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踏过奈何桥,张屠终还是走了回头路,被李红衣几人带回了青阳驿站。经两日,这驿站中的人只剩下了七人。林亦挪去了天字一号房,与张陵同住。算得上是顾虑张屠的安危,李红衣与丁祸将张屠送入了天字二号房中。
年辛行刺,张陵受了惊吓,已经歇下。乙女与苏音儿劳累了一日,也是极为困顿,回了客栈便紧闭房门。该如何处置张屠,便是李红衣兄弟与林亦的事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丑时末,无名岛,青阳驿站,天字二号房。
面对着李红衣三人,张屠诚惶诚恐。他知道李红衣的身份,更知道李红衣的目的。他们保住他一条命,无非就是从他口中套出二十年前的真相,逼那个人现身。
二十年前,长公主嫣然说服李暮烟,率梅山数众平定兰王之乱,助宁帝登上帝位。宁帝封李暮烟为梅王,意欲厚赏。可李暮烟婉拒一切虚名,只求迎娶长公主。虽长公主与李暮烟已有了夫妻之实,但夫妻之名须名正言顺。不承想,李暮烟借迎娶之名,行谋反之事。天机卫统领丁墨,探得先机,埋伏于青阳关,将李暮烟诛杀。与此同时,丁墨派亲信率兵,血洗了梅山。
率兵血洗梅山的,是张屠。当年李暮烟是否真有谋反之心,张屠再清楚不过。他也清楚,就算自己给了李红衣答案,李红衣为当年的血仇,也不会留他的性命。如今这情势,以他之力,根本不是李红衣的对手,已为砧板上的鱼肉。
丁祸不知前情,故只在意眼前,先道:“今夜在密林,你以清风化骨掌,取了尚钰性命,已然暴露你身份。昨夜,刺杀李红衣的,是你。”
“是他算计我几人至此,要活命,必取他性命。”张屠道。
林亦接着话头道:“那你可知道,他为何算计你?”
“淮阳王的死,花玲珑已经交代。”张屠笑道,“你们留着我性命,无非是想知道,李暮烟是否真的谋反。”
提及李暮烟,李红衣的眼神如剑,直刺张屠。张屠感受到李红衣的目光与气息,心中不禁一颤,就如当年直面李暮烟。张屠压抑着心里的惊慌,极力保持镇定:“你果然是李暮烟的儿子。是你,给我下了胭脂软筋散,废了我八成功力。”
李红衣缓缓站起身,笑道:“我寻了你十余年,终究你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我知道,你不杀我,是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张屠道,“李暮烟是否冤死,你梅山数众,是否枉死!”
丁祸从他二人的对话中,已然察觉到张屠是当年血案的参与者。林亦提醒他道:“张屠本是天机卫副统领。当年,是他领着黑甲,以平叛之名,血洗了梅山。”
闻此言,丁祸惊坐起,他已然知晓自己身份,那张屠便是他所见的第一个仇人。丁祸拔出天机剑,剑指张屠:“既如此,那便快快道来。”
张屠微微抬头,打量丁祸神色:“这么说来,平南王已然知晓,李红衣是长公主与李暮烟之子。”
“我亦知道,我也是李暮烟的儿子,与李红衣是血肉兄弟!”丁祸道。
林亦是第一次知晓他们这层关系,只是他心中并不意外。既然长公主下嫁丁墨时,已然有了身孕,长公主又如何会写下诀别诗,致使李红衣绝望自刎,止步于青云观青阳关外。李暮烟又如何会化为恶猖,向长公主寻仇。追究清楚了这些,林亦便也能知晓,自己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
林亦也道:“当年,究竟是谁设局,污梅王谋反?血洗梅山的主谋,又是谁!”
“此案已过去了二十年,元凶早已亡故,追究所谓真相,又有何意义?”张屠道,“更何况,于我来说,说与不说,结果都是死。结局已定,我又何必让你等痛快?”
“元凶早已亡故。”李红衣缓缓走向张屠,“也就是说,我父亲是遭人陷害,被人扣上了所谓谋反之名。说,是谁陷害我父亲,杀我族人!又是谁,设计让我父亲母亲离心!”
张屠见李红衣杀气腾腾,周身气息涌动,心中骇然。他也意识到,方才入了林亦的套,已然承认李暮烟谋反,实属莫须有。李红衣必然顺藤摸瓜,可他不能说出真相。若他死守秘密,李红衣必会留着他性命,也就有了一线生机。可若他说出了真相,那个人不会放过他。他将如花玲珑几人一般,死得极其痛苦。最要紧的是,他家中还有一娘子。
张屠心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就被李红衣所捕捉到。李红衣久久盯着张屠,眼神深不见底:“凡红尘中人,无论鬼神,皆有软肋。你亦如此。”
“你做了什么?”张屠心中的慌张浮现于面上,心神忽就乱了。
“你被我掳走后,你娘子去了大理寺报案。”李红衣笑道,“她还没离开大理寺,便被人盯上了。你猜,他们是谁?”
提及他娘子,张屠的声音已变得哆嗦:“你把她怎么了?”
“我信你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李红衣又道,“不过,他们晚了一步。林少卿忧心她周全,已命大理寺司直司马钦,将她送去了青云观安置。有青衣卫护她周全,你可安心?”
搬出了张屠的娘子,丁祸领会到了李红衣的用意,情绪稍平复了些,附和道:“你家娘子,那可是个厉害人物。你好歹曾是天机卫副统领,如何就落到了这么个泼辣货手里。”
林亦接着道:“说起来,这也是他二人的缘分。二十年前,因平叛立下了汗马功劳,照理该与丁墨一道,封侯拜相。却不想,出了梅山便栽落马下,散了功力不说,卧病近半数年才从鬼门关爬了出来。可这半年,平都城又变了天地。天机卫统领丁墨,虽封了定国侯,做了长公主驸马,可因恶猖复仇,失了性命。没了丁墨这个靠山,他在天机卫也没了立足的余地,在平都城中做了个卖肉的屠夫。”
“这与他二人的缘分有何相干?”丁祸又问。
林亦继续道:“你听我慢慢道来。他卧病时,得刘家肉铺老板的女儿悉心照料,才能痊愈。离了天机卫,他便入赘了刘家,继承岳父的屠刀,做了屠夫。”
念虑及他娘子,张屠满脸恨意,却又无能为力。他只能略显无力地指责李红衣三人,竟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五年前,你们不也是以这样的法子,逼迫年辛杀人吗?”李红衣却道,“你若想你娘子活着走出青云观,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屠犹豫之际,李红衣轻轻触碰他肩膀,他竟看见他娘子就在眼前。她困于青云观,被青衣卫软禁,无力地撒泼。当幻象散去,他只能走李红衣给他留的路,缓缓道:“是丁墨!定国侯丁墨!”
丁墨这个名字,倒是不让李红衣意外,也是在林亦的意料之中。只有丁祸,一时愣住。毕竟,对于丁祸,他这二十年来,都将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虽从未谋面,可他曾在梦里,想象过他的虚影。
放开了张屠,李红衣转身坐下,端起桌上已凉了茶呷了一口,静静听着张屠叙述前后因果。
张屠回忆道:“李朝从未有过这样的人物,有如神兵天降,竟凭一人之力,平了兰王之乱,解了端午瘟疫,救了李朝皇帝,救了李朝百姓。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便轻而易举定了天下。如此人物,有翻云覆雨之手,如何不让人忌惮。”
“你是说通天阁那位容不下他?”李红衣问。
张屠回道:“你父亲承诺迎娶长公主后,便安于梅山,不再踏足尘世。有长公主作保,陛下对你父亲也有信任,故未生杀心。可丁墨,容不下你父亲。”
“为何?他们之间无仇无怨。”丁祸道。
张屠却摇摇头道:“世间男女,多为情所惑。丁墨自小为陛下护卫,算得上与长公主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丁墨早已对长公主动了情。可奈何,两人身份悬殊,又如何会有结果。更何况,长公主心在江湖,不愿被高墙所困。”
“天元二十一年,长公主出走江湖,误入梅山,与李暮烟相识,私下定了终身。”张屠道,“天元二十五年,兰王之乱。长公主携李暮烟回朝,平定兰王之乱,并得陛下赐婚,丁墨又如何容得下李暮烟。”
“故丁墨心生毒计,在父亲北上迎娶母亲时,给父亲扣上谋反之名,率天机卫于青阳关伏击父亲与我梅山族人。”李红衣道。
张屠点头道:“正是。除此外,他还命我领黑甲万人,突袭梅山,不留任何活口。”
林亦听着,心生疑惑:“既然梅王如天上神仙,梅山族人身怀异术,丁墨又如何挡得住他。”
张屠苦笑道:“丁墨自知凭天机卫,无抵挡李暮烟之能。故他命人,临摹长公主笔迹,写下诀别诗,令李暮烟与长公主离心。因长公主的信,李暮烟心灰意冷,又听得梅山被血洗的消息,只能自刎谢罪!”
李暮烟于青阳关自刎的情形,李红衣于无数次探灵中得见。回想那时的情形,李红衣眼眶便红了,眼泪滑落时,悲伤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丁祸轻轻抓起李红衣的手,心中也生出无限悲痛。林亦微微叹息了一口气,追问道:“临摹长公主笔迹之人,是否就是尚钰。”
张屠点点头道,与李红衣道:“至于之后的事,拜你所赐,我卧病不醒,不知京中变故,只偶然听得天机卫传来消息,长公主愿下嫁定国侯丁墨。而他们成婚时,长公主腹中已有身孕。”
“长公主府被灭门,是否也是你天机卫所为?”林亦问道。
张屠摇摇头道:“我从鬼门关回来时,公主府血案已经发生。各中缘由,我不甚清楚。若是天机卫,又如何会杀丁墨?也许,当真是李暮烟恨丁墨算计,恨长公主背叛,化为恶猖复仇!”
“你胡说八道!”丁祸冲上前,揪住张屠衣领,“你可想过,不说实话,便是断了你娘子的活路。”
林亦却将丁祸拉开,肯定了张屠的说法:“他说的,是实话。”
“既如此,他这条命不必留了。”丁祸再次冲了上去,却被李红衣拦住。明白了李红衣对张屠另有安排,他才不情愿收回了剑。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也不求你,留我性命,只请你放了我娘子,她是无辜的!”张屠近乎哀求道。
李红衣冷笑道:“忘了告诉你,他早已落入天机卫之手。你说了实话,她便活不了了。”
“你!”张屠歇斯底里,“无耻!”
“至于你,你可知我为何留你一条命?”李红衣任他叫喊,“明日是小年,须你请来灶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