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巳时,皇宫,通天阁外。
厚朴踩着碎步,弓着腰,出了通天阁,欲往皇城司去。他以为摆脱了沈炼,不承想沈炼竟先于他一步,挡在了他面前。面对沈炼问询,厚朴摆出他固有的温和笑容,温声道:“自然是去给陛下办差。”
“是吗?”沈炼笑道,“我以为公公,是要去东宫呢?”
沈炼这话,厚朴听得明白,却也丝毫不慌,笑道:“沈统领果然耳目通天,洒家的确是要去东宫传旨。”
厚朴从袖中掏出一份手掌大小的密旨,又道:“沈大人要过目吗?”
那道密旨以黄纸固封,沈炼自然认得。他立即退后两步,哪里敢过问。厚朴毕竟是通天阁的内侍总管,无确切证据,轻易动不得。于是,他换了副面孔,笑道:“不知公公何时得闲,我有几句话,想向公公请教。”
厚朴微笑道:“沈统领说笑了,洒家哪里有得闲的时候。”
不等沈炼再开口,厚朴绕过沈炼,快步往外走去。厚朴保持着以往的步伐,心却跳得越来越紧,额头上的汗已完全遮掩不住。待走过眼前的回廊,过了一个拐角,他感受不到沈炼炙热的目光,他才放慢了步子,稍微松懈了一口气。
方才,厚朴扯了大谎。此慌一旦败露,则是杀头的大罪。只是,他料定这样的事,就算沈炼是天机卫统领,宁帝的心腹,也不敢开口向宁帝求证。他唯一要顾虑的是,该想什么法子,查清楚鬼面婆的下落。
扶着廊柱,厚朴想得愣了神,不曾注意,他的眼前有人。待他发现眼前人存在,他即刻调整神色,行礼道:“太后万福。”
说来也巧,太后用过早膳后,听得常乐说起宫外情形,左思右想,决定到通天阁走一趟。荣月搀扶着她,行至此处时,正好听得厚朴与沈炼在前面说话。听他们说及东宫,太后便止住了脚步。
打量着厚朴的神色,她自然猜得到厚朴方才是在扯谎,只是她不恼也不追究,只道:“你是东宫的人?”
厚朴知晓太后立场,笑道:“应该说是李公子的人。”
“李公子。”太后心有惊异,“李红衣?”
厚朴点头道:“是。”
太后仔细打量厚朴,意外于厚朴与李红衣有着关系。可她也即刻明了,李红衣对宫中甚至朝中的动向了如指掌,必定早有部署谋划,如此才合了他的性子。也难怪丁祸多次提及,此前入宫,厚朴对他多有照拂。原本以为是厚朴看宁帝脸色,如今才知是因为李红衣的关系。至于厚朴替东宫做事,应也是李红衣的安排。李红衣早已选中张陵。
厚朴又道:“我自梅州来。十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幸得李公子医治,才捡回一条性命。父母亡故后,我便来了平都城,入宫做了内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报公子救命大恩。”
知晓了厚朴与李红衣的渊源,太后对厚朴不免亲近了几分。又见厚朴面相温和,身材娇小,更生出几分怜惜。如今,他已被天机卫怀疑,她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太后道:“天机卫对你起了疑,你处境怕是难了。”
“这深宫之中,王朝权力的核心处,何谈难与不难。”厚朴看得出太后有意相帮,“太后放心,区区一个沈炼而已,奈何不了我。”
“也对。红衣看中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太后面露笑意,“若有为难之处,可随时来福宁宫。”
厚朴朝着太后深施一礼:“谢太后!”
太后说罢,被荣月搀扶着,快步往通天阁去了。许久后,厚朴才直起了身子,快步跟了上去。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巳时,皇宫,通天阁,暖阁。
暖阁中的气息,太后坐下时,眉头微蹙。暖气足得很,裹挟着浓烈的药味,似在刻意地压制着这通天阁中独有的清冷之气。宁帝靠着床榻,手中捧着暖炉,面色微微发白,的确透着一股病气。他欲起身向太后行礼,太后挥手直言,他们母子之间,不必拘着这所谓的礼数。
有内侍奉了茶来,与荣月及厚朴一道,退了下去。暖阁中只有太后与宁帝二人。太后瞧了一眼茶,与宁帝道:“你也该注意着些,今年都病了多少回了。”
“母后恕罪,是儿子这身子不争气。”宁帝微笑着,保持着“儿子”在母亲面前的温顺。
太后笑道:“国事操劳,你费的心思多。若先帝还在,会感念你守住了他的江山。”
听得这话,宁帝眉头微动,又道:“母后从不来孩儿这通天阁。天寒地冻,让母后费心了。”
太后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回道:“不是不愿意来。实在是你这地方,过于阴寒了些,我这把老骨头,遭不住。再者,我一个深宫老太婆,不该过问你通天阁的事。”
宁帝低着眉眼,掩饰冷哼,又道:“到底是母后偏心。若是嫣然,母后没有不操心的。”
“所以,到现在你还介意,先帝偏心嫣然。”太后道,“嫣然到底是女儿家,是你妹妹。都过去二十年了,我都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
宁帝苦笑道:“母后教训的是。”
“提及嫣然,有一事,我想你该知道真相。”太后将茶杯放下。茶再香,也不合她的胃口。
宁帝抬起头,直视太后:“母后不妨明言。”
太后稍作停顿,打量宁帝神色,缓缓道:“当年,嫣然下嫁丁墨,你有你的心思。可嫣然到底与丁墨没有半点感情,因而也不会有子嗣。”
太后忽点到这一点,宁帝不敢再直视太后,微微偏过眼神,苦笑道:“是儿臣的错。儿臣也是顾念丁墨对嫣然一片痴情,定会善待嫣然。不承想,断送了他二人的性命。”
“我要与你说明的是,丁祸并非丁墨之子。”太后正色道,“嫣然从梅山回来时,便已怀了李暮烟的孩子。”
太后的话,并未让宁帝生出讶异,反而让太后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难以掩藏的恨意。他的恨,似乎是对李暮烟,也似乎是对嫣然。
“皇帝如何看?”太后问道。
宁帝笑了笑道:“不管祸儿是谁的儿子,他都是嫣然所生,流的是张家血脉。他永远都是李朝的平南王。”
太后观察着宁帝的反应,站起身道:“好生养病。陵儿已坐稳了东宫,一切诸事,便由他打理做主了。至于祸儿,也不必姓丁了。待你身子好了,拟一道旨,还于梅山李姓吧。”
不理会宁帝是何反应,太后大步流星,出了通天阁。走出通天阁,她的脸色暗了几分,心中明了,为何这通天阁中阴寒之气弥漫。
而宁帝,看着太后的背影离去,缓缓坐起身,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狠意。他如何不知道太后话里的意思。太后是在提醒他,既然身子骨熬不住了,便不要再生事,体面地让出皇位。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巳时末,青云观。
张陵特意嘱咐观中的小厮,不必清扫积雪。观中的那株红梅,开得依然繁盛。只是,经多了风雪,早有花瓣掉落。偶尔洋洋洒洒,令张陵会误以为,江氏还在碧波阁中待产。
青云观中,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模样。变化的是,张陵身边没有了战英,他也不能再只着一身白衣,换上了太子的服饰。
张陵依旧在廊下,煮着茶等候。见了张陵,林亦行了大礼,拜见太子殿下,这也是林亦在张陵封太子后,第一次登门。林亦也道不清原因,他无法再以此前的姿态,面对张陵。二人之间,多了几分君臣之别。若无张陵授意,他也不敢与之同席。
李红衣还与以往那般,只微笑致意,主动入座。似乎,无论他对面坐的是谁,他都是老君庙的李红衣,睥睨众生的李红衣。
呷了口茶,李红衣直入主题:“殿下想必已经知晓,城中发生何事。”
“先生未卜先知,我已下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张陵道,“关于此案,尤其是那血印,先生可有了眉目?”
李红衣回道:“殿下才入主东宫,便生出这样的事。殿下可曾想过,凶手的目的?”
“的确巧得很。”张陵道,“或许,凶手就是冲着祭天大典来的。”
李红衣笑道:“既如此,无论发生何事,不管对方是谁,殿下都须稳如泰山,方能稳住大局。”
“先生怀疑是……”张陵猜测道。
李红衣微摇头道:“殿下所指之人,并无这么做的理由。毁了平都城,于他有何益处。”
林亦知晓他们所指何人,插话道:“莫非,他才是凶手真正的目标?”
张陵端起茶杯,闻着茶香,心中通了一点。他心想,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局势便不一样了。凶手究竟与他有着怎样的仇恨,要拿平都城做赌注?追究二十年前旧案的人,都在他的面前,还有什么人与当年相关?
“殿下在想什么?”李红衣感受到张陵的气息凝滞。
张陵喝了口茶,直视李红衣道:“若凶手与先生,有着同样的目的,先生会怎么做?”
“我会救平都城的百姓。”李红衣虽看不见,却正视着张陵的眼神,“殿下也当如此。”
林亦这才明白,方才这句话,才是张陵今日唤他们来的真正目的。这便是帝王之心,无论你如何做,他都会给你保留怀疑,无法真正地信任一个人。或许站在他们的位置,他们不得不如此,林亦心想。
“殿下唤我与林少卿前来,应不只是为了确定李某的心思。”李红衣道,“我猜,殿下是想与林少卿说明,为何扶光死在了义庄。”
林亦也道:“守棺的老五死了,可老五的娘子鬼面婆,却失了踪迹。莫非扶光去义庄,是为找鬼面婆?”
“扶光是否死于天机卫之手?”张陵问道。
林亦回道:“能在一招之内,取扶光性命的,也只有天机卫了。”
“如此说来,鬼面婆或许已经落入天机卫之手了。”张陵微微叹息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不瞒二位,是我差遣扶光去义庄寻鬼面婆的。”
“鬼面婆,是当年死里逃生的女使,文秀。”李红衣道,“殿下还在查皇后的死因,追查通天阁的秘密?”
张陵回过头时,面露意外,可想到厚朴是李红衣的人,自然也就知道李红衣为何了如指掌。于是,他道:“就像先生追查姑姑的死因,为人子,又如何忍心父母受辱?”
林亦能理解张陵的心思,但又有疑问:“殿下如今身为太子,就不怕与通天阁生出嫌隙?”他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当面质疑张陵借着此事向通天阁发难实在是不妥。
张陵苦笑道:“父慈子孝,父慈子才孝!”
李红衣也站起身,问道:“殿下希望我们二人怎么做?”
“既然先生说,凶手的目标或许是祭天大典,冲他而来。我猜,凶手的身份与当年的旧案脱不了干系。”张陵深施一礼,“我虽是太子,却处处受限,扶光身死,更是没了法子。再次恳请二位,在祭天大典前侦破此案,擒得真凶,救满城百姓,还逝者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