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申时初,皇宫,通天阁。
过了申时,大雪洋洋洒洒,还在下着。天空中寒气笼罩,好似有一块巨石压着顶,令人展不开四肢,舒不得气,极度压抑。通天阁外清扫台阶的内监,边清扫边抱怨着,今年的雪未免下得过于勤了些。天寒地冻,这皇宫中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一般,令人不安。
太子张陵在通天阁外,已候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明吉已然替代了战英的位置,撑着伞伺候在张陵身侧。习惯了清冷,张陵倒也受得住冷风,还有眼前这份冷遇。他分明听见了通天阁中,传出许贵妃的琴声。他也知道,这就是东宫以往的处境。他的兄长,为太子十余年间,不知在他所处的位置,流了多少血与泪。
张陵也不记得是谁曾在闲聊时,顽笑着打趣:“李朝的皇子,人人都想挤入东宫。却不知,太子这个身份,夹缝求生而不得善终,近乎诅咒。”还有人顽笑,大抵是出于对东宫的厌恶,稳坐通天阁的那位,似乎从未将太子放在眼里,尽管那是他的儿子。当然,他厌恶的只是太子,根本不论太子是他的哪一位儿子。
忽地有一股暖流裹挟着浓烈的药味迎面而来,张陵抬头见门开了。厚朴快步跨出门槛,行至张陵面前,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久等了。”
张陵微笑颔首道:“父皇身子可安好?”
“前两日遭了风,昨日又发了风寒。太子殿下安心,有太医伺候着,无碍。”厚朴道,“陛下说,通天阁中病气重,怕伤着殿下,就不必进去问安了。祭天大典一切事宜,无须问过陛下,皆由殿下做主了。”
领了这个说法,张陵又退后两步,朝着门里行跪礼并道:“儿臣领旨。愿父皇病去无忧,福寿绵长。”
语毕,张陵目光深邃地望向通天阁内,那隐约透出的灯火与琴声交织,显得既温暖又遥不可及。
厚朴见状,即刻近前与明吉一道扶起了张陵,并道:“雪天风大,陛下说就不留殿下用膳了,回东宫去吧。”
张陵微微致意,在明吉搀扶下,转身步入雪中,沿着台阶而下。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坚定,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行至宫门口,上了马车,他才摊开厚朴方才交到他手中的一张纸条。
“文秀果真没死。”张陵心想。
当东宫的车马走出宫门时,在远处的通天阁顶,有一人正在风雪中,盯着车马的方向。此人便是沈炼。
昨夜受的伤,在沈炼脸上,依旧留有痕迹,就好似此刻的平都城,有着看不见的阴影。那些阴影中,似有气息涌动,令沈炼不安。更令沈炼不安的是,盛家的姑娘,终究是醒过来了。于他,甚至于通天阁来说,都是心头大患。最要紧的还是远处,南山上的老君庙。
沈炼可见老君庙中,有阴影灯火,甚至有爆竹声传来。东宫的位置,终究落到了张陵的身上,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可张陵不比其他皇子,难于操纵。若他有李红衣扶持,更是难上加难。
东城门的命案与血符,已经传到了沈炼的耳朵里。也许,这就是李红衣的手笔。如此情形,只有李红衣乃至老君庙消失了,这场雪才下得有意义。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申时末,东城门。
雪还在下,好似天上被捅了窟窿。这样的天气,致使进城的人排成了长龙,而出城的人寥寥无几。城门卫们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严格查验每一个进城人的文书,核验户籍身份。有一名大理寺的逃犯,乔装成买菜的农夫试图混入城中,却被城门卫识破,因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械斗。可终究那逃犯,被打得头破血流,只能认栽。
城门楼上,黎青冒着风雪,不顾城门下的动静,差使着人将那七具尸体装入木箱,与那逃犯一起送去了大理寺后,又命人擦洗墙上的血印。黎青手下的人,慌慌张张,手忙脚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幸而除去远处的通天阁,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雪光映衬下,那血印如红梅一般,极为夺目抢眼。黎青看得久了,呼吸会不自觉变得急促。好似那血印之下,藏有万丈深渊。深渊之中,充斥着凄厉的叫喊声。这叫喊声,令黎青手足发冷,心神不安。
“快些,快些!”黎青催促道。
数名守卫提着热水,往城墙上泼去。可奈何,这天气过于寒冷,大部分的水竟在泼洒后成了冰,随着风乱舞。黎青只得有人取来了滚烫的水清洗。一桶又一桶滚水浇在了血印之上。也是在此时,守卫们更加惶恐不安。只因,无论他们如何擦拭,根本擦不掉血印。更令人惊骇的是,就如铜器被擦去了铜锈,血印竟比方才更为鲜红。
黎青压制着恐慌,喊道:“凿了它!”
洗不净,擦不掉,便将它抹去。守卫们听得命令,即刻取来了版锸、錾等工具,试图将血印从墙上凿去。可那血印,似被人下了咒术一般,无论他们刮下多少泥与石灰,它始终都稳稳地如人皮一般附着于墙面上。
也许是他们的举动,惹怒了下咒的人,黎青忽胸口疼痛不止,耳边又听见了那嘶叫声。亦是此时,城墙下传来了惊叫声,应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黎青支撑着身子,被守卫搀扶着下了城楼,却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止住了脚步。他看见,阴风裹挟着风雪,就如出殡时洒下的纸钱。纸钱落于地面,地面上竟咔嚓咔嚓,裂开了一条缝隙。
对于那条缝隙,守卫们惊骇不已。有一名守卫壮着胆近前查看,却有恶鬼黑影从地缝中钻出。恶鬼如狼,龇牙咧嘴,飘忽于守卫眼前。守卫吓得已僵住了身子,根本抬不起腿逃命,只能任由恶鬼将他吞噬,化作了一摊血水。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酉时末,南山,老君庙。
雪天时,平地尚且难行,何况上山。数日前,冰雪好容易融化,露出了山间景象。如今只是半日的功夫,又被白雪掩埋。山路本就陡峭,踏雪而行,难上加难。所幸,苏音儿虽不会功夫,可马术了得,不管马蹄如何打滑,她依旧稳稳地趴在马背上。她与林亦,穿梭于雪林间,惊得山间飞鸟野兽纷纷避让。
林亦二人下了马,根本顾不得敲门,推门而入。可就在他们踏上台阶的一瞬,院中竟忽有东西炸开,发出一阵巨响。巨响声中,积雪被炸开,与呛鼻的硝烟一起翻滚。
苏音儿本就悬着心,被这声爆竹声吓得一个哆嗦。幸而林亦眼疾手快,挡在她身前,才不至于被烟呛着。当雪与烟散去,她看见丁祸披头散发站在雪中,开口便骂:“丁祸,你发什么疯!”
方才那爆竹,在丁祸耳边炸开,应是过于猝不及防,他根本来不及闪避,因此被震得僵住了身子,呆滞了眼神,耳边轰隆作响。他根本听不见苏音儿在说什么,傻笑着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看着丁祸那副模样,苏音儿更是来气,抓起一捧雪揉成团,欲砸了过去。可这时候,稳坐于廊子里的李红衣开口道:“饶了他吧!”
李红衣开了口,苏音儿无有不从,嫌弃地瞪了丁祸一眼,与林亦快步入了廊子。好奇丁祸到底在发什么疯,苏音儿坐下便问缘由。李红衣也不隐瞒,将前因后果说明了,并道:“他以为她中了邪,放爆竹驱邪呢!”
听到李红衣的说法,苏音儿忍不住笑:“果然是个呆子。”
林亦本听明白了发生何事,无非是乙女苏醒后,忘记关于丁祸的记忆。可他见苏音儿笑得合不拢嘴,忽坠入云雾,疑惑道:“谁是呆子?”
苏音儿见林亦一本正经,更掩不住笑:“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你也是呆子。”
林亦更为迷惑,求助般看向李红衣。可李红衣只是笑笑,打哑谜般道:“这世上,最参不透的就是女儿家的心思。若参不透,便安心做个呆子罢!”
丁祸终于回过了神,使出逍遥步飞入廊子里,抢了林亦端起的茶杯,灌了口茶,兴奋地抓着李红衣的手道:“哥哥,是不是我放一夜爆竹,将这南山的鬼都赶走了,她就会记起我是谁了?”
李红衣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带嫌弃地将丁祸脏兮兮的手推开:“莫急莫急。先听他们说说,平都城里又出了什么案子。”
丁祸歪着头,眨巴着眼,根本听不进李红衣的话,转身朝着清宁卧房跑去。他边跑边喊:“你们说话,我再去问问她,是否记得我了。”
苏音儿无奈摇头,满脸对丁祸的嫌弃,嘀咕道:“若是我,宁愿忘了对这呆子动了情。”
“动情?你对丁祸动了情?”林亦忽生出了警惕。
苏音儿忍不住白了林亦一眼:“哥哥说了,若参不透,安心做个呆子。”
听得身后忽传来打斗声及丁祸的哎哟声,林亦回头一看,见清宁挥舞着阴阳剑,丁祸被扔出了卧房滚落在雪堆里,他识相地停止追问,与李红衣说起了东城门发生的事情。
从死者的身份及死因说起,林亦巨细无遗,将所谓夜游神杀人案的前后经过,说与了李红衣听。李红衣的面色,一开始如往常般沉静。可当林亦提及那血印,还有扶光所描述的夜游神的模样,他变了脸色。眼神中有意外,也有慌张。
林亦先是拿出了苏音儿所描摹的血印,摊开在李红衣面前:“先生可认得这是什么符咒?”
苏音儿摊开夜游神的画像,解释道:“不知是否巧合,这夜游神衣袖上的青色符文,与那血印是一样的。这也合了扶光的说法,是夜游神杀人。”
所谓夜游神,那夜在盛宅,李红衣也曾听盛怀阳提及。盛怀阳叙述,是夜游神从天而降,从天机卫手中救了他的性命。李红衣本没放在心上,可今日再提及,却让他乱了神。
李红衣道:“此血印为七星血印。”
“七星血印?”苏音儿追问,“这又是什么术法?”
李红衣呷了口茶,一时走了神。他无法坦然地让林亦知道,此术法来自梅山,是他父亲独创的秘法。除李氏血脉,从未传授于外人。还有那画中所画的夜游神,亦来自于梅山,是梅山已逝的英灵于夜间所化,诛邪除恶,守护梅山族人,不被外人侵扰。
“先生在想什么?”林亦察觉到李红衣有异样。
李红衣回过神来,掩饰乱了的心,缓缓道:“我说这雪为何下得这么紧。原来是平都城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