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辰时初,南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寒风都识趣地避开了这个山谷,周围静得可怕。这山中的一切,都已经被白雪掩盖,包括翻滚而来的浓烈的杀气。属于老君庙的这辆马车,就如李红衣身上的红衣,在雪中格外扎眼,暴露在暗处的目光之下。
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车中的人,已避无可避。昊六从口袋中掏出几粒坚果仁塞入嘴里,跃下马车,朝着身后喊道:“林少卿带着公子先走。”
可昊六的话还未落音,林亦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旁。林亦甩出鬼王枪,探听着周围的动静,已然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幸而李红衣早有筹谋,将苏音儿留在了老君庙。如此,他才能无后顾之忧。
忽地一声鸟叫,打破了可怕的寂静。阵阵寒风,如万箭齐发,从四方袭来。辨听着呼吸声,林亦断定,来人有数十人,且个个身手非凡。计较起来,他们的气息,像极了那夜在青阳驿站,死于年辛之手的黑衣杀手。
“又是天机卫的人。”昊六鼻头微动。
林亦不置可否。于这一点,他心中多有疑惑。屡次刺杀他们的天机卫,到底是听沈炼的命令行事,还是通天阁授意。若是宁帝的意思,都是长公主的儿子,宁帝宠爱丁祸多年,又为何容不下李红衣?莫非真如张屠所言,当年长公主灭门案,宁帝也有算计?就如忌惮长公主与李暮烟一般,他也忧心某一天,李红衣会夺走他的天下?
或许如方才李红衣所言,林亦心想。那日在幻境中,死的不过是丁墨一缕灵识。宁帝曾与李红衣言明,丁墨失踪藏于暗处,操纵的朝局,算计了几位皇子的性命。丁墨曾是天机卫统领。莫非,沈炼是丁墨的人,听丁墨之命行事?
“林少卿小心!”李红衣忽提醒道。
林亦回过神来,抬头便见,有数支箭从密林中飞出,直射他们而来。幸而林亦反应极快,甩出鬼王枪,使出一招旋风枪。叮叮咚咚数声,所有飞箭,都被挡了回去。
亦是在这时,潜藏于密林中的人现了身。他们如蛇一般,从雪中钻出,或是从树上飞下。他们身法诡谲,围成了一个圈,朝着马车飞扑而来。
只是凭林亦与昊六二人,如何挡得住。昊六双目一横,口念咒语,数只耗子从马车下钻了出来,化作了他的模样。耗子所化的昊六,与林亦分散开来,从各方护着马车中的李红衣。
寒风更劲更凛冽。林亦与昊六对视一眼,准备杀敌。可他们才挥出武器,寒风忽地止住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杀气如雾气般消散无形。林亦凝神辨听呼吸声,竟发现周围无一活物。
昊六摸不着头脑:“不战而退了?”
林亦也是满脸惊异,转头与马车里的李红衣道:“是先生的手法?”
“林少卿太看得起我了。”李红衣掀开帘子,双目微垂,面有难色。指尖画出一道灵符,李红衣感知周围的气息,忽变了神色,缓缓道:“都死了。”
林亦闻言,一个飞身跃上马车。远望去,他竟看见,密林中散落着数具尸体。方才翻涌而来的人,竟在呼吸间死了。
跃下马车,林亦不解道:“先生可知发生何事?”
“有人救了我们!”李红衣道。
昊六皱着眉,脸上写满了疑惑:“是谁?莫非是东宫的人?可东宫的青衣卫,没有这样的本事。”
李红衣放下车帘,掩饰着自己的神色。他心中已有了模糊的答案。这世上,能有如此手法的人,除了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姑姑李凌烟。
几日前,张陵命青衣卫给昊六传递了一个消息,查一查宫女文秀的下落。十五年前,文秀是重华殿伺候在皇后身边的陪嫁女使。平日里,张陵兄弟都唤文秀姑姑。文秀有着极好的性子,行事周到体贴,重华殿的事务,皇后几乎都交由她来打理。
离奇的是,皇后如此看重的人,竟然在皇后卧病后,离奇失踪了。那一夜,是皇后差遣了文秀去东宫,请太子来说话。可文秀一去不回,没有了踪迹。恰时,皇城司有一名禁军也没有了踪迹。因此宫里传出流言,文秀与人私奔出了宫。
疑惑皇后卧病是有人有意加害,张陵与太子先后都曾派出人寻找文秀的踪迹。可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也因此,张陵猜想,或许文秀早已经被人灭口了,就在她失踪那一夜。
果然,就在重华殿失火当日,皇城司在清理尸体时,竟然在枯井中发现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遭受了火烤,已焦了半边脸。但依据尸体上的痕迹,有人认出此尸体便是失踪的文秀。
文秀的尸体与其他焦尸,被人抬出重华殿后,文秀的死因,与重华殿的大火一般,无从查起,最后也无人再查。
直到数日前,张陵命战英再次追查旧案,文秀的名字才与那本脉案一起被提及。青衣卫的动向,天机卫了如指掌。天机卫闻风而动,亦再查证文秀的死因。
得了张陵的命令后,厚朴一直在暗中监听天机卫的动作。昨夜,他入通天阁中,伺候宁帝用药时,意外听得沈炼在与宁帝说话。沈炼回禀宁帝,天机卫追寻十五年前的蛛丝马迹,竟然查到文秀的尸体被送出宫,丢弃于乱葬岗后,竟然从土里爬了出来。
“是她母亲害了她,不该在临死前将那么要紧的秘密说给她。她也是寻死,竟然将秘密透露给了皇后,将皇后送上了死路。”宁帝言语冰冷,中气却十足,嘱咐沈炼,“赶在东宫前,解决了她。”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亥时初,平都城郊,义庄。
雪后的义庄,比往日里,更令人望而却步。门口破烂的纸皮灯笼,在寒风中乱舞,屋顶停留的乌鸦刺耳的叫声,显得它是通往阴间的客栈,除了魂灵,没有生人会在此停留。
扶光迎风立于义庄门外。他身穿白色孝衣,衣色与白雪融为了一体。他观察周围,除去身后他留下的脚印,雪地里并无任何人的痕迹。如此便说明,今日早上停雪后,无人来此,义庄里的人也未出门。
关于这间义庄,扶光多有了解,与守棺人老五多有交道。老五在此守了近二十年,脾气古怪,浑身上下透着令人畏惧的煞气。邻人几乎不与他来往。故甚少有人知晓,老五有一位娘子。
依照老五的说法,应是在天宁六年间。义庄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送来义庄后,竟在一个雷雨夜,活了过来。这女子,经了一场火灾,烧哑了嗓子,说不得话。她生前孤苦一人,还阳了也无处可去,老五便发了心,将她留在了身边,至今已近十五年。
那女子从不外出,只在亦庄里活动,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也无人在意她长得什么模样。应是在五年前,司马钦带着人来此办案。赶巧,司马钦撞见了那女子,被吓得差点丢了三魂。只因那女子,半边脸结了痂,身上满是墨色疤痕,极其可怖。司马钦回大理寺后,与人闲聊,提及这女子,顺嘴取了个“鬼面婆”的名字。不久后,“鬼面婆”的名字也流传了开来。
扶光轻轻叩门,门里无人应声。再叩门时,他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不便闹出动静,扶光趁此时机钻入了门里。
堂内并未点灯。幸而窗外的雪光,扶光才能辨认出眼前有序排列的近百口棺材。脱下孝衣顺手放在了旁边的棺材上,扶光朝着里面喊道:“老五可在?”
又唤了几声,并未有人回应。忽地,窗外风起,虚影重重。扶光习惯了夜里巡逻,练就了好胆子。可如此情形,也让他手抖了抖。辨认是树影,他才深呼吸口气,拿出了火绒,点亮了手边桌上的油灯。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扶光才看清楚堂中的情形。并非老五不回应他,而是老五此时趴在一口棺材上,已经死了。
扶光近前,照亮了身体的面容,完全能确定死者就是老五。他胸口的致命剑伤,还流着血。扶光未曾注意到,血滴入棺材里,正好落在了棺材中那具尸体惨白的双唇上。
“鬼面婆!”扶光脸色大变。有人先行一步,灭了口。老五已经死了,鬼面婆也难逃。
只是,扶光举着油灯,慌慌张张,寻遍了亦庄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些棺材里,都没有发现鬼面婆的尸体。
“也许她已经逃了。”扶光意识到这一点,转身便要离开。可转过身,他却发现,方才他脱下的孝衣竟不见了。
窗外虚影摇曳,风声似鬼差催命的口哨。扶光辨听周围的动静,才发现自己失算了。他眼前的这口棺材里,竟有人的呼吸声。只是,为时已晚。他还未拔出剑,那消失的孝衣飘落于他头顶。
忽地一阵阴风袭来,他手中的油灯灭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亥时末,文昌阁外。
目睹了文昌殿中的情形,何虎与元业,惊惶失措逃离了文昌阁。何虎哆哆嗦嗦嘀咕,原来进城时听到的传言是真的。平都城中,有夜游神出没,在东城门设下了血阵。甚至还有人传,是夜游神要释放镇压在平都城下的恶鬼怨灵,血洗平都城。
元业也是惊魂未定,步子迈得过快,一头栽在了雪中。喘着粗气站起身,元业快步往前走去。
何虎追上元业,喊道:“你去何处?”
“去大理寺,报案!”元业道。
何虎慌忙拦住元业,阻止道:“万万不可。你也听说了,东城门的城门尉封锁了消息,也就是说,这个案子非同寻常。若是去了大理寺报案,岂不是将我二人也卷了进来?”
“不是我们做的,又何惧?”元业道。
何虎又道:“是与你我无关。可你我是报案人,势必要被人盘问。一旦被官府盘问,你我的名声就毁了。大理寺卿胡升的名声,你也知晓,都是尸位素餐,心黑之徒。若他们拿了我们顶罪,又该如何?就算你我有文章万千,济世之才,主考官会如何作想?”
何虎如此说法,元业未尝不知。正当他犹豫之际,忽见何虎身后阴风阵阵,细看之,面色变得极为惊惶。何虎见元业如此神色,慌忙转过身,却见那地缝之中,竟有黑影钻出。
那黑影形似地下的恶鬼,它嘶吼着,从夹缝中挣脱出来。当他爬出了地面,缓缓现了形,竟然一具血骷髅。
看着血骷髅闻着生人味扑了来,何虎吓得呆滞在了原地。元业回过神来,欲拉着何虎便跑。可奈何,他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血骷髅将何虎扑倒在地,啃噬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