:“我不糊涂,但我的确是个废物。”
只着一件黑色袍子,赤着脚,丁祸又往书房跑去。沈夜小跑在身后,追问:“那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做?”
丁祸耸耸肩道:“困在王府,能做什么?”
“可林亦此人,顽固如石,咬了就不会松口。”沈夜忧心道,“他必定想尽办法,证明是殿下杀了人。”
又回想那指环,丁祸根本记不起来,到底何时丢了,又丢于何处。林亦说得对,他无法证明这一点,就无法排除嫌疑。明哲保身,是丁祸所求。可他念及那日在宫中见到张熹的模样,也想要查清真相,让张熹魂魄得以安歇。
沈夜嘀咕道:“这时候,太子死了,东宫之位空悬,受益的就只有淮阳王了。若牵扯到淮阳王,那这个案子,林亦查不明白了。毕竟,大理寺上下都是淮阳王的人。这或许也是林亦认定殿下是凶手的原因。”
喝了女使送来的姜汤,见着窗外,又起了风雨,丁祸一时愁了眉。尽管他是废物,但他不能坐以待毙。备好了棺材,不代表,他现在可以死。
就在主仆二人一筹莫展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声猫叫。丁祸一抬头,却见一只黑色的猫,跳上了窗户。烛影照应之下,那黑猫的影子,如人一般。丁祸素来怕猫,尤其是黑色的猫,吓得一个激灵跳上了床榻。
沈夜拔出剑,欲驱赶黑猫。可那黑猫纵身一跃,跳到了丁祸面前,幽幽道:“我家公子说,可解你困局,约你老君庙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