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十七年,十二月初十,丑时,芙蓉楼。
这一年,平都城没有雪,却冷于常年。借着天冷的借口,林亦用一件墨狐皮大氅,打动了刑部案牍库的书吏简六郎。简六郎也欣赏林亦的坚持与顶天立地的顽固性子,终于答应在这一夜赴约,让林亦翻阅当年长公主府案的卷宗。
为了让简六郎说实话,林亦也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点了一桌芙蓉宴不说,还特意托了青云观弄来了一幅书圣王英的真迹字帖。简六郎生平最喜的,就是收集这些名家的字画,且独爱王英。可简六郎入座后,收了字帖,吃了芙蓉血鸭,却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刑部案牍库曾走过一次水。”
林亦心里本就绷得紧,听简六郎如此说,难免做最坏的猜测:“你是想说,当年的卷宗,已经被烧了。”
“没错,好巧不巧。所有的卷宗都被救了回来,唯独长公主府灭门案的卷宗,化为了灰烬。”简六郎喝了口芙蓉酒,一脸心满意足。
林亦自入大理寺,便开始追查这个案子。可奈何,当年的痕迹,似乎都已被抹除了。他能看到的,无非也是一些无用的信息,只草草几笔描述,是梅王李暮烟死后化为恶猖,率阴兵血洗长公主府复仇。如此结案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诛杀李暮烟于青阳关外的是,驸马丁墨。只是,李暮烟为何连长公主也不放过?
再一次失望,林亦起身便要走。却不想,简六郎伸手将他拦住,笑道:“平南王说得没错,林大人还真是个急性子。”
“送出去的东西,我也没有收回的道理。”林亦道,“只是,我没有心思,陪你吃这顿消夜。”
简六郎笑道:“林大人莫急嘛。走水一事,至少可以证明林大人追查此案,并非无理取闹。最要紧的是,下官不会白拿大人的东西。”
“你能给我什么?”林亦道。
简六郎推着林亦重新坐下,又道:“原件虽然烧了,但我手里,还有一卷誊抄本。我的前任,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个做事极严谨的。走水前誊抄了一份副本。只是,他也意识到此事有蹊跷,才私藏了起来。”
林亦大喜:“如今在何处?”
环顾四周,确定此地安全,简六郎才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封面无字的卷宗:“我也是从父亲书房偷出来的。林大人须保证,不会连累我简家。”
林亦保证了一番,才让简六郎安了心,将卷宗交给了林亦。林亦迫不及待打开,却发觉卷宗中所记载的,与传言并无太多出入。甚至有证人,亲眼见着李暮烟所化的恶猖,提着板斧,杀入了长公主府。
这位自称见过李暮烟的证人,是一名更夫。卷宗中,更夫的证词,详细描述了李暮烟的模样:身形魁梧,双目无神,皮肉腐烂有恶臭,手提开山板斧,似破地狱而出的鬼将军。
简六郎见林亦面色凝重,笑道:“林大人觉得那是恶猖,也就是常人说的恶鬼吗?”
林亦抬起头,知晓简六郎有所指,追问道:“简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简六郎指着证词旁边的缝隙:“那是我父亲的批注。”
林亦仔细一看,缝隙中的确有三个字,细如蚊虫。仔细辨认后,林亦念道:“五尸散。”
“林大人仔细查查这五尸散为何物,便可断定,血洗公主府的是人还是鬼。”简六郎拿过林亦手中的卷宗,收入袖中,提起那壶未饮尽的芙蓉酒,悄无声息离去,就如他今夜从未现身过。
许久后,林亦问简六郎:“既然你也觉得这案子有隐情,为何要冒着连累家族的风险帮我。你可不像是贪图一件大氅或一副字帖的俗货。”
简六郎直言道:“当年我父亲垂危,是李暮烟救回来的。”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丑时,大理寺。
听得“五尸散”三字,丁祸也是一脸惊异,好似他也知道自己这东西为何物。“难怪药王曾言,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可当他说完这话,李红衣才知他是听岔了,将“五尸散”听成了“五石散”。
乙女白了丁祸一眼:“呆子,是五尸散,尸体之尸,而非顽石之石。”
李红衣却道:“说起来,这五尸散与五石散,算得上师出同门。只不过,炼制五尸散,用的是人骨而已。”
“人骨?”丁祸不自觉哆嗦了一下。他转头便见苏音儿已躲在了林亦身后,司马钦早已溜之大吉。见林亦护着苏音儿,他也邯郸学步,挪到了乙女身前。只不过,乙女半点不惧怕,反而追问五尸散如何由人骨炼制。
林亦解释道:“我曾追查过五尸散的来历。不过,相关记载甚少,只在一本话本传奇中,翻到了只言片语。相传,南桑有五毒门,以毒立宗,行刺杀之事,为南桑皇帝亲卫。”
“前几日,我听宫里的护卫说起,一年前南桑皇帝被杀。出手的人,就是五毒门的人。”沈夜拨开趴在门口的司马钦,朝着里面道,“而五毒门的人,用的就是五尸散。”
“也就是说,五尸散出自五毒门。”丁祸道。
林亦又道:“五毒门初立时,倾尽满门之力,猎杀南桑江湖五大门派,以五大门派门主头骨,炼制出了奇毒,五尸散。五尸散之毒,可致人神思涣散,内力尽失,任人驱使,有问必答且无虚言。故一开始,只做审问之用。”
乙女与丁祸异口同声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南桑出现了一种秘术,千魂引。”李红衣将尸体盖上,再用酒净了净手,“说白了,就是夺舍之术。五尸散用于活人,可让人散尽修为,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必死无疑。用于死人,可令其死而复生,操控其躯壳杀人。依照李朝的说法,就是操控阴兵杀人。”
“也就是说,是有人以五尸散之毒,行夺舍之术,操控他屠杀狼神,虐杀芙蓉楼十二人。”苏音儿道。
乙女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么说,芙蓉楼的命案,可以结案了。”
“结什么案!”丁祸忽有些急了,“下千魂引的凶手谁?他为何在棺材盖上留下那些话,为何挑衅李红衣,还没一点眉目呢!”
林亦也将目光落在了李红衣身上,轻轻道:“莫非先生,与南桑有过节?”
“有过些争端,但也不至于招来这般挑衅。”李红衣笑着行至门口,抬头见月亮已有落下之势,天要亮了。
“那你好好想想,你得罪谁了?”丁祸又问。
李红衣却道:“有些乏了。懒得再回老君庙,丁祸,你带我回平南王府歇息吧!”
不等丁祸说话,李红衣一把抓住丁祸,使出逍遥步,飞出了大理寺。而其余的人,只能纷纷散去,待天明再行打算。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卯时四刻,青云观。
天光才启,内监厚朴便已到了青云观传旨。只是,他捧着圣旨,在大殿外等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也不见殿门敞开。他身后的小内监不免嘀咕,在老君庙受这样的气也就罢了,如何到了青云观还是如此。
厚朴低声呵斥:“慎言。太子妃即将临盆,事关皇嗣,清河王难免有疏忽。”
厚朴的声音虽小,还是传入了正殿。随即,殿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只是出来接旨的,是清河王的护卫战英。战英毕恭毕敬,与厚朴解释,昨夜子时,太子妃动了胎气,至今还没有动静。青云观上下,都悬着心,清河王更是在祖师前跪了一整夜,为世子祈福。
战英又道:“法事未成,殿下不便接旨,还望公公勿怪。不过,殿下说,陛下设百福宴,意在为李朝百姓祈愿,是万民之幸,是苍生之福,殿下不敢怠慢,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战英之意,是清河王接了这道旨意。既然事情已办成,厚朴也不计较这过程如何,只将圣旨宣读了一遍后,将圣旨交予了战英,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远远瞧见厚朴一行人下了石阶,出了门,战英才收起了方才挤出来的笑,转身进入殿中。
跪了一整夜,念了一夜的咒文,张陵身上无疲态,但眼神中却显现出少有的忧心与破绽。见战英行至他身前,他吩咐道:“你去趟礼部,就说本王近日染了风寒,旧疾发作。百福宴事宜,就有劳礼部尽心操持了。”
“是。”战英在意的也并非手中这道圣旨,“青衣卫传来消息,昨夜淮阳王遇刺。”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我这位父皇了。”张陵叹息了一口气,“看来这百福宴,大有文章。”
“那殿下为何不寻个借口,如淮阳王那般,推掉这份旨意。”战英才觉手中的圣旨有些烫手。
咒文念毕,张陵终于睁开了双眸:“推与不推,都已被算入局中。既然他们挑衅的是李红衣,行刺的是淮阳王,我青云观甘心做一枚棋子便好。太子妃顺利诞下世子,才是青云观最要紧的事。”
战英点头道:“殿下安心,青衣卫已就位,定不会出任何差池。”
张陵起身,才觉腿已麻木,幸有战英搀扶才站稳。行至殿门口,看着天已明朗,可阴云翻滚,冷风阵阵,张陵心中念道:“这平都城的风雨,到底何时能停歇?”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卯时四刻,林宅。
昨夜从大理寺散了后,林亦先将苏音儿送回了侯府,快卯时才回到家中。本不想吵了叔母的清净,林亦如做贼一般,使出轻功悄无声息进了后院,推开了自己卧房的门。可他推开房门,却傻了眼,他叔母竟然歇在他房中。他开门的动静,即刻将他叔母吵醒。
林亦很是意外:“叔母如何……”
叔母笑道:“等你回来呢。”
叔母立即招呼了下人抬着几箱子礼服进来,解释这是侯府送来的喜服。林亦总不归家,她便守在了他房中,不管多晚,也得将喜服试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们的婚事也耽误不得。
叔母也是为他尽心,林亦心存感激,不作任何言语,只任由他们摆布。一套又一套衣服换下来,待叔母领着三人散去,天光早已亮了。瘫倒在床榻上时,他心中感叹,原来生活的这些琐事,比查案更累。他也想到,或许昨夜,苏音儿与自己的遭遇一样。
想到苏音儿,林亦也无心再睡了,干脆换了身便服,出了门去。他打算去一趟平阳防,买些糕饼羊汤,再去侯府与苏音儿一道用早饭。可他才出了门,却见有人在等候。而等候他的,竟是李红衣与乙女。
乙女见林亦现了身,立即化作黑猫,跃上墙补眠去了。李红衣缓缓转过身,笑道:“与林少卿相识许久,也算成了朋友。想来,有些话该摊开来说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