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楼乃平都城三大楼之一,以芙蓉宴名冠京都。芙蓉宴中,有一道芙蓉血鸭,为平都三绝之一。芙蓉血鸭,菜名温婉雅致却又蕴含着平都城独有的热烈与鲜美。其制作工艺繁复精细,选材更是讲究至极。鸭肉鲜嫩多汁,鸭血滑而不腻,每一口都是对味蕾的极致挑逗,是食客们竞相品尝的佳肴。
听芙蓉宴之名,只需一个念头,便如身临平阳坊繁华之境。芙蓉楼灯火辉煌,宾客满座,欢声笑语。其盛景,红楼风月,都须逊色几分。
可谁能料,这一日的芙蓉楼,繁华却遭死亡吞噬,血气弥漫,尸横遍地,犹如地狱,令人望而却步。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九,午初,平阳坊,芙蓉楼。
丁祸目睹此景,心中骇然。他脚边,竹简散落,其上书有菜名,昔日繁华之证,今成死亡之兆。墙上两行血字,触目惊心:“以此血礼,贺李红衣生辰。”字迹半干,犹带血腥,丁祸见状,不禁扶李红衣退后数步,却不慎踩中一具尸体。
此尸乃一华服女子,面容姣好,却已香消玉殒。尸体卷曲,脊椎断裂,腰间皮肉破开,颈椎骨裸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丁祸惊呼一声,使出逍遥步,携李红衣跃上旁桌,以避凶邪。落定后,丁祸对李红衣言道:“本想问你,今日是否你生辰,可眼前这情形,你生辰与否,已无关紧要。”
环视四周,丁祸见苏音儿正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正全神贯注画着这命案现场的情形。这倒是便于李红衣在能看见后,梳理凶手遗留的线索。曹明正在清点着尸体的数目。尸体一共十二具,或趴于桌上,或躺倒于地上,姿态各异。有的被折断了脖颈,有的被扯断了手脚。最触目惊心的一具尸体,依着其穿着,应是这芙蓉楼的伙计。他的头似乎遭遇了强大的按压,竟如西瓜一般炸开了。头骨碎了一地,脑浆散落于四周。曹明行至尸体旁,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幸而丁祸闻不到这堂中的异味,故而能在几个深呼吸后,做到面不改色,与李红衣描述眼前的情形,并补充道:“这样的杀人手法,极其狠毒残忍,非人力无法做到。若凶手不是力大无穷,那便不是人。”
李红衣闻言,默然不语,只细细辨别周遭气息。穿堂而来的一阵风,久久不散,似这些死者的冤魂,呜咽哀鸣。李红衣忽心生无力,好似凶手就在面前挑衅,可他看不见,摸不着,任由其侮辱耻笑。
林亦转身将大门关上,隔绝了楼外的吵闹声,然关门之际,见门闩染血,其下脚印一对,泥土异于常色。林亦俯身抓起泥土,细嗅之下,腐臭之气扑鼻而来,竟与昨夜所见男子身上之味相同。林亦面色一沉,心中已有所悟。
丁祸携李红衣落地,林亦趋前,直言不讳:“凶手,是冲先生而来。”
李红衣微点头,面色更沉,问道:“楼上情形如何?”
林亦答道:“昨夜亥时之后,芙蓉楼中,仅剩散客数桌,皆于堂中用餐。遇害者,正是这些散客及楼中掌柜、伙计。”
丁祸即刻抓到了重点:“你如何知道?”
“昨夜亥时,我来过这里。”林亦坦然相告。
李红衣略一思索,道:“曹先生言,死者皆死于昨夜子时至丑时之间。”言罢,转向林亦:“如此说来,林少卿或曾目睹凶手真容。”
再次回想起离开时,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还有指尖残留的腐臭味,林亦不作否认:“若凶手是他,我的确见过!”
李红衣这才明白,林亦的气息为何这般紊乱。原来,他在自责。如果他所见的人就是凶手,那他便有阻止这桩命案的机会。只是,因为急于去见苏音儿,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既然你见过凶手。”丁祸道,“那这案子,便好办了。”
“不好办!”曹明却道:“几位不妨过来看看,此人是谁。”
丁祸放开了李红衣的手,与林亦立即三千查看。依着曹明的指引,他们见一少年伏尸桌上,面容俊朗,甚是面善。林亦颤声道:“此乃江大人独子,江永。”
林亦恍然大悟,为何江执之妻会在此哭闹。此时,门外又起喧哗,江执破门而入,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是谁?是谁害了我的儿子!”
林亦立即迎了上去:“大人!”
“滚开!”江执气急败坏,一把将林亦推开。他身形踉跄,几乎被悲痛击垮,看到儿子的惨状,猛然爆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与绝望:“儿啊!”
而这时候,江执的大娘子,也冲了进来。她的情绪,比江执更激动,反应也更激烈。司马钦为阻拦江大娘子冲了进来,可见眼前的情形,吓得却了步。而将大娘子,在见了他儿子后,一口气堵住了胸口,直接晕厥了过去。
现场顿时乱作了一团,丁祸立即举起了双手,默默地退了出来,护住了李红衣。也是这现场的吵闹,让李红衣感觉到一阵眩晕,一把抓住了丁祸的手,轻声道:“这里让林亦先处理。我有些累了,带我回老君庙。”
林亦也道:“入夜后,我在此等待先生。”
目送着丁祸带着李红衣离开后,林亦才招呼司马钦唤来几名胥役,将江大娘子扶起,拉开歇斯底里的江执。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江执怒吼着让林亦三日内破案,他必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林亦心想这案子,势必又要闹得平都城尽人皆知了。
苏音儿细心地将绘制完毕的命案现场图细致折叠,轻巧地藏匿于袖间,随后缓步至林亦身旁,温柔地执起他的手:“既然这案子是冲李红衣来的,那凶手杀人便是随机。就算你阻止了芙蓉楼的命案,命案也会发生在别处。所以,这并非你的错!”
林亦心中虽明白这番道理,但眉宇间紧锁的结似乎凝固了所有的忧虑与决心,难以轻易释然:“在他继续行凶前,必须将他捉拿归案!”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九,酉正,南山,老君庙。
今日这太阳,虽看着有些无力,经了寒风,连月光都不如。这一日过去,还是化了不少积雪。屋檐上,雪水淅沥沥地往下落。滴滴答答的,让丁祸有些心烦。
丁祸坐在灶台边,心不在焉往灶孔中丢着柴火。看着灶孔中火苗乱窜,听着屋檐下滴水的声音,丁祸心中烦闷得很。一来,好容易得闲,案子又找上了门。二来,他竟不知今日是李红衣生辰。若是知道,他必定要将这老君庙精心布置一番,设一场大宴为李红衣祝寿。
最让丁祸烦忧的是,芙蓉楼命案,凶手是冲李红衣来的。连翘未能伤了李红衣性命,凶手并未罢休,卷土重来。如此,不得不让他思考,藏于暗处让宁帝都忌惮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你说,究竟是谁,与李红衣过不去?”丁祸嘀咕道。
乙女掀开锅盖,锅中的水已经翻滚。她将做好的面条,放入锅中:“我要是知道,早提剑上门,杀他个片甲不留了。”
锅中水翻滚,雾气翻腾缭绕。丁祸懒散地抬起头,于雾气中见乙女隐约轮廓,不禁呆住。乙女入这烟火气中,比以往更为明媚。丁祸不禁突然想象,她真为人时,又是什么模样?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他记起一件要紧事。那日被蒙了心,当盛怀阳是觊觎乙女美色。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犯了错。
“有一事,要与你说明白。”丁祸站起身,揉了揉蹲麻了的双腿,抓起碗接住乙女从锅中捞出的面条,打算坦诚相告。
乙女以为他要重提那晚的事:“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我偏要说。”丁祸的小情绪被乙女的反应激起,“昨夜有人找上门……”
忽听得外面传来了叩门声,乙女被叩门声吸引。丁祸还未说到重点,却见乙女举着勺子,行至了厨房门口。丁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即刻将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是你不听,不是我不说。”丁祸嘀咕道。
乙女也不理丁祸情绪如何,瞧着外面的动静。叩门声还在持续,只见昊六提着一个灯笼,踩着碎步从廊子里走出,应着声:“来了!”
昊六以为来人是林亦,可拉开门,却见门外候着的是那日来传旨的内监厚朴。厚朴抹着额头上的虚汗,示意身后的护卫退后,向昊六微施了一礼。
昊六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厚朴一番,笑道:“公公又是来传旨的?”
“烦请通报一声,李红衣接旨。”厚朴保持着他的温和姿态。
昊六又道:“公公来得不巧,我家公子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不如,公公改日再来吧。”
可昊六的话才落音,里面却传来了李红衣的声音:“别为难他,让他进来。”
昊六又嬉笑着与厚朴道:“我可没有为难公公。”
厚朴只微微一笑,领着两名内监,走上台阶,进了门。进了院中,远远瞧见李红衣正在廊子里煮着茶。丁祸从后厨快步而出,疾步入了廊子。
见厚朴进来,丁祸直接喊道:“陛下又是给本王传了什么旨,也不必念了,给我就好。”
厚朴站定后,笑道:“陛下这道旨意,是给李公子的。”
丁祸微微一愣,低头见李红衣悠然喝着茶:“你何时起来了?”坐于李红衣面前,借着桌上的灯光,他终于看清李红衣的面色红润了些,歇息了一下午,算是恢复了不少元气。观察其眼神,他也明白李红衣,已经能看见了。
算定李红衣不会如常人一般跪拜接旨,厚朴直接道:“陛下口谕,芙蓉楼命案,恶劣至极,凶手罪无可恕。命李红衣彻查此案,大理寺少卿林亦协助。钦此。”
这道圣旨,似乎在李红衣预料之外。李红衣呷了口茶,笑道:“如此说,这案子又闹到了通天阁。”
厚朴弓下了腰:“大理寺卿江执陡然丧子,悲痛欲绝,在通天阁外大闹了一场,求陛下做主。”
“这么说,陛下也知道了,这案子是冲李红衣来的?”丁祸道。
厚朴微微点头,又道:“故陛下让咱家给王爷带了一句话,凡事需谨慎,莫要被身边人蒙了心。”
“被身边人蒙了心?”丁祸一脸迷惑。
“咱家还需回宫复旨,先行一步。”昊六朝着李红衣深施一礼,领着人退了出去。
见院门关上,昊六送走了厚朴一行人,丁祸立即凑到了李红衣身边:“陛下是说让我小心你?”
李红衣却道:“你的身边人,可不只有我。”
丁祸眨了眨眼,正想着他身边还有谁,乙女端着一碗长寿面走了过来。丁祸立即起身接过了乙女手中的托盘,打算向李红衣献一番殷勤。哪晓得,廊子下忽响起一声,砰!似由雷管在脚下炸开,扬起一阵冰雪。
冰雪在丁祸眼前飘荡,猝不及防,丁祸吓得一个趔趄,那汤碗从托盘中滑落。汤碗在与地板碰撞了一番后,滚烫的汤面,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