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十五年,八月十三,于年辛来说,是个要紧的日子。他隐姓埋名,在青阳县落地生根,已近一三年。他的娘子徐氏,这日一早,在枕边向他道喜,他已为人父。徐氏已有身孕月余。年辛刀口舔血,半世飘摇,如暗夜飞鼠,不曾活过一日。如今他得了人间之福,自然欢天喜地,宛若新生。
封存了刀剑,隐藏了一身功夫,他以年辛之名,在街上支起了一个豆腐摊。他为暗卫时,攒下了不少金银,故虽卖豆腐所挣微薄,却也能让她娘子安然度日。
未至午时,他便收了摊,盘算着早些归家,给她娘子做些好吃的。只是,他推开院门,却未听见她娘子的声音,只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属于飞鼠的气息。有生人闯入了他家中,而这生人是他曾经的师父师兄。他师父师兄姓孙名思粤,是平都城长安书院的监事,也是天机卫隐藏于民间的隐卫。
孙思粤挽起了袖子,极不熟练地磨着豆子。也是那磨不习惯这样的生人,发出刺耳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见年辛终于现了身,孙思粤道:“竟不知你何时偷学了我的易容术,躲在这穷乡僻壤磨豆腐,当真是大材小用。”
预感到不妙,年辛不理孙思粤,快步入了正屋,却不见了他娘子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慌了。冲至孙思粤面前,年辛喊道:“你把我娘子怎么了?”
“你还真是天真,以为藏得了踪迹。”孙思粤磨了许久,却不见有豆浆溢出,咒骂了几句后,也懒得再磨。
“你到底想做什么?”年辛抓起脚边的一根木棍指着孙思粤,“若你敢伤我娘子分毫,我让你不得好死。”
“我信你做得到。”孙思粤行至水井边,舀了瓢水洗了洗手,“我来寻你,并非与你算旧账,不过是想请你出手,杀几个人,了我一个难。”
年辛早已金盆洗手,如何会重蹈覆辙,再造杀孽。只可惜,孙思粤早已经带走了他娘子:“若你不念旧情,我只好让你娘子知道,一年前杀她父母兄弟的,就是你。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等年辛回话,孙思粤又说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并道:“务必做得周全,让大理寺知道,是你年辛杀人。待事成,我便将你娘子还给你。你放心,你儿子女儿永远不会知道,你与他她母亲之间,有着血仇。天机卫不会再寻你,只当你早已经死了。”
天机卫的手段,年息如何不知。他们抓着他的软肋,他毫无反抗之力,只得挖出了深埋于地底的屠刀,再次回到了平都城中。八月十四日,他再次乔装后,抱着一个不值钱的瓷瓶,与张家娘子撞了个满怀。一个时辰后,他挥起屠刀,杀光了张家七口,成了大理寺通缉的要犯。
那一日,在林亦与司马钦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招障眼法,年辛将张家掘地三尺,终带着那本脉案,直奔青阳县。青阳县有一座荒废多年的驿站。年辛与孙思粤约定,在荒驿中交易。年辛带来张家的死讯与脉案,孙思粤将徐氏归还。
年辛送上属于自己的通缉令以及脉案,孙思粤极为满意,此事总算是了了。这世上,再无知情人,皇后之死的真相再无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孙思粤也如约,将徐氏归还,告知年辛,徐氏就在后院的驿丞所。
年辛兴冲冲推开了门,满心的愧疚与欣喜。他似有打算,将自己身份说明白。只是,他已经没了机会。徐氏以血为被,平躺于地。年辛生出从未有过的惊恐,呆滞了许久,才发现徐氏的腹部已被人剖开。
孙思粤现身于他身后:“花玲珑说,从未见过月余的孩子是何模样,便自作主张瞧了瞧,你莫要与她置气,你不会生气吧?。”
孙思粤的语气,就如在说起生活琐事。年辛抱起徐氏,神识似散去了一般,令他恍惚了许久。他绝望难过,却落不下泪。直到他看见花玲珑与张屠从天而降,出现在孙思粤身侧,他才将一切情绪化作了愤怒与杀气。
挥起屠刀,他才知,孙思粤染指他的磨,便是做好了今日的打算。他也没想过今日能逃出这荒驿,他只求给他娘子报仇。他歇斯底里,不顾死活,凭着他移形换影的绝技,倒是杀了孙思粤几人一个措手不及。一年前,他能从天机卫走脱,也是凭着这门绝技。
只是,孙思粤三人有备而来,他们早已有了克制之法。最要紧的是,数十名黑衣隐卫,从暗处现身,围攻而来。年辛只一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应付不了如此多人。他艰难地砍杀近身的隐卫。可鏖战了一个时辰后,他已满身伤痕,筋疲力竭。
孙思粤三人再出手,已是杀招。张屠以清风化骨掌,击得他奄奄一息废掉了年辛近九成的内力。花玲珑欲取年辛性命。年辛自知已走到死路,以近乎自杀的心思,用最后的内力使出了一招移形换影,逃入了驿站后的密林中。
孙思粤带着人,在林中搜索了多日,都寻不见年辛的影子。直至七日后,他们在青阳关附近,找到了一具尸骨。因着尸骨上的衣着,他们断定年辛已绝命。
那具尸骨,是年辛设下的障眼法。只是,他虽然摆脱了天机卫,可双脚却踏入了鬼门关。他不知自己到了何处,也不知自己,倒于何地。他只记得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了他孩子降世,是一名男婴。
再醒来时,年辛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光头和尚,他身处辰山无名庙。是这个和尚去山中采药时,将他捡了回来。经十日,和尚才将他救了回来。和尚也不问年辛来历,只道:“若你想活下去,便在这无名庙修行吧。凡尘之事,欲了便了。”
拜托了和尚下山收殓了张氏的尸体后,年辛便在庙里住了下来,带发修行。除他之外,庙里还住了两个江湖人。他们都不问彼此来处,也不追究何时了了世间因果。
直到天宁二十年的那场暴风雨,后山的石头滚落于正殿。数月日后,一个叫李红衣的带着平南王丁祸寻上了门。年辛在他师兄,也就有如今这庙里主事的和尚点醒下才再以年辛之名下了山,与淮阳王张栩约定于荒驿会面,揭开当年皇后遇害的真相。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四,丑时正,无名岛。
青阳驿站正堂中,一道虚影闪过。当虚影落地时,化作了那鬼将军的模样。他挥舞手中的板斧,一根银针飞出,正好落在了属于张屠的泥俑上。他所下的,是鬼迷十三针,第十针。
第十针:鬼堂,上星穴,入二分,安神宁心,治癔症。
驿站之外,忽传来了动静,有械斗之声。那是年辛刺杀张陵不成,反死于林亦的鬼王枪之下。亦是这时,属于年辛的从放桌上滚落,碎了一地,化为了无形。鬼将军才知,李红衣已经往前走了一步,似已为他设下了终局。
如此,张屠是留不得了,他必须死在这无名岛上。
听到了驿站外的动静,李红衣领着苏音儿快速下楼而来。丁祸带着化为猫形的乙女,踩着逍遥步从窗口飞出时卷起的一阵风,将那鬼将军的虚影吹散了开来。
张屠还记得来时的路,慌慌张张穿过密林,往那崖壁下奔去。他记得,崖壁下有一条通道,过了奈何桥,便可通向岛外。他有心诛杀李红衣诸人,可那夜刺杀他才知自己根本不是李红衣的对手。所谓的鬼将军,也必定要杀他灭口。他唯一能选择的路,就是逃出这无名岛,走出李红衣设下的幻境。
几里之外的动静传来,张屠猜测又有人死了。也幸而那里的动静,将李红衣诸人都引了过去,给他争取了些时间。他沿着崖壁仔细寻找,辨别崖壁上的痕迹,终于他找到了出口的位置。
朝着崖壁,张屠接连挥出了三掌。清风化骨,那沉重的石门,在他面前化为扬尘。扬尘散去,呈现于张屠面前的,果然是藏于崖壁中的那条通道。那座形似奈何桥的石桥,就在他面前。
一阵冷风从他背后袭来,张屠不敢再逗留,疾奔进了崖壁,踏上了那奈何桥。却不想,他这条唯一的生路,终成了死路。踏上第一级台阶,他便停了下来。桥上的阴冷,令他胆寒。他缓缓抬头,见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而拦路的人,是那骑着马的鬼将军。
张屠掌心的清风还未飞出,鬼将军挥起的板斧,已经落于他头顶。张屠避无可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哪晓得身后的一双手,以迅雷之势,将他拉了开来。鬼将军的板斧,劈了空。呼吸间,李红衣现身于张屠身前,其强大的内息,将鬼将军驱逐至了石桥的另一头。
李红衣甩了甩衣袖,朝着鬼将军冷笑道:“我的地方,任你是谁,也无生路可走。张屠是得死,却不是今夜。”
鬼将军周身的荧光,忽地闪烁,似得人驱使,再次挥出了斧头,朝着李红衣扑了上去。
“兄长!”丁祸从李红衣身后飞驰而出。尽管鬼将军伤不到李红衣,可他还是挡在了李红衣身前。他使出的一招落叶清风,将鬼将军化为了扬尘,落于石桥下,化为虚无。
黑猫趴于丁祸肩上,打着哈欠嘀咕道:“就这么没了?”
李红衣却道:“不过傀儡分身而已。在这岛上,凶手无处不在。”
张屠哆嗦着站起身,见无人理会他,转身便要跑。可才跑至洞口,他又被人拦住了去路。而这一次,拦住他的人,是手持鬼王枪的林亦。
李红衣在他身后道:“你放心,林少卿并无恶意。今日小年,他只是请你回驿站,替我们做顿饭,叙叙旧!”
丁祸补充道:“你也安心,我们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亥时五刻,青阳驿站,正堂。
驿站外风雨更甚,一道又一道闪电,似烟火般在密林中炸开。那些黑影,穿过红影,直逼向驿站而来。
见那紧闭的大门被黑影破开,昊六与战英心忽就提了起来。也是这时,本昏睡的年辛,竟睁开了双眼。
黑影破门而入,直扑向正堂来。昊六与战英,还未来得及出手,年辛使出一招移形换影,挡在了台阶之上。比风更为迅速,年辛甩出的弯刀从黑影划过。黑影落地,现了真身,是一名黑衣隐卫。
年辛瞥了尸体一眼,与身后的人道:“他来了!”
战英与昊六心知年辛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昊六微微松了口气,李红衣已然知晓这里的状况,将年辛送了出来。
风雨不止,接下来,将有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