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祸本就忧心，清宁苏醒后，会忘记乙女的身份，不记得以乙女身份所经历的一切。可如今的状况，远比丁祸忧心的更为严重，也更为令人费解。清宁认得李红衣，记得是李红衣荒驿中救了她，将她的灵识附着于一只黑色的猫。她也认得昊六，记得他二人曾在廊子里烤兔肉吃。她甚至记得昊六曾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守着一份承诺，死后徘徊于人世，偶得机会，跟在了李红衣身边。大抵，昊六也是与李红衣做了某种交易，或是结了某种因果缘分。
清宁记得所有，却唯独忘记了丁祸。无论是以乙女还是清宁的身份，她都不记得丁祸的存在。好似连同那日的情形，她独独将丁祸从记忆中剔除了出去。
“这位公子是？”丁祸满脸震惊与意外，“疯婆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谁，你不认得？”
清宁稍稍打量丁祸，微笑道：“公子这话未免轻薄。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此前从未谋面，何谈认得？”
“素不相识？从未谋面？”这八个字让丁祸脑中一片空白，尤其他见清宁眼底真诚，并不像是在作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显得手足无措。
昊六眨着眼，似乎明白了其中缘由，可他也不帮腔，只转头看着李红衣。李红衣此时也置身事外，悠然地品着茶，回清宁道：“你放心，你的事，我们会查到底。如今你兄长已替你发了丧，宣告了你的死讯。为便宜行事，你须以乙女的身份，暂居老君庙直至真相大白那一日。”
清宁点头道：“公子费心筹谋，清宁感激不尽，一切听公子安排。”
清宁又行了礼，转身便要离去。丁祸无措了许久，终于捋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挡在了清宁面前道：“你是在试探我是不是？可是你为何要试探我？我对你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吗？苍天可鉴，天地良心，我丁祸对你一片痴心。不管你是乙女还是盛清宁，我都愿舍身相护。”
退后两步，清宁道：“公子这话，又轻薄了。”
丁祸欲再说些表心意的话，却见清宁神色，拔出剑架在了他肩上，听得清宁冷冷道：“让开！”
清宁的眼神极其凛冽，比乙女的蛮横更为可怕，丁祸吓得一个哆嗦，乖乖地让开了路。见清宁回了卧房，丁祸气呼呼扑到李红衣跟前：“李红衣，你到底做了什么？她竟然把我给忘了！”
李红衣将一杯茶推到丁祸面前，笑道：“她忘了你吗？”
“她那样子，不是忘了我还能是什么？”丁祸急得跳脚，“你说，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故意为之？”
不及李红衣说话，昊六道：“她是否忘了殿下，其实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殿下该好好想一想，殿下在意的是乙女忘了你，还是盛清宁忘了你？”
丁祸一脸茫然：“你这话何意？我听不明白。”
昊六抓起丁祸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后，拿着过来人的架势，一本正经道：“直白些说，殿下中意的人，是乙女还是盛清宁？”
丁祸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眨了眨眼道：“都是一个人，有何区别。”
李红衣幽幽道：“区别在于，盛清宁是盛清宁，乙女是乙女。”
“就算如此，跟她忘了我有何关系？”丁祸更加糊涂，抓耳挠腮，心烦意乱。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午时初，东城门。
林亦眼前的尸体，一共有七具。黎青等候在门外，似不愿沾染尸气。他已命周围的守卫退下，不让任何人靠近，以防林亦查出什么后走漏了风声。墙上那触目惊心的血印，待林亦查验了后，他也会命人清洗干净。挪走尸体，此案交由林亦处置，他便能推掉大部分的责任，也能安定军心。十二月二十八，年前祭天大典，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布防是重中之重。今日一早，他便接到了东宫的手谕，严查进城之人，绝不可放贼人入城生事，扰乱祭天大典。
不管如何，黎青只求这个案子，能悄无声息了结了。
林亦回头给了苏音儿一个眼色，便着手查验尸体。跟着李红衣许久，基本的一些验尸方法，他也有所了解。
七具尸体，皆为男性，身着黑色夜行衣，面罩掩面。细看他们所着夜行衣，林亦忽回想起，在青阳驿站时，破红衣阵的黑衣人，颇有相似之处。夜行衣的材质与制式，几乎一样。也就是说，是同一拨人。
现身青阳驿站的黑衣人，由沈炼领头，也就是说他们或许是天机卫。这也代表着，眼前这些死者，也是天机卫。
检验其中一具尸体，可见其脖子上，有圆弧状的勒痕。细看勒痕的形状以及颜色，林亦回头远处挂着的绳子，可断定他们是死后被人挂在了城墙上。掀开衣服，林亦不禁皱眉，尸体上除去旧伤，竟没有任何伤口。检验其余六具尸体，皆是如此。
“莫非是中毒？”林亦心中猜测。只是，他再检验尸体面部以及五官，却没有发现任何中毒后留下的痕迹。最离奇的是，所有死者面目有些狰狞，嘴唇微张。林亦又想，难道他们是被吓死的？
可是，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能让七名天机卫的高手，同时被吓死？琢磨这一点时，林亦回想起方才黎青的话：“有人亲眼所见，这些人是夜游神所杀。”
林亦检验尸体时，苏音儿也未闲着。她让黎青取了纸笔来，在那血印下支起了一个方桌，准备作画。
黎青不解道：“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苏音儿提起笔，温声道：“劳烦黎大人，将见到这些尸体时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
黎青虽有犹豫，可终还是开了口，将那日早上所见的，仔细叙述。跟随着他的叙述，苏音儿笔下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黎青惊呼：“就是这样！郡主这画工，当真出神入化！”
苏音儿只微微一笑，见林亦从里面出来，便将画交予了他。林亦看着画中那血印，又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印，不自觉生出心慌。他心中苦笑，黎青生怕这案子闹大。岂知，这或许只是开始。
林亦将画收起，转头问黎青：“你方才说，有人亲眼所见，是夜游神杀人？”
黎青点头道：“是。”
苏音儿追问：“是谁？如今人在何处？”
黎青稍犹豫后道：“巡防营统领，扶光。”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午时末，巡防营。
本要出城去老君庙，竟不想耽搁了一个时辰不说，林亦与苏音儿又骑马折返，直奔巡防营。到了巡防营门口，林亦本想着要折腾一番，才能见到扶光。哪晓得，扶光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见了林亦与苏音儿，扶光道：“算着时间，二位也该寻上门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苏音儿意外道。
扶光笑道：“黎青自以为捂住了消息，实则早已经传开了。这案子落在了东城门的墙上，他也是遭了无妄之灾。故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放出消息说是夜游神杀人，追究起来，他也有个说法。”
林亦观察扶光神色，笑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死的是什么人。”
扶光观察周围，有人走动，只说这里不方便说话，领着林亦二人入了巡防营。推算到林亦要登门，他早已备好了茶与茶点。
喝了口扶光煮的茶，林亦笑道：“看来，黎青在我出城时堵我，也是你出的主意。”
扶光笑道：“他不想报到大理寺，又想把这个案子了了，当然只能私下寻你。”
苏音儿与扶光多有交集，彼此也有了解。这是扶光第一次，主动地涉入某件案子当中。观察着扶光的神色，苏音儿问道：“大人方才说，夜游神杀人，是故意放出的消息？”
“是。”扶光道。
苏音儿继续问：“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夜游神杀人。”
“不。”扶光摆摆手道，“此话并非造假。的确是我亲眼所见，有夜游神从天而降，取了那几人性命。”
不等林亦与苏音儿追问，扶光主动说起，那夜他所见的情形，包括他救下了盛怀阳。
因着祭天大典，巡防营比以往增加了兵力巡逻缉捕，以防有恶徒作乱。那一夜，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近亥时末，扶光领着一队人马在东城门附近巡逻时，见有暗影于前方屋顶涌动。
扶光见之大喝：“何人！”
暗影对巡防营置之不理，往永和渠方向飞去。扶光哪里会罢休，带着人分三路追击。可不承想，那些暗影使出的轻功极其诡异，竟能如恶灵一般，随风涌动。转眼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之后近一炷香的时间，扶光及巡防营的人无无头苍蝇一般，马蹄慌乱。直到听得远处传来马嘶，他们才觅得暗影踪迹。
扶光领着人，赶至永和桥时，已做了与那些暗影厮杀一场的准备。却不想，他们所见的情形，令他们瞠目，甚至是惊恐。他们见到，七名黑衣人挥着刀剑，对着一个巨大的虚影。
扶光描述道：“那虚影是个人形。他身穿黑色劲衫，外罩深蓝色大氅，如半透明的羽翼，大氅上还有青色的符文。就如话本里所描述的，是夜里出行，食恶鬼，除恶魔，护百姓安宁的，夜游神。”
苏音儿早已经命人取来了笔墨，描摹扶光口中夜游神的模样。对于扶光的说法，林亦不置可否，又问：“你亲眼所见，夜游神杀了那些黑衣人？”
扶光点头道：“那些人，是被夜游神踩死的。那情形，我的人也是骇然。待我们近前，夜游神及那些人，都已经不见了。而桥头站着一个人。”
“谁？”林亦问。
扶光不做隐瞒：“礼部侍郎，盛怀阳。”
扶光说出这个名字，林亦半点不意外。如此便说得通了。为何那一日，沈炼会伪装成盛怀阳，混入青阳驿站。如此也更加确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我猜，是那些人追杀盛怀阳时，惹怒了夜游神，反被夜游神所杀。”扶光喝了口茶道。
苏音儿笔下的夜游神已经成形。看着夜游神的模样，她手忽哆嗦了一下。若是往日，她必不信这样的说法。就算扶光所见为真，必定也是幻术之类。可那夜，她见着了那黑衣罗刹，其形可憎可怕，不免让人相信真有夜游神现身除恶。
林亦摩挲着茶杯，笑道：“这么说，这案子倒是明了了，杀人的凶手，就是你说的夜游神。”
扶光抓起一个橘子剥开，整个丢入了嘴里，点头道：“正是如此。”
林亦微微一笑，看着扶光道：“扶统领立证如此说法，必有目的吧。”
“此时若追究起来，巡防营有失察之责。与黎青目的相同，为的还是尽快破案，将此案揭过。”扶光道。
林亦摇摇头，又道：“不，你是要利用我，甚至是李红衣，替你为战英复仇。看来扶统领已经知道，战英死于沈炼之手。”
“果然瞒不过你。”被林亦拆穿，扶光也不恼，将橘子皮丢入炭火中，毫不掩饰道，“对付沈炼，乃至天机卫，你与李红衣，多一个帮手多一条路。”
“原来，你一直都是陵哥哥的人。”苏音儿搁下笔，夜游神的画像已经画好。她小心翼翼地将画交给了扶光，“如此也好，你不是丁祸与红衣哥哥的敌人。”
看着画像上的夜游神，扶光笑道：“二位可以出城去老君庙了。”
林亦本有话要说，论起来，让他追查此案的，其实是东宫太子张陵。还有，不只是巡防营，城门卫也在张陵掌控之中。可看着画像上，夜游神所披大氅上的符文，变了脸色。他拿出苏音儿所画的血印对比，确认符文与血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