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亥时初,小年,平都城,青阳坊。
雪依旧未停,纷飞飘洒。入了夜,各坊中燃起烟花,炮竹声不断,各家掸尘祭灶,这场雪倒是烘托了小年夜的喜庆气氛。各家酒楼客栈,纷纷挂起了灯笼,一时间,平阳坊中亮如白昼。
春阳客栈中,两名外来的儒生,才刚刚在此落脚。他们终于赶在年前,进了平都城,准备开春后的春闱大试。核验文书户籍,费了时间,光入城就花了近半日的时间。也是耽搁了这半日,他们不得不二人同住一间房。
收拾行装时,其中一名叫何虎的儒生,捶打着酸痛的腰,抱怨入城的手续未免太烦琐了些。何虎的年纪,在十八岁上下,身材壮硕,说话口气无遮拦又豪爽,一看便是青州人士。另一名儒生名唤元业,自梅州来,虽已年过三十,可身材清瘦,面容依旧如少年。元业宽慰何虎,能进城已属难得了。祭天大典在即,城中防备难免紧一些。再过两三日,怕是都进不来了。
听得窗外爆竹声阵阵,灯火通明,窗户下游人如织,喝了口清茶,元业笑道:“二三鞭炮入窗来,讶觉新春序幕开。”
将衣物书籍收拾妥当,何虎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接着道:“径向镜中辞旧我,一弹衣袖不徘徊。”
见何虎续了自己的诗,元业先是讶异,继而惊喜,与何虎相视一笑,都有了同样的心思,披上了棉袍,兴冲冲出了客栈,没入了平阳坊的灯火之中。
毕竟少年,何虎与元业提着花灯,在雪中欢快奔跑。在他们的家乡,他们都未见过如此雪景,也对今夜的平都城充满了向往。
有一人与这两位少年擦身而过。此时便是巡防营统领,扶光。他身着常服,就如休沐时来平阳坊寻欢的平常家公子。他在路边的摊位上,挑了一盏鲤鱼花灯,欢喜地入了十步外的极乐楼。
进了极乐楼,老鸨即刻迎了上来,堆着笑脸抱怨扶光有近一个月没来了。赶了巧,仙儿姑娘今夜推掉了所有的客人,就等着他来。扶光大方地给了老鸨上前,提着花灯上了楼。
扶光关上门时,又给了老鸨一锭银子,交代老鸨,如此良宵,可不能有人搅扰。老鸨一再保证,欢欢喜喜下了楼,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房中有一位白衣女子正抚琴等候,此女便是仙儿,也是张陵身边青衣卫的掌事仙儿。
扶光听得老鸨声远去,卸下了所谓伪装,恢复成以往的模样,将花灯置于架上,在仙儿面前坐下道:“殿下有什么要紧事,须如此方式交代。”
仙儿继续抚着琴,以琴声掩盖扶光的声音,轻轻道:“通天阁虽称病不理朝政,可隐卫无处不在。”
扶光呷了口茶,猜测道:“可是与当年的旧案有关?”
一曲毕,仙儿将琴放置一边,将一张纸条交到了扶光手中。扶光借着花灯的光打开一看,却见纸上写着“鬼面婆”三个字。
仙儿道:“如今青衣卫行事多有不便,殿下托大人,务必赶在天机卫之前,寻得此女。”
扶光将纸条置于花灯上,看着纸条燃尽,点头道:“赶巧,我认识一人,人唤她鬼面婆。”
扶光醉醺醺走出极乐楼时,又与那两位少年擦肩而过。何虎与元业在平阳坊中逛了一圈,对于灯红酒绿无多少兴致。知晓文昌阁离此处不远,二人当下生出主意,要去夜游一番。
“有梦飘摇东海东,年年照见小梅红。忆来相报能何事,君自无心我自穷。”小跑着入了崇义坊,迎着雪往文昌阁去,瞧见文昌阁中绽放的红梅,元业又起了诗兴。
何虎接着道:“自寻白酒佐清茶,却道人生有路斜。我有诗思三百万,倩谁遗我一枝花?”
也是赶巧,文昌阁中,竟无其他游人。他二人闻着梅香如醉酒,吟着诗句,如醉了酒,登上了阁顶,立于栏杆前,远望平都城。看着满城的烟花与灯火,二人齐声道:“今有佳时不可殆,满城灯火花如海,纵然人世有沧桑,于阑珊处得自在。”
诵毕,二人放声大笑。瞧见远处的长安书院,他们有着豪迈壮志,要与长安书院的儒生较个高低。只是,忽然一阵冷风起,有血腥味从身后传来,他们的笑容忽地凝固。
他二人同时回头,却见身后名为文昌殿的门被冷风吹开。从门外可见,殿中央的地板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辰时初,大理寺。
经整整十二个时辰,大雪于天明后,停歇了。昨夜的喜庆热闹,除去风中飞舞的爆竹余灰及油已尽的花灯,几乎已被厚厚的雪掩盖住。偶尔有巡防营的兵马追捕贼人闹出些动静,城中静得很。
司马钦昨夜歇在大理寺。他知晓林亦与苏音儿必定上南山老君庙,他也起了心要去凑热闹。可奈何,一出门,便被风雪挡住了去路。家中冷清,他也无处可去,便躲在案牍库翻了一夜的卷宗。
推开门,满院都是雪。司马钦搓着手,哈着气,难以忍受雪后的寒冷,心想着还是被窝里暖和些。可他才转身,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好奇心盖过了司马钦畏冷的心,跟着其余的衙役,跑出去看起了热闹。赶至大门,他才知出了什么乱子。约莫是半炷香前,负责打扫的衙役,一早便着手清理门外的积雪。可当衙役将积雪一层一层清除,却发现雪中泛着诡异的红色。待积雪清理干净,才知地上竟出现了一道血印。
司马钦挤到前头,看清那血印的形状,忽觉身子一热,冒起了冷汗。他在昨夜所翻到的卷宗中,见过这个血印。虽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术法,却知道它与怨灵猖兵有关。
更令他胆战的是,有人慌慌张张来报案,文昌阁乃至城郊义庄,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辰时初,南山,老君庙。
应是沉睡了过久,清宁一夜无眠,也不想闭眼入睡。林亦与苏音儿昨夜在老君庙过了一夜,他们商讨了许多事情,她也未分心去关注。她须恢复那些记忆,还原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她的父亲遭遇了什么。
可奈何,无论她如何静心回想,却是徒劳无功。她也察觉到,丁祸一直在意着她的动静。驱赶了几次,他依旧如狗皮膏药,故他抱着床被子睡在了门槛外,她也无心力再理会他,由他去。
直到天明,清宁梳理自己所记得的片段,却始终无法拼凑成完整的一条线,只因她缺失了最关键的一段记忆。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她的父亲为何坠亡。她的父亲乃工部尚书,主持修缮通天阁,对通天阁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又为何会意外从通天阁顶坠落?
乱了神,清宁也不得解。外面风雪已停,她见阴阳剑就在手边,便抓起剑,出了卧房。那时,丁祸已不知去向。
清宁步入雪中,感受着雪风,体内能有阴阳之力在涌动。一些记忆随着阴阳之力涌动,开始浮现。似被阴阳之力驱动,她挥起了阴阳剑,舞起了阴阳剑法。阴阳剑法变化无穷,虚虚实实。清宁身姿,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丁祸藏于房梁之上,看着清宁身姿,感受着她周身涌动的气息,恍若回到了那一日,他趴于墙头,偷看着清宁在那绿梅下舞剑。观察清宁的眼神,回想那日清宁眼神,丁祸忽通了七窍,明白昊六与李红衣话中的意思。如此,他倒也安心死皮赖脸跟在清宁身边,管她到底是谁。
恰时,清宁舞出一招穿梭阴阳,虚影重重,剑气卷着风雪,朝着丁祸涌去。如此,也应了那一日的情形,丁祸为避剑气,身子一歪往下摔去。他本想以逍遥步法自救,可又收了招,任自己滚落在清宁脚下。
清宁连忙收招,生怕伤着了丁祸。可看着丁祸嬉笑,又冷下了脸:“你躲在那里做什么?做贼不成?”
“若能做贼,我必先偷了姑娘的心。”丁祸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清宁白了丁祸一眼,转身便走。丁祸遭了冷眼,心里也不计较,快步跟上,又道:“昊六随兄长下山去了。这老君庙中,就你我二人。姑娘先回房歇息片刻,我去厨房弄些吃食,我们一起用早膳。”
“就你我二人?”清宁停住脚步。
丁祸点点头道:“没错。你我有婚约在身,可不算孤男寡女。”
清宁差点开口直言婚约已退,可话到嘴边收了回来,又听得丁祸道:“既然姑娘不识得我。借此机会,向姑娘自荐,我乃平南王丁祸,已故长公主第二子。我父亲是梅王李暮烟,李红衣是我嫡亲的哥哥。而你,是我未过门的王妃。”
丁祸这话,清宁不知如何接话,只道:“公子去了何处?”
“东城门出了件古怪的案子,兄长查案去了。”丁祸道。
清宁使出轻功,飞入了廊子里。丁祸也使出了逍遥步,紧紧跟在清宁身后。清宁摆脱不得,又道:“那你为何不去?”
丁祸笑道:“我本要去。可兄长说,你的事情不可不管,便命我留下,跟随姑娘一起寻回记忆,查出姑娘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替我查?”清宁后知后觉,这是他们有意安排。
丁祸点头道:“兄长的本事,我早已学得七八分,姑娘的事情,不在话下。姑娘且候着,我去厨房弄些吃的。吃饱了,我们即刻下山。”
容不得清宁拒绝,丁祸便往后厨走去。他心想着,毕竟是亲兄弟,李红衣替他考虑得极其周全。朝夕相处,他有无数时机,可让清宁承认记得他,心里也有他。入了后厨,他正得意着,可抬头却见早饭已经备好。下厨的人,是苏音儿。
丁祸一惊:“你如何在此?”
“哥哥忧心清宁姐姐一怒之下,一剑取你性命,命我留下来替你收尸!”苏音儿笑道。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辰时初,南山。
茫茫山野,天地一片雪白。一辆马车,沿着山道,慢慢悠悠往山下走去。昊六驾着马车,哼着小调,自在的很。
李红衣与林亦于马车中相对而坐。自昨日上老君庙,林亦对李红衣多有观察。虽他精神十足,可看得出他气息低沉,是在伪装而已。出了老君庙后,他更是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疲态。
李红衣苦笑道:“不必瞧了,如你想的那般。”
林亦心中一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许久,他才缓缓道:“先生还有多久?”
“无论如何,会撑到事了。”李红衣微微一笑道,“林少卿心细如发,应知此事不必让丁祸知道。”
林亦心中苦笑,才知李红衣为何支开丁祸,为的就是不让丁祸看出破绽。想来,李红衣有他的顾虑之处,他也不便多说,点头道:“先生安心。”
咳嗽了两声,李红衣支撑着精神,感受到车外的风声,他又道:“丁祸不在,我又盲着眼,须劳烦林少卿替我打一架了。”
昊六一声“吁”,马车稳稳停下。林亦掀开车帘,只见雪林中气息翻涌,浓烈的杀气朝着他们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