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林却似经人为设计,树及杂草,乃至每一棵树落下的枯叶,都出奇地一致。丁祸闯入这密林时,曾这般形容:这林子就如一身穿铠甲的手持长枪的黑羽卫,幻化出成数万分身,有序排列成一支一夜可连破十城的黑羽军。而那些散落的泥俑,似逆转的北斗,召唤地狱煞气,镇压这密林之下,也就是这“棺材”中沉睡的恶鬼恶猖。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戌时三刻,无名岛,密林。
进入密林时,尚钰几次回头,都不见那鬼将军追来,瘫坐于枯枝败叶上,大口喘着气。可他抬头,才知自己慌张逃命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已完全迷失了方向。前后左右,就如能工巧匠,精心复刻,他每前进或后退一步都是回到了原地。
呜咽如怨魂吼叫般的风声,令尚钰呼吸变得急促,也乱了心。心乱到极致,便失了魂。他如无头苍蝇,在这林子里,如受伤失控的野兽,疯狂乱窜。他不知天何时已黑,也不知在这密林里跑了多远,失魂了多久。
在那尊泥俑前停下时,尚钰已经精疲力竭。就算鬼将军现身于眼前,朝他挥起板斧,他也无力再躲避。这尊泥俑,竟是李红衣的模样。不,应是李暮烟的模样。尚钰颤抖着身子,无力狂笑。看着泥俑睁开了双目,他干脆任由三魂七魄离体,栽倒于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子时三刻,青阳关外,青阳驿站。
窗户外,雷声轰隆,电光闪闪,风雨交加。正堂大门紧闭,门上蛛网盘结,灰尘于风中盘旋,尽显萧瑟废弃之态。门缝中,可闻得堂中气息,灯火闪闪。
油灯下,灯光斑驳,撒于战英面上。刺啦一声,灯花爆开,红光闪过,战英忽睁开了眼睛。惊恐从他眼中扩散,他慌张地捂着咽喉,咳嗽不止。幸而,他咽喉安然无恙,堵塞于咽喉的那口气,喘了出来。
顺了气,战英才想起,方才不过是身处幻境,是事先设下的一个局。他缓缓站起身,注意到眼前以李红衣为中心,围坐了十余人,也就是幻境中的其余十二人。他们呼吸平稳,面色平静,就如沉睡一般。
昊六忽出现在战英身后,嗑着瓜子,刻意压低着声音道:“恭迎战英大人来到地府。”
战英只觉喉部一阵刺痛,着实被吓了一跳。许久才又恢复了平静,不无担心地看着沉睡的张陵。
昊六抓了一把瓜子塞入战英手中,宽慰道:“有公子在,王爷定能全身而退。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先生神算,我自然信他。”战英道,“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能有何不妥?”昊六道,“就算在幻境里死了,也不过是沉睡,伤不了性命。你我要做的,就是好好护法,莫让人乘虚而入。”
可昊六话未落音,却见那孙思粤睁开了双眼。如战英一般,他还能感知在幻境中的痛苦。可与战英不同的是,他完全重复着幻境中死亡的情形,跪地后整个趴在了地上。
昊六丢下瓜子,闪身至孙思粤面前,却见孙思粤一动不动。试探鼻息,才知他已经没了呼吸。
战英问:“死了?”
昊六叉着腰,点了点头,面色即刻沉了下来:“幻境生变,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驿站外,风雨飘摇,雷声滚滚。挂于门口的那盏阴阳灯,随风摆动,以至灯影闪动。
远处密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里的动静。在他的视线中,突起的一阵风刮过,他似见了海市蜃楼。眼前分明只是密林,可他看见了一座荒废的驿站,一闪而过。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戌时末,无名岛,密林。
尚钰虽仓皇失措,迷失在了密林中,可他终究留下了脚印,他去向有迹可循。除去乙女等三位女性,驿站中还活着的男人,都跟随在林亦身后,进入了密林中。
入了夜,林中弥漫的煞气,如迷雾翻涌,百步之外,几乎不可见。偶有鸟叫声传来,根本辨识不出来自何方。
盛怀阳重临这密林,见前方有迷雾翻涌,迷雾中似有人影。久久盯着人影,他眼神竟呆滞了起来,甚至抬起步子,欲走入那迷雾。幸而这时,林亦从背后抓住其腰带,将他拽了回来。
回过神,盛怀阳才知自己被那浓雾迷惑,差点就丢了魂。给了林亦一个感激的眼神,他即刻躲到了林亦身后,与张陵并肩。
年辛与张屠紧随其后。年辛依旧嚼着薄荷叶,走得漫不经心。见张屠警惕地看着周围,年辛提醒道:“你放心,入了这密林便会失魂,你是逃不出去的。你该琢磨的是,鬼将军会以何种方式,折磨你至死。”
张屠转过头,冷冷看了年辛一眼,又摆出那副无害的姿态,在身后的李红衣目光投来时,朝着四周唤道:“尚大人,尚大人!”
张屠的喊声,就像是某种信号,引来了密林深处一声呜咽。可这呜咽声,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又被浓雾吞噬。
李红衣与丁祸并肩走在最后,默默观察着众人的神情。此时,他们行至一条分岔路口,可通四方。林亦蹲了下来,辨识着地上的痕迹,判断尚钰走的是哪一条路。
趁着停下来的时机,丁祸轻声问李红衣:“这一出,也是在你三人的计划之中?接下来要死的,又是谁?”
“昨夜孙思粤死后,便已经失控了。”李红衣道,“有人在借我的手,以我的局,杀人灭口。”
“所以,你并非因为花玲珑的交易,来寻尚钰,而是为了保住尚钰。毕竟尚钰,也是知情人。”丁祸道,“可进了这鬼地方,怕是有来无回。”
丁祸本想再顽笑一句,李红衣设局,竟也有失控的时候。可他一抬头,却见李红衣冷下了神色,似感到了什么气息。而此时,林亦观察着地上的痕迹,竟然四方都有足印。
分析着枯叶见那些深浅不一,凌乱的足印,林亦眼前闪着关于尚钰的画面。他在这个路口仓皇失措,选择了前路他又退了回来。他又往左去,可左边似有威胁,他又往右。可他转向右边,却又慢慢退了回来。
林亦站在尚钰所处的位置,看着右侧方向,心想尚钰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只因脚下一组凌乱的痕迹可证实,尚钰似乎昏迷于此。往前走了几步,林亦发现那些枯枝败叶中,散落着许多泥土。
丁祸与盛怀阳甚至是李红衣都记起来了,那夜,他们是在这个位置,看见了那尊像极了李红衣的泥俑。如今想来,或许那尊泥俑的模样并非李红衣,而是梅王李暮烟。
忽地起了风,四周雾气翻涌。李红衣辨识到,左侧前方,似有虚影闪过,辨识其呼吸,应是人。而那个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慌张钻入了浓雾。他引出的动静,被林亦身后的所有人捕捉到。
“他在那!”盛怀阳喊道。
林亦闻声,领着众人往人影的方向追去。他们大喊着尚钰的名字,试图让他停下来。可他听得他们的声音,反而更为狂乱,就如失控的野兽,在这密林中毫无规律地移动。其速度之快,就连年辛使出移形换影,李红衣与丁祸踩着逍遥步,也未能将他拦住。
直到林亦几人也乱了脚步,迷失了来路的方向,那个人影才停了下来。而这时,丁祸挥出天机剑,使出了一招落叶清风,驱散了弥漫在人影周围的浓雾。
可当浓雾散去,包括李红衣都无比意外。只因那人影,并非尚钰,而是身穿铠甲,骑着黑马,手中拎着斧头的鬼将军。
李红衣心中一顿,莫非那面具之下的人,是他父亲的亡灵?可就在他起心的一瞬,那鬼将军忽蹬马蹄,竟然挥舞着板斧,朝着李红衣与丁祸扑了上来。包括林亦,见着这鬼将军,一时都有慌乱,毕竟他已取了数条人命。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鬼将军!”,继而又有人喊,救李先生与平南王。张屠竟先于林亦一步,挡在了李红衣与丁祸面前。林亦挥出鬼王枪前,张屠竟挥出了一掌。掌风极为刚劲,迎面落在了那鬼将军身上。
忽的一瞬,鬼将军挥出的板斧,竟化为了粉尘。黑马受了惊吓,收步急停,而鬼将军右半边身子血肉模糊,竟然如冰块一般,融掉了大半。
丁祸与李红衣对视一眼,才知几个时辰前,行刺的并非他们以为的尚钰,而是眼前这看似温和无辜的屠夫张屠。如此情形下,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露了马脚。
看着鲜血喷溅,林亦拉着盛怀阳退后数步。年辛移形换影,也拉着张陵躲避。众人都有惊骇。可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当鬼将军没了反抗之力从马上坠落下来,他们看清了鬼将军的真容。
眼前死于张屠之手的鬼将军,并非此前推测的张陵,也不是丁祸探灵时所见的李暮烟,而是天黑前失踪的尚钰。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三,亥时初,无名岛,青阳驿站,正堂。
正堂中那刻漏,水滴循环往复,走着时间。已过了亥时。花玲珑站在门边,盯着大门口的动静,神态焦急。方才驿站外传来的一声马嘶,让她心惊不已,转身催促乙女,是否要去查看一番。
乙女趴在方桌上,对苏音儿准备的糕点提不起兴趣。她哈欠连连,只觉得神疲力尽,好似这身子被风吹便会散了。她并没有说出口,或许自己日子不多了。那时与李红衣做的交易,期限将至,已不足一月。若是过了年元宵,她的魂还未归位,那便要魂飞魄散了。
苏音儿大抵能猜到乙女的状况,心中暗想,说到底此事走向如何,还是乙女自己的抉择。大抵,乙女也知晓实情。正想着,她忽感觉到了什么,身后水滴的声音,竟重了些。她回过头一看,却见那刻漏中的水滴,竟变成了血滴。
“又有人会死。”苏音儿暗自心惊。可她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得乙女一阵闷哼。她慌张回过头,却见花玲珑手中的短刀,竟不知何时已经扎入了乙女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