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平南王府,李红衣几人分析了凶手画像后,丁祸已对沈夜起了疑心。只是,他如何能信呢。这些年陪在他身边的,真心待他的,也只有沈夜。也幸而李红衣在他的茶里下了些安神的药,他爬进那口棺材中,便酣然睡去。
从门缝中瞧见丁祸已睡死,李红衣才得了时机。带上房门,提着阴阳灯,如一缕清风,在孙祁的视线之下,走出静安堂。当然了,这缕风不过是一念之力。李红衣的肉身,此时已如丁祸一般,安然入睡。
这是包括乙女在内,都不曾见识过的,一念功。以这功法,李红衣才避开了沈夜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平南王府。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十,子初,平都城郊,义庄。
除去大理寺卿江执之子和无名和尚及淮阳王,芙蓉楼命案以来的死者,包括于淮阳王府行刺的刺客,尸身几乎都安置在城郊的义庄。
数日前,亲眼见着张道人“死而复生”,将义庄的守棺人老五吓掉了半条命。后来听说是有人玩了一招障眼法,他才稍微安了分心,让自己回了魂。照理说,他习惯了与尸身为伍,身上应该有些道行,哪里会惧怕这些事。有官差问及此事,老五玩笑着解释,年初他醉了酒上了趟红楼,沾染了世俗脂粉气,已经不中用了。若换他年轻时,就算是阎王爷来了,也须礼敬他三分。老五之言,是真是假,也无人去追究。
这一夜,平都城中闹哄哄的。淮阳王府送来的尸体,多达二三十具。午时起,老五便一直不得闲,忙到方才才歇下来喝口酒。芙蓉楼命案,他也听说了,有人操纵尸体杀人。酒到浓时,看着满地的死尸,他笑言,若这些人再爬起来,怕是要闹出大事。他也预感到有大事。方才收敛尸身时,他已发现有一具尸体,皮肉依旧温热。
过子时,起了风。一盏红色的纸灯笼,随风飘至老五眼前。老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只觉耳根灼热,判断自己应是醉糊涂了,踉踉跄跄回了自己卧房,睡大觉去了。
那具还温热的尸体,在老五离开后,掀开裹尸布,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幽幽道:“先生既然来了,何不痛快些现身。”
一缕风从灯影下掠过,李红衣现了身。立于尸堆间,李红衣就如游走阴阳的夜游神。任何邪祟在他眼中,不过尔尔。看着眼前这个藏于尸堆中的男人,李红衣道:“昔日不可一世的淮阳王,竟要以这种手段,残喘苟命。”
这个男人冷哼了一声,扯下了附着于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果然,他便是白日已被游名章所杀的淮阳王张栩,此时灵堂中挂满了挽联的张栩。张栩冷凝着面色,苦笑道:“他说这手法天衣无缝,岂知不过半日,先生便寻到了这里。想必接下来本王要做什么,先生也一清二楚。”
“这得归功于王爷死得过于刻意了。”李红衣道,“王爷枪法入神,这么轻易死于他人之手,就算是路过淮阳王府的狗,也得想想这当中的蹊跷。”
起身抓起老五落下的酒壶,灌了口酒,驱散身上的尸腐之气,张栩道:“这么说,先生是抓本王来了。算起来,本王是这桩案子的真凶。到了通天阁,光假死欺君,父皇便可治我一个死罪。”
“有两件事想不明白,来请王爷明示。”李红衣道,“其一,究竟何故,王爷竟在此时筹谋弑君造反。其二,王爷假死无非求生,又到底被什么蒙了心,要走一条死路?”
转头不屑地看着李红衣,张栩道:“所以,先生是想拦本王?”
“不能只简单地当成是阻止,而须称之为救。”李红衣道,“当然也得看王爷值不值,愿不愿。”
张栩暗自琢磨,话到这份上,眼前这个人何等聪明,怕是心中早有了答案。于是,张栩道:“可以说,是为了我张家的皇位,也可以说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李红衣笑道:“这样的理由,倒是无懈可击。不说以王爷如今的境况,怕是近他的身都难。王爷可曾想过,这或许只是一个圈套?一个名正言顺,让他除掉王爷,给丁祸铺路的圈套?你们已经死了一个兄弟,还想白白送掉这条命吗?”
“圈套?”张栩眼神中充满了质疑。
李红衣直言道:“王爷以为沈夜是谁的人?”
“他是长公主府的人,定国侯旧部。”张栩道。这也是他对于沈夜的了解。那一夜,送来消息让他下定决心,为他铺路的人,就是沈夜。
李红衣叹道:“也是应了外间传的话,王爷果真是有勇无谋。王爷能查到我自梅山来,难道就查不清楚,沈夜是通天阁的暗卫吗?”
点明了沈夜的身份,张栩只觉头顶有雷炸开。若李红衣所言为真,便代表所谓圈套是事实。蒙灌了口酒,张栩怒视李红衣:“我如何信你的话?”
李红衣即刻回道:“不瞒王爷,依着我母亲,我该唤王爷一声兄长。”
“你母亲?”张栩闻声,注意着李红衣的身形与长相,忽面露惊异,“你是姑姑的儿子?”
李红衣点头道:“没错,我母亲正是已故长公主,张嫣然。我父亲是已故梅王,李暮烟。”
许多张栩未琢磨明白的,心里终于有了答案,包括李红衣与丁祸的关系,包括李红衣进京究竟是为何。将半壶酒浇于头顶,张栩沉默了许久,叹道:“可到这一步,我已走了绝路。”
“今日王爷见到了我,便还有生路。”李红衣道,“若王爷信我,我会替王爷破了这个局,百福宴时送王爷出城。只是,王爷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栩问:“什么条件?”
李红衣回道:“若非迫不得已,王爷不可起兵。来时,我替王爷算了一卦。王爷这一世,与皇位无缘。若强取,唯死路可走。”
张栩连连苦笑,只道:“你也说我有勇无谋,我何尝没有自知。我求的,不过是保家卫国,安心做一个富贵王爷。”
李红衣得到答案,甩了甩衣袖。灯火灭时,他也没有了踪影。他再现身,是在丁祸卧房门外。丁祸从噩梦中醒来,拉开门,逆光见李红衣手中提着阴阳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你这模样,与那鬼差似的。”
“若我死了,入的可不是地府。”李红衣道。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十二,午时,南山,老君庙。
天亮时,风雪终于停了。丁祸回了老君庙,便裹紧了被子,想让自己好好歇一歇。睡饱了,精神会足些,理智才会多一些。百福宴散了,平都城中静了,他也须静下来,才能清醒地面对李红衣要给他答案的“第三个问题”。
只可惜,辗转反侧,丁祸终难入眠,反而弄乱了心神,似有无数枚银针插于眉心,令他难以自控。所以,他取下腰间的酒壶,灌了几口酒,冲到了李红衣卧房外,急切地敲着门大喊:“李红衣,你出来!长痛不如短痛,我们来说个明白!”
丁祸身后传来李红衣的声音:“其实,我想瞒你更久一些。”
李红衣知晓丁祸性格,早已经在廊子里煮好了茶等候,烤好了板栗。丁祸一时愣在原地,有一个念头,是否要打退堂鼓。毕竟,他如今与李红衣之间,虽有秘密,却是相处自然的,他也是肆无忌惮的。可昨夜这场风雪后,他们的关系,不得不改变。
行至李红衣面前,丁祸快速地整理着思绪,盘算着如何一次性问个明白。开口前,他道:“以防我得到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后,情绪失控。我先问一些我关心的问题。事先声明,不算是第三个问题。”
李红衣盲着眼,动作却如常人,给丁祸舀了杯热茶,笑道:“我会给你答案。”
深呼吸了一口气,端坐了身子,丁祸道:“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选择了,推陵哥哥做太子。”
“是。”李红衣回道,“清河王善识人心,心中有道,可坐那个位置。”
丁祸满意这个答案,又问:“为何你不食荤腥?”
“如你不辨异味。”李红衣回想过往,变了神色,“我藏于尸山血海中三天三夜,才捡回一条性命。尸毒浸染,盲了我双目,令我至今不敢食荤腥。”
只是三言两语,李红衣轻描淡写。可丁祸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一夜的长公主府,他如何不能体会其中的苦难以及心里遭受的磨难。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热茶,接受并理解了这个答案。
丁祸再问:“你是否知道乙女身份?”
李红衣摇头道:“不知。”
“你是否有意撮合我与乙女?”丁祸追问。
李红衣点头道:“觉得你二人之间,有缘分。”
这个答案,符合了丁祸的心意,他也算是心满意足。抓了个板栗,边剥边继续问:“你从梅山来?”
“是。”
“今年几岁?”
“二十有三。”
“生辰几时?”
“天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九。”
“几时盲的?”
“三岁。”
“家中还有什么人?”
“有一个姑姑,父母亲双亡。”
“你是被,你姑姑,养大的?”
“是。”
“你一身的本事,是跟何人学的?”
“姑姑。”
“为何来京?”
“寻亲。”
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李红衣有明面上要寻的亲人。可实际上,丁祸能明白他指的其实是自己。他想顺势确认自己与李红衣的关系,可又忍不住回避。于是,他搜肠刮肚,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
丁祸又问:“你是否有中意的女子。”
“无。”李红衣道。
丁祸想了想道:“为何没有?”
“心不在此。要紧的是……”李红衣未将说完,笑道,“卯足了劲儿却一再回避,你回避的不是我们的关系,而是我们父亲的关系。”
丁祸被点破,手中剥开的板栗不再飘香,放入嘴里,味同嚼蜡。犹豫着,丁祸道:“我再问一个问题。我记得连翘说过,你是个短命鬼。我也曾玩笑,你看着天下无敌,实则身子有亏。你不会真活不久吧?”
这个问题,算得上直戳李红衣痛处。他有犹豫,是否要给丁祸真正的答案。可最终,他觉得再留一件丁祸不知道的秘密。于是,李红衣回道:“我是天上的神仙,就算死也不过历劫而已。”
李红衣盲着眼,丁祸读不到他眼底的情绪,也就把这个答案当了真。于是,丁祸站起身,直面真正的第三个问题:“所以,你三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我的母亲,与你一样,也是李朝的长公主。我的父亲是梅王李暮烟。”李红衣道,“你的祖母,是我的祖母。你我是亲兄弟,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血亲!故你唤我一声兄长,理所当然。”
证实了心里的答案,丁祸心里的欢喜,比这山间的雪还多。他与李红衣,是兄弟。如此亲近的关系,让他觉得自己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幸运。他很想唤他一声兄长,紧紧拥抱他,骂他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要过了二十年再来寻他。
可李红衣说得极是。丁祸回避的不是他们的关系,而是他们父亲的关系。连连苦笑,丁祸不敢直视李红衣:“我的父亲,是定国侯丁墨。是我的父亲血洗了梅山,于青阳关外杀了你父亲。我不信你父亲的怨念会化为鬼将军,血洗公主府杀害母亲,林亦也不信这一点。”
李红衣点点头:“是。”
“所以,我的父亲杀了你的父亲,族人,害得你在尸山血海躲了三天三夜,害你身中尸毒盲了双眼,至今不敢食荤腥。”丁祸眼眶含泪。
李红衣不否认:“是。”
“那我如何有脸面,赖在你老君庙,得你保护,不知廉耻唤你一声兄长?”苦笑着擦了泪,丁祸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李红衣看不清丁祸走向了何方,只能在心里默默道:“可我就是你兄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