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清楚记得,她已经沉入了水底,意识已经完全模糊。她无力挣扎,只能任由水涌入鼻腔,令她不能呼吸。她绝望地看着随着她往下沉的那把剑,在淤泥中闪着萤光,脑中浮现那傻子的模样,悲叹与他有缘无分。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她的胸口,似被人压了一块巨石,将她按入淤泥中。她已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天不绝人,事有逆转。清宁忽察觉到,那剑身萤光闪闪,竟钻入了淤泥,融入了那些枯骨之中。枯骨似被解除了封印,无数虚影钻出,化作数双手,托举着她的身子,将她往水面上推去。
清宁至今不知,那是源自何处的力量,更不知她的身子浮出水面时,为何又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身子,将她的灵识抽出,再按入水中。她看着有人将她的身子打捞起,也看见了她哥哥的悲戚,可无论她如何冲撞,水面就如结了一层千年寒冰,致使她脱不得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渔夫将那把剑打捞起。她试图抓住剑鞘脱身。虽有碎片附着于剑身上了岸,可于她来说,也是于事无补。再无任何希望,她只能如游魂一般,在水下游荡,重复做着一个噩梦。
清宁的这个噩梦,无规律可循,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那一日,她好容易得了机会,可出得门去。太后在福宁宫设宴,她在被邀请之列。得了丁祸送的那把剑,她还不曾回礼。丁祸必定现身,她可寻机会见他一面,说几句话。想来,他们已有了婚约,私下里见面,也落不着什么话柄。
第一次见他,他从墙头摔了下来,她心里便觉得这人有趣,记在了心里。他看似呆傻,实则他的视野里,有她向往的江湖。
是沈夜传的话,他们约好了在御花园见面。她可以假装不识路,走错了方向。他可作为指引,领着她出宫。
可噩梦便是噩梦,她在御花园中见到的,却是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他已只剩下了皮包骨,双目凹陷,肤如白纸,就如被囚禁了千年的恶鬼。他癫狂地朝着她扑来,吓得她惊慌后退。就在她后退时,却见身后砰的一声响,有一人摔落于她脚下,鲜血溅湿她的鞋袜上。更让她惊慌的是,她看清楚死在她脚下,血肉模糊的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她还未来得及叫喊,忽感受到身后一股可怕的气息。她猛然回头,眼前出现了一张比那男人更可怕的脸,像极了丑陋的罗刹。她的剑法,无法保住她的性命。只一招,她便被那罗刹,推入了镜湖之底,被阴寒污泥锁住了魂。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午时初,南山,老君庙。
重回人间,清宁贪婪地呼吸着,转动着眼珠,辨识着人间之物,比如火,比如灯影,比如冷风。她也如出生的婴孩,识别何为热,何为冷。房中炭火充足,暖如春日。
可比起火与热,她更在意窗户的飘雪与寒冷。她奔出卧房,拉开了门,任由冷风吹进来。然而冷风不能令她知足,她踏出门槛,赤足走入雪中。刺骨的冷,还有刺眼的雪光,令她终于安了心,她摆脱了淤泥与寒冰,以本就属于清宁的躯壳复生了。
她记得盛怀阳是她的兄长,平南王丁祸是她的未婚夫。她也知道,她此刻身处老君庙,这里的主人是李红衣。
那时,丁祸与李红衣正在廊子里说着话。今日小年,林亦与苏音儿说好了要来老君庙过节。岂知,过了午时,他们还未现身。李红衣掐指一算,林亦与苏音儿应是来不了,丁祸自然要追问缘由。
清宁还未苏醒,她醒来时究竟是何身份,丁祸不得而知。故而今日,相比李红衣,他更需要有苏音儿在侧。于男女感情之事,苏音儿应比李红衣懂得更多道理,能替他出谋划策。
李红衣笑道:“他是大理寺少卿,又能被何事困住?”
“你是说,又出了命案。”丁祸道。
昊六忽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说起命案,昨日我下山采买,途经东城门时,听得有人议论。几日前,平都城中有夜游神出没。东城门城楼上,莫名出现了几具尸体,还被人设了什么阵法,很是古怪。”
“夜游神?”丁祸眯着眼盯着李红衣,“还能设下阵法,是你吗?”
李红衣笑道:“我如今能做到的,你也做得到。”
丁祸歪头一想,说的也是。李红衣作为兄长,代父传业,已教会了他不少本事。若完全展现实力,李朝的高手榜,他也能榜上有名。
昊六咳嗽了两声,又道:“有句话说出口,公子莫生气。自打公子入京以来,尤其是遇着王爷之后,平都城中的怪案诡案就没断过。称公子一声夜游神,似乎也不为过。”
三人正说着玩笑话,却见清宁身着一身青衣,缓缓走来。丁祸见了,不禁呆住了神。清宁的长相身形,与乙女神似。可她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她有高门小姐的贵气与清雅。她所有私自的情绪,都掩藏在眉眼之下,不易被人察觉。她行路带风,又携带着一种从外露且不羁的侠气。于是,丁祸能一眼辨认出,眼前的人并非乙女,而是盛家的小姐盛清宁。
昊六也愣了神,他所认识的乙女,从不会做这样的打扮,更不会有这般无可挑剔的仪态。
李红衣此时眼盲,不知此时清宁是何模样,只凭着她的气息,辨认她的身体里住着乙女的灵识。
清宁并未在意昊六与丁祸的惊异,径直行到李红衣跟前,深施一礼后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这一举动,更令丁祸意外。若是乙女,能说个谢字便是她最大的礼数,如何会行这样的礼。方才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已经窝火了,如今又是这般姿态,哪里忍得住,出声喊道:“你这么谢他做什么。你二人本就是交易,相互利用。再说了,拼了性命救你,将你从镜湖放出来的,是我!”
丁祸的言辞中透露出一种被忽视的挫败感,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感谢的人。可清宁依旧没有理会他,见李红衣受了礼,又道:“我父亲之死,疑点颇多。因何落水,我也失了记忆。可我兄妹力弱,追查真相,不得其法。请公子念及旧情,助我查清真相。”
“这也是他曾允诺你的,你求他作甚?”丁祸又道,“再说了,若他不愿,我帮你查。”
清宁缓缓站起身,对丁祸的承诺并不买账,她的反应冷淡而直接:“这位公子是?”
这日一清早,林亦便出了门。好容易休沐一日,叔母命他好生歇息,不必出去了。大婚将至,家中许多事,也须他来过问。可听得林亦说起,他与苏音儿约好了今日去老君庙用午饭,叔母又换了说法:“家里的事,有什么要紧,叔母替你拿主意就是了。接音儿时也不必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拜见老侯爷,将事情言明了便是了。”
苏音儿的情形,与林亦有几分相似。大婚将至,事务繁杂,侯府嫁女可马虎不得。当她准备出门时,她母亲终于拿出了母亲的架势,嘱咐她既然与林亦也定了情,就不必往大理寺跑了。她母亲终于也安了心,接受这了婚事。清河王入主东宫,诸事已定。林亦与清河王亲近,将来清河王登基,定会重用林亦。如此也不必担心林亦前程。
苏音儿也不作隐瞒,言明要与林亦一道,去老君庙与李红衣用午饭。听得下人来报,林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她母亲才收了唠叨,让她出了门。
见到林亦时,飞雪飘飘。他牵着两匹马,静候着。苏音儿总在林亦等她时,故意迟一会子,躲在暗处瞧着他的动静。每一次,他都极有耐心,从不厌烦气恼。她每次也会为他回眸触动,欢喜于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林亦发现她藏着,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看着她的方向,等着她闹够了再现身。
时间尚早,他二人不急着赶路,牵着马悠哉游哉地往城门去。谈及那夜镜湖一战,苏音儿道:“依我看,丁墨根本没有死。”
“那日死的,不过是傀儡分身而已。”林亦道。
苏音儿想了想道:“盛大人在修缮通天阁时,意外亡故,清宁姐姐落水后昏迷。皇后因发现了通天阁的秘密,而遭人谋害。莫非,丁墨一直藏于通天阁?或者是,通天阁有丁墨的秘密?”
“你可知道,那索命的黑衣罗刹是谁?”林亦压低了声音。
苏音儿猜测道:“莫非是天机卫?”
“沈炼。”林亦道。
苏音儿眉头微皱,却也没有太多意外。在青阳驿站时,沈炼现身欲杀众人。虽他明面上的说法,是为沈夜复仇,可他真正的动机,并不简单。他能与丁墨同时行凶,二人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城门口。此处人多眼杂,他们也就暂停了这个话题。
平日里,大理寺的人进出城门,是常有的事。城门的守卫见了大理寺的人,根本无须盘问,便会放行。可今日,当林亦与苏音儿过城门时,却有不同。城门卫认出了眼前人是林亦,即刻拦住他们去路,并命人去通知他们的上官。
“你们想做什么?”林亦冷冷道。
拦住他的城门卫挤出一张笑脸,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苏音儿懒得与他纠缠,拉着林亦便要走。这时候,城门蔚黎青匆匆忙忙赶了来,见了林亦便道:“林大人留步!”
林亦与黎青素有往来,知晓他是沉稳性子。如今见他,愁容满面,面色憔悴,心知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林亦这才察觉到,这东城门似乎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阴霾。按照李红衣的说法,有阴邪之气。
苏音儿追问道:“黎大人如此神色,莫非是惹上了什么人命官司。”
黎青微叹了口气,只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领着林亦二人上了城楼。上了城楼后,林亦只觉此处阴邪之气更重。他也留意到,散落于各处的守卫,看似岿然不动,实则面色有慌色,如惊弓之鸟。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苏音儿又问。
黎青依旧不解释发生何事,只带着他二人,行至一面墙边。一股浓烈的煞气扑面而来,令林亦与苏音儿都倍感不适。他二人同时抬头一看,却见墙上有一道以血画就的符咒。
虽已过去多日,血依旧鲜红到触目惊心。林亦微有愣神,回过神来,又见梁上挂着数根黑绳,绳子上沾染着血迹,在冷风中摇摇晃晃。
林亦又问:“尸体在何处?”
黎青又领着他二人,行至一间房门外。他推开门,林亦与苏音儿却见,房中地板上,有数具黑衣人的尸体。林亦心头一震,心想这些尸体的气息,竟与那黑衣罗刹极其相似。
黎青终于开口道:“有人亲眼所见,这些人是夜游神所杀。城墙上那血符,也是夜游神所留。再几日便过年了,此事不宜声张。不得已,我才请了林大人来,希望林大人能查清此案,擒了那夜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