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二,丑时三刻,南山脚下,官道。
寒风急,飞雪乱舞,雪深已没膝盖。一个不留神,丁祸被李红衣困于了红梅阵中,气得连连跺脚。故态复现,脚下一滑,又栽倒在雪中。费力地爬起身,丁祸朝着李红衣大骂:“念完了经打和尚,李红衣你过河拆桥,没良心。”
“你可做不了和尚。”李红衣使出轻功,飞至那雨棚之中,使出符咒生了火,“你须习惯最亲近的人,在你背后使暗力。你更得习惯,遭遇暗流时,该如何脱身自救。”
抓起一把板栗,丢于火边,李红衣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炷香点燃,插于火堆边,又道:“破局的法子,我已教过你。能不能吃到这些板栗,就看你自己了。”
丁祸自然明白李红衣的心思,是为着沈夜一事宽慰他。他愤恨地拍了屏障一掌,可掌力即刻反弹了回来,又让他栽了个跟头。他还未站起身,眼前那些怪物,便已经朝着他扑了过来。
此时的丁祸,就如被火烤的板栗,被迫接受烈火的灼热。那些怪物就如热流,不断地撞击着丁祸的外壳。他们的眼神阴冷无比,充满着杀意。以那无名和尚为首,比恶狼更可怕。迫于无奈,丁祸只能挥剑抵挡。在他们如洪水将他裹挟时,他终于杀出了一条缝隙,踩着逍遥步,逃至了十步开外。
他们的身上,被划出了数道剑痕。只是这些剑痕中,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带着腐臭的黏液。丁祸万幸自己闻不到这些异味。他也察觉到,这些人似乎只有一身蛮力,硬招之下,他还有着几分胜算。如此,倒不如一招制敌。于是,他回忆起李红衣的步法,使出了一招落叶飞花。
然结果,却让丁祸大失所望。他这一招落叶飞花虽舞得干净利落,劲道十足,可却没有掀起任何风浪。他脚下的雪,纹丝不动。这时,幽幽传来李红衣的声音:“不是你的原因,是这阵法,克制了你的内息。想活命,你只能肉搏!”
那些怪物见了腐肉,杀意更甚。他们呲牙咧嘴,似乎在嘲笑丁祸,走投无路。接受了这样的情形,丁祸也懒得再与李红衣争口舌,也激起了他的胜负心,他要让李红衣看看,他这人见人嫌的白兔,在乙女的剑下摸爬滚打了这许久,也是有了些本事的。
看着远处平都城中的天空,腾空而起数支烟火,烟火炸开,光影闪闪。李红衣知晓文昌阁的事儿已落幕,倒是心安了几分。舀了杯热茶,在鼻下闻了闻,看着香灰掉落在地,只剩下半炷香,朝着丁祸道:“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如狗吠一般,丁祸朝着李红衣怒吼了一声,又挥起了剑迎战。他积蓄了体内所有的蛮力,一剑砍下去,竟然砍掉了无名和尚的胳膊,又刺穿了无名和尚的胸口。抽出剑后,他顺势攻击,眼前的一个又一个怪物斩杀于剑下。当最后一个怪物倒在他脚下时,他身上已满身脏污,气喘吁吁,感觉耗光了所有的体力。
将天机剑深深扎入雪中,拄着剑,丁祸一脸得意地看着李红衣:“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李红衣却摇摇头道:“小心脚下!”
丁祸闻声低头,却见那无名和尚断了的手,竟然抓住了他的左脚脚踝。丁祸吓得猛甩左腿。好容易甩脱了,却见那手竟然爬向了无名和尚,竟又与他的胳膊粘连在了一起。更要命的是,这些人竟如那些中了茶蛊的人,如驱虫一般挪动着爬了起来。
丁祸花容失色:“他们为何死不了?”
李红衣笑道:“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二,寅初,崇义坊,文昌阁。
文昌阁上空,烟火满空。几刻钟前的杀戮与血腥气,已被一扫而空。院内院外那些昏迷的人,被冷风唤醒。他们看不见尸体,也闻不到残留的血腥,只当方才是晃了神而已。于是,他们在女使们倒满酒后,继续开怀畅饮,享受这份浩荡皇恩。
文昌阁正殿中,宁帝依然端坐,悠闲地喝着酒。群臣们见识了今夜的刺杀,算是明白了,李朝已没有了淮阳王府。如今在殿外醒酒的清河王,已经回朝。空缺已久的东宫之位,或许他们都已经无法左右。有些人已醉意熏熏,无法承受殿外灌进来的冷风,可他们也只能迁就宁帝此时的兴致。他们也都知道,宁帝要等的人,是平南王。
百福宴的热闹,就这么继续着。只是,林亦、苏音儿与乙女,却一直在这热闹之外。当然了,乙女也对这虚情假意的宴席,无甚兴趣。她只是好奇,林亦递给沈炼的那封书信,究竟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沈炼如此痛快,要了沈夜的性命。
与林亦立于廊下,看着院中人大快朵颐,苏音儿心里觉得讽刺。可她又无法嘲讽这份讽刺。她生出了一个念头,待林亦追寻的事有了结果,她会与林亦远离朝堂,浪迹江湖。
沈夜的尸体已经被人拉走了,他留下的血迹也已清理干净,如今已被积雪覆盖。林亦苦笑道:“如此轻松便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掩盖,可又无法追究雪的过错。大雪何错?冷风又何辜?”
林亦三人各自感叹了一番,本来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这时候,战英行至三人身边,躬身道:“我家殿下有请!”
林亦三人也不好推迟,便随着战英,入了偏殿。张陵的席面就设在偏殿。林亦三人来时,张陵已撤掉了伺候的人,一人喝着酒等待着。林亦与苏音儿行礼,张陵连连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乙女不在乎所谓的礼数,见了满桌的菜与糕饼,腹中唱起了空城计。她寻了个位子坐下后,自顾自吃喝了起来。她最喜欢的还是那道河鱼,连连称赞御厨的手艺。
林亦保持着与张陵之间的距离,深施一礼道:“方才,多谢王爷相助。”
张陵已喝了两壶酒,面色红润,已有了醉意,苦笑了几声后道:“林大人何必如此。今夜,你我不过都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林亦也不辩驳,只道:“总要有人下棋,才有赢的机会。”
张陵握着酒壶的手忽停住了,抬头看着林亦许久,脸上浮现出笑容。他也不回林亦的话,只倒了一杯酒,招呼林亦与苏音儿坐下:“喝口酒暖暖身,等平南王与李先生来了,再走不迟。”
乙女幽幽道:“别等了,他们不会来!”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二,寅初,南山脚下,官道。
李红衣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柴火,奄奄一息的火苗又蹿了起来,甚至比方才更烈。风起时,摇摆的火苗,顷刻间将火堆边那些已烤至微焦的板栗吞没。
丁祸此时的状态,与那些板栗无异。方才一战,他已将这些怪物斩杀在脚下,耗光了他近八成的气力。可哪曾想,这些怪物竟又复活了过来,战力比他们被斩杀前更甚。
还未将剑从雪中拔出,怪物们化为烈焰扑来,呼吸间便将丁祸吞没了。他们疯狂地撕咬着丁祸的衣裳,将丁祸压在了身下。丁祸费力挣扎抵挡,有一瞬间,他想向李红衣呼救。可只要他呼救,便在李红衣面前承认自己的弱与无能。尽管这无伤大雅,可丁祸认定自己不能如此,他必须靠自己。
经沈夜一事,他看得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真正全心全意护着自己。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强大。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思绪稍微停滞,将李红衣以及乙女,还有皇祖母,排除在外。也是在这要紧瞬间,他脑中闪过的人影,也是这三人。
丁祸忽想起了李红衣方才的那句话,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他们能如此凶神恶煞,是因五尸散驱使。也就是说,要解决了他们,须解除他们身上的五尸散之毒。顺着这个思路,丁祸在回想起李红衣提醒他,已经教过他破阵的法子。他的眼神中,忽闪过一道光,终于知道该如何一招将他们解决了。
看着香即将燃尽,李红衣道:“最多,你只剩下十二个弹指。”
无名和尚龇牙咧嘴,欲扯下丁祸的胳膊。丁祸凝神静气,回忆起李红衣曾在老君庙教授他的内息心法。他周身忽内息涌动,从无名和尚身下抽出了被压着的天机剑。天机剑锋芒毕露,闪过一道冷光,划破了无名和尚的胸口。使出逍遥步,从无名和尚身下滑出,一跃而起,丁祸大喊:“够了!”
在怪物们再次蜂拥逼近时,丁祸取下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酒,喷洒于剑上。随即,他又挥出天机剑,冲了上去。手起剑出,无名和尚在他面前倒地。一个又一个怪物,倒于他身前,真正地成了一具尸体。
挑拣了一个最利索的姿势,丁祸落地站定,收回了剑。这一瞬间,红梅阵法从他眼前消散。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于他肩上,他转过身,一脸得意地朝着李红衣喊:“板栗烤好了吗?”
李红衣方才紧绷的神色,松快了下来,挑拣了颗最饱满的板栗剥开来,丢向了丁祸。丁祸接着板栗,塞入嘴里,边嚼边道:“百福宴似乎还未散,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李红衣站起身:“随你心意。”
连打了三个哈欠,丁祸伸个懒腰,幽幽道:“天要亮了,我送你回老君庙!你也该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二,寅末,崇义坊,文昌阁。
战英快步进入偏殿,行至张陵身边。张陵一人独自喝着酒,心中苦叹,今日这酒实在是淡如水。战英带来的消息,应了乙女的说法,丁祸与李红衣方才送来口信,他们就不来凑百福宴的热闹了。
丁祸与李红衣不现身,张陵倒是不在意,他只轻声问:“沈炼去了何处?”
战英俯身贴耳回道:“沈夜死后,沈炼便不知去向。”
“这么说,皇兄是凶多吉少了。”张陵沉下脸色,“嘱咐仙儿,青衣卫不必出城了。该死的人,终究逃不出平都城。”
而此时,林亦领着苏音儿与乙女已经离了文昌阁。出了崇义坊,听不到文昌阁的动静,三人终于得以喘息。乙女连连打了三个哈欠,挡住林亦去路:“你说清楚,那书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林亦直言道:“不过两个字,沧海。”
正说着,三人抬头却见坊门外兵荒马乱。林亦定睛一看,是禁军与巡防营的兵马,慌张集结,冲入了崇义坊中,往文昌阁去。
乙女叉着腰,笑道:“你说他们是故意,还是当真被困?”
苏音儿回道:“也许,他们原本就知道,文昌阁中,无人能伤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