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丁祸入国学长安书院,与张熹三兄弟一同拜入祭酒萧隐门下。三位皇子读的是经史子集,论的是国策方略,而丁祸读的是志怪传奇,论的是野史怪谈。于神鬼之事,丁祸笃信且好奇,曾谋划着有朝一日,游历江湖,追寻鬼神,修一部与《搜神记》齐名的《搜鬼记》。
眼前这黑猫,竟开口说人话,一时让丁祸木了身子,不可思议地扭头问还未收回剑的沈夜:“这东西开口说话了?”
丁祸愣神半晌,又将沈夜招至身边,出其不意狠狠掐了沈夜手臂一下。
沈夜无奈:“殿下不是在做梦。”
确信眼见非虚,耳听为实,丁祸忘了自己怕猫,如浪荡书生见了绝色美人一般看着正打着哈欠的黑猫:“你说的是人话?”
听得这话,黑猫一脸嫌弃地瞥了丁祸一眼,瞧见丁祸此刻的呆傻模样,幽幽道:“生得也算俊朗,眉眼间与我家公子有几分神似。翩翩君子,本该温润如玉,奈何,是个没脑子的傻痴。”
不等沈夜呵斥这黑猫无理,丁祸兴奋道:“所以,你说的是人话!”
黑猫白了丁祸一眼,懒得再搭理,扭头便走。可突然,黑猫发亮的眼珠忽暗了下去,猫毛卷着阴寒怒意化为了刺刀。原来,是丁祸趁着黑猫转身时,一只手抓住了黑猫尾巴,另一只手欲将黑猫擒住。可就在他挥手时,黑猫扭头,呲牙咧嘴,凶相如猛虎。当丁祸被吓得松开手时,黑猫原地起跳竟将丁祸扑倒在地。
“殿下!”沈夜见状,欲护丁祸。哪晓得,黑猫只是甩了甩尾,一股阴寒之气,将沈夜甩倒在地。
“敢动老娘的尾巴,嫌命长是吧?”踩着丁祸胸口,黑猫怒道,“待你见了公子,老娘定将你胸口挖个窟窿!”
说罢,黑猫挥起猫爪,朝着丁祸胸口挠了下去。见爪尖如钢针,丁祸惊得闭上了眼。他只觉身上一阵寒意闪过,以为被黑猫开了膛。可他睁开眼时,却见黑猫已经跳上了窗户,嘴里叼着一个绣着茶叶的香囊。
摸了摸腰间,丁祸才知黑猫取走了他的香囊。这香囊于丁祸极为紧要,那是他母亲的遗物。香囊中,有一小块茶砖,经二十年,茶香依旧。终于情急,丁祸喊道:“挖窟窿就挖窟窿嘛,你抢走我香囊做甚?”
黑猫恢复了方才慵懒的模样:“公子说,你这香囊值万金,就当是你给老娘赔罪了。”
眼见黑猫跳下窗户,往王府外去了,丁祸急匆匆抓起才苏醒的沈夜追了出去。可他们才出静安堂,黑猫已翻过院墙,出了王府。而丁祸与沈夜拉开府门时,才记起门外有禁军把守。
无奈关上门,丁祸气得大骂:“说人话却不干人事。再让我见着,定扒了它的皮做身衣服穿。”
沈夜倒是即刻平静了下来,回想黑猫说过的话,才知黑猫取走香囊未必是坏事,便安抚道:“殿下莫急。黑猫取走香囊,只是让殿下赴约。听闻李红衣虽是大夫,却善断案。若有李红衣相助,殿下此时的困局,或许可破。”
“可禁军将王府围成了铁桶,我如何出得去。”丁祸气呼呼往回走去,可走了几步忽又停下,“你说,那黑猫,究竟是妖是鬼?”
“闻其声,应是个女子。”沈夜道。
丁祸歪了歪头,琢磨了半晌:“那就是女鬼了。”
沈夜一时愣神,不知丁祸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可沈夜也懒得争论,又道:“既这女鬼为李红衣所用,想必李红衣也非凡人。殿下不妨,去会会李红衣?”
点点头,丁祸认为沈夜说得不无道理,几乎开口同意时却皱了眉,盯着沈夜道:“不对劲。我怎么觉得,你特别愿意我去见那叫李红衣的?”
若沈夜道出实情,必定又惹来丁祸一番歪理,他只能按捺着心虚解释道:“东宫之死,莫说殿下,就算是大理寺和刑部,也未必能查个水落石出。要还殿下清白,或许只有李红衣做得到。”
“你都没见过他,如何就信他做得到?”丁祸不屑道,“或许他只是沽名钓誉的江湖郎中而已。”
沈夜深呼吸了一口气,打算认真与丁祸解释一番,可还未开口,丁祸摆手道:“别解释了,我也懒得听。既你想我去,我便去。只是,如何出这门,你想办法。”
若只是沈夜一人,以他功夫,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平南王府。可若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丁祸,那得另谋巧计。可回到静安堂,直到丁祸已哈欠连天,沈夜也没琢磨出什么法子来。王府外,禁军十步一岗,各个皆是高手。除非里应外合,沈夜无万全之策。
就在丁祸劝沈夜安心歇着时,门外传来女使的声音:“殿下,孙统领求见。”
孙统领,即禁军统领孙祁。孙祁奉宁帝之命,把守平南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也为护丁祸安全。孙祁半夜求见,令丁祸稍显意外,也有些厌恶。孙祁此人,身形壮硕,一脸横肉,两颊被长髯覆盖,像极了年画中的钟馗。
就在丁祸欲回绝时,沈夜却拉开了门。丁祸抬头一看,孙祁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站在门槛外。灯火之下,其形如鬼差。丁祸心中一惊,转过身,装作镇定道:“何事?”
孙祁粗着嗓子道:“方才,门外有一黑衣娘子说取走了殿下一样东西。为表谢意,送来了这盏灯笼。”
嘀咕着黑衣娘子,丁祸转身看着那盏红色灯笼,一时皱眉。好奇之下,他命沈夜接过了灯笼后即刻将孙祁打发了下去。孙祁自顾自叮嘱丁祸安心在王府待着,言外之意是有他把守,丁祸出不得这个门。
待女使领着孙祁下去后,丁祸与沈夜同时打量着那灯笼,各自琢磨。丁祸好奇哪里来的黑衣娘子,而沈夜琢磨的是,这红色灯笼或许有玄机。可他二人酸了眼,也不得要领。直到丁祸没了耐心,将灯笼随手一丢时,才发现灯笼中掉出了一张绢纸。
丁祸捡起绢纸时,绢纸上出现了一行字:“鸡鸣时,燃此灯笼,可隐身半刻。”
听丁祸念出这行字时,沈夜终于明白,这灯笼自老君庙来。李红衣早知丁祸处境,以此法助其脱身。听得沈夜的猜测,丁祸打着哈欠道:“你说是就是了。折腾了一日,乏得很。”
丁祸哈欠连连,倒头便睡。合了眼,魂魄又离了体,入了仙境。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他看见,石崖之上,茶树之间,有一人在舞剑。那人身着红衣,风卷衣袖,剑气如火,其人似仙。
丁祸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敢问仙人,姓甚名谁?”
那人收起了剑,缓缓转过身。可就在丁祸几乎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忽听得一声鸡鸣。刺耳的鸡叫声,让丁祸魂魄归了位。他睁开眼便看见,沈夜拎着灯笼站在面前。
灯笼中,灯火闪烁,就如人作舞。丁祸这才明白,方才自己的确是在做梦。失望之余,他被沈夜拉起,如行尸一般换了一身黑衣,出了静安堂,穿过前院,到了王府门口。
正值守卫交班,门外脚步声密如雷雨。丁祸打了个哈欠,呆呆看着沈夜道:“你可曾想过,这无异于掩耳盗铃。”
沈夜却信心十足:“若此灯笼真能让殿下隐身,那殿下便可信李红衣做得到。”
耸耸肩,丁祸道:“大不了,打开门后关上门,只要不硬闯,孙祁不敢奈我何。”
红色的光,在风中,摇摇曳曳,包裹着丁祸与沈夜。沈夜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拉开了门。就在门拉开的一瞬间,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见着门外的情形,丁祸呆了眼,愣了神。门外的禁军,竟不见了踪影。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长街,空无一人。
沈夜惊喜道:“殿下可信了?”
眨了眨眼,丁祸幽幽道:“这根本就是掩耳盗铃!不,应是灯火障目。”
“是掩耳盗铃还是灯火障目,殿下走出去便知。”沈夜道。
主仆二人同时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步子,踏出门槛。藏在灯火之下,在无人之境,缓缓走下台阶。下台阶时,丁祸分明感受到了禁军铠甲的寒意,还有刀枪上的血腥之气,甚至能听到守卫们浓重的呼吸声。当一阵凛冽的风吹来时,灯影闪烁飘荡。灯火飘忽之中,主仆二人同时看见,那灯火照不见的地方,露出了禁军守卫的身影。
并非掩耳盗铃,也不是灯火障目,而是灯火之下,他们的确隐了形,禁军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当他二人越走越远,王府门口的禁军都不曾有任何察觉,他们守着的人已在眼皮底下离开。
当丁祸与沈夜远离平南王府,行至朱雀坊坊门,忽一秋风起,灯火熄灭,灯笼化为一道符咒落于丁祸手心。灯光散去,二人耳边响起嘈杂人声,抬头便见来来往往的人。而他二人面前,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位戴着斗笠的车夫。车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瘦削,名唤昊六。昊六嚼着烤饼,笑道:“王爷,请上马车,我家公子已恭候多时。”
丁祸和沈夜对视一眼,无任何犹豫,便上了马车。昊六咽下最后一口烤饼,挥起了马鞭,离了朱雀坊。
出了城,天已大亮。马车行至南山脚下,已遍地暖阳。南山脚下,一片竹林中,有一座庙,名老君庙。相传,老君庙为前朝一道士所建。那道士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后,布下法阵,将老君庙藏于竹林之中,待有缘人来此修行。
昊六将马车停在竹林外,幽幽道:“三月前,我家公子,破了这竹林的阵法,找到了老君庙,在此安家行医。说起来,我家公子,是有仙缘的。”
丁祸嗤之以鼻,耸耸肩,下了马车。心中虽有嘀咕,可这一路来,他也生出了几分好奇。见识了那隐身的灯笼,还有会说人话的黑猫,他很想见识这李红衣究竟是什么人物。当然,这一刻,还得加上驾车的耗子。只因沈夜搀扶着丁祸下车时,回头却见那昊六,竟在他们面前化作了一只耗子,吃干净座位上的烤饼碎屑后,窜入了竹林之中。
穿过眼前的竹林,便可见老君庙。庙门口挂着一盏灯笼,此时灯火已熄灭,留有残烟。门口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有字:有贵客至,今日歇诊。
推开门,院内有药香传来。药香之中,有缕缕茶香,是丁祸从未闻过的。而这茶香,让丁祸心一瞬间苏醒,只觉通体舒畅。抬眼见院中那两人高的茶树,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又入了那梦中的仙境。
那茶香自前面廊子之下来。丁祸与沈夜穿过前院,却见一红衣男子坐于廊下,正煮着茶。靠着柱子,趴着一只黑猫。黑猫眼前摊着一本书,黑猫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念着:“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闻其声,丁祸便知那黑猫是取走他香囊的黑猫。而眼前的红衣男子,衣带飘逸,气度非凡如暮云朝霞,绚烂梦幻,应就是李红衣了。
只是见李红衣背影,丁祸忍不住嘀咕道:“红衣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