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卯初,平都城郊,江南村。
吴故觉得自己当真无辜。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自己被何人因何被掳至此。他家住长乐坊,是在平都府当差的武侯。他新婚不久的娘子,蜷缩在柴堆间,惊惶失措,问他究竟得罪了何人。他唯一能记起的恶事,是那一年征地时,迫于长官的压力,打死了一对不配合拆迁的夫妇。可那一家人,都已经死了,不该在这时候来寻仇。
他努力回忆起被掳来前的事,后知后觉,是有人在他们茶水中下了迷药。以至于凶手,这么容易将他们夫妇绑来这里。这是一间柴房,堆满了松木和杂物。浑浊燥热的空气中,飘着浓烈的茶香。柴房是木石结构,墙体是青砖垒成。唯一的出口,是一道木门。只是,木门落了锁。尽管木柴堆中藏着一斧头,可吴故也不敢贸然破门而出。只因透过木门狭小的缝隙,他能听到外面有人声,还有影影绰绰的火光,甚至墙外如动物一般的低吼。
一炷香之前,他们真切听到了犬吠声。应是有野狗出现在墙外。可犬吠声过后,似有无数凶兽朝着野狗扑了上去。野狗凄厉的叫声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啃噬与咀嚼声。这更让他惴惴心神不安。
估摸着时间,应已过了卯时,快天亮了。房顶梁柱间,透着隐隐天光。吴故也是习武之人,他察觉到不只是门外,墙外没有了任何动静。门外的人,似乎在方才已经离开。
或许,这是他们逃脱的最好时机。吴故抓起了斧头,三五下后,咔嚓一声,门闩断了。只是一脚,门被踹开了。拉着他娘子出了门,吴故才知这是一座制茶的工坊。眼前的七星灶中,火焰滚滚,就像是画中的烈火地狱。吴故心中一阵胆寒,这里是江南茶场。莫非,死了的常家人回来报仇了?
不敢多想,又见大门敞开着,吴故拉起他娘子,几乎飞一般往外跑去,生怕那火焰会伸出触手将他们拉回去。终于,他们跑出了大门。
这里是江南村。天将亮未亮,村中无一家点灯,眼前暗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村里静默无声。辨听不到任何呼吸声,吴故惊觉,这村里无一活物。不过,当他点了火绒,拉着他娘子快步往前跑时,急促的呼吸声似乎让躲在暗处的某个东西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
有无数急促的脚步声,往他们靠近,如潮水一般。吴故猛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见,十数村民朝着他们奔来。不只是前方,四面八方,各有十数人。呼吸之间,村民们将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听着他们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声,吴故终于看清了这些村民的模样。他们衣衫褴褛,如被挖去了双目,没有丝毫生气。而他们身上,胸腹,或四肢,或面上,血肉模糊。
回想起东阳客栈的命案以及平都城中的传闻,吴故终于明白,他们被行尸包围了。可一切为时已晚,呼吸之间,行尸们将他们扑倒在地,争抢着要从他们身上咬一块血肉。
倒下的瞬间,吴故将他娘子护在了身下。他的躯体,被啃噬得血肉模糊。他的生气在双目中散去,眼球变成了光滑的鹅卵石。他也变成了行尸,忘记了眼前恐慌的女人是他新婚的娘子。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卯时四刻,平都城东城门外。
当林亦驾着马车,钻出城门的那一刻,凛冽的寒风扯下了摇摇欲坠的天幕,起了天光。挂着车头的灯笼,忽地熄灭了。马车中,丁祸抱着黑猫本昏昏欲睡,却被李红衣突然搭上来的手惊醒。
丁祸满脸的不爽快,可看到李红衣双目变得无神,而他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他才明白天已经亮了。他忽然感受到,李红衣手掌下那古怪的情绪。他能感受到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的那种恐慌。而李红衣的这种恐慌,似乎因为有他在身边而得到了削减。于是,他心里再次生出萦绕在心头许久的疑问。李红衣为何对自己这般好,为何会对他有抵御恐慌的信任。
李红衣打破了他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丁祸收起了思绪,安抚孩童一般摸了摸李红衣的头发,“你放心,林亦的功夫是信得过的。更何况,昊六与音儿已经去搬救兵了。若凶手真在江南茶场,必将他逮了。”
黑猫睁开了眼睛,见丁祸与李红衣亲密的样子,打了个哈欠,从丁祸膝盖上跳下后化作乙女模样,幽幽道:“若凶手真是常枫,如何解释他死而复生?”
李红衣伸手指着丁祸道:“他知道答案。”
“我知道答案?”丁祸惊讶得很,“胡说八道,我都不知道我知道答案。”
李红衣又道:“你与我们说过什么,仔细想想。”
“我与你们说过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常枫如何遭楚灵威胁……”丁祸忽定住了身子,他再次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他亲眼见到,楚灵用短刀扎入了常枫胸口,也记起了常枫说起的那句话。他命硬,就算刺穿了胸口,他也不会死。
摸了摸自己胸口,丁祸有些不自信地问道:“你是行医的。有没有见过,那种心长在右边的病人。”
李红衣笑了笑道:“你的猜测,就是答案。”
掀开车帘,李红衣看不清外面如何。可听着马蹄声,判断着他们与江南村越来越近,他心里起了少有的顾虑与慌乱。他未曾与丁祸和林亦说明白,以七星灶炒制下了蛊的芙蓉引,是源自梅山的秘术。
也许,真凶是故人。李红衣忍不住做此猜测。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卯时四刻,江南茶场。
微启的天光,如被蒙了一层纱。浑浊的日光下,数不清的行尸,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茶坊。这些行尸中,包括吴故与他的娘子。他们闻到了生人血肉的味道,低吼着,张牙舞爪,欲冲破眼前的门。
可门里,忽闪过的一阵火光,让他们感应到了无法反抗的压迫力。只一个弹指,他们如老鼠一般四散开来,隐匿在了地板之下,水井之中,充当起了这茶坊的护卫。
楚灵被倒吊着,躯体被绑成了麻花。他分明感受到了狭小窗户吹来的一阵寒风,让他有了一分清醒。可这寒风不争气,根本无法抵御周身的燥热,尤其是头下翻滚的热气。
将头仰成了一个七字,楚灵看清楚身下是一个形如北斗七星的灶台。灶膛内七个按照北斗七星排列的气孔,冒着呛鼻的烟。更呛鼻的是,他正下方灶火熏的是茶叶。他认得这茶叶,就是城中近来流行的芙蓉引,让人变成行尸的元凶。
挣扎着晃动身子,楚灵抱着希望,可以晃断那根漆黑的梁木或是捆绑自己的麻绳。可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发髻,轻轻在他耳边道:“你有没有想过,会落到我的手里?”
听得这声音,楚灵瞳孔陡然放大,躯体一阵寒流闪过,眼眶框不住眼神中的恐惧:“你是常枫?”
背后的人绕到了常枫面前,露出他脖子上,那如蛇一般缠绕的伤疤。他的声音,在这燥热的空气里,显得极为寒冷。他笑着道:“我这茶要出锅,还缺了一样东西。你欠了我那么多,该你来还。”
他忽亮出了一把短刀,那把曾属于楚灵的短刀。如宰杀献祭的公鸡一般,他揪起楚灵的发髻,利落地朝着他通红的脖子,划了一刀。
皮肉裂开的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楚灵绝望的脸滑落至茶叶之上。而他耳下,疤痕的末端,有一条黑色的线虫,在皮下涌动。
林亦停下马车,天已大亮。立于山腰,俯瞰可见江南村全貌。江南村建于山窝盆地,翻越左侧南山,便是平都城。四面山坡,皆种茶树。茶园连接成片,有数万亩。
应是刻意设计,江南村以盆地地形而建,四四方方,村边建有夯土墙以御贼寇,形如一枚印章。故江南村,又有别名印章村。四面八方,冰雪还未融化,村中屋顶上残留积雪,更称得村中街道如印章纹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曲直分明。
李红衣被丁祸搀扶着下了马车,感受村中迎面而来的风。微微茶香中,夹杂着浓烈的尸腐之气。乙女从墙头落下,说起村中无一人走动,看不见活物。李红衣指尖微动,正色道:“这么看来,要进茶坊,怕是有些难了。”
过了门头,丁祸见眼前一条石板路,直通村中尽头,而尽头处便是常家的茶坊,不屑道:“你看不见,拉着我手就是,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
林亦跟随在丁祸身后,见眼前的民房中,狼藉一片,无生人气息,又见脚下石板路上有干燥的血迹,终于明白了李红衣所指何意。乙女搀扶着李红衣紧随其后,鼻头微动,看着周围屋顶上,影影绰绰,小声与李红衣嘀咕,原来这村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李红衣忽在一间民房前停下了脚步,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地板之下的缝隙里,藏着数具行尸。感受到扑鼻而来的活人生气,这些行尸忽然睁开了眼睛,发出了低吼声。
一阵凛冽的寒气迎面而来,丁祸终于察觉到了藏在冷风后的危险。猝不及防间,他身后的林亦挥出了枪,从他耳下刺了过来。丁祸抬头却见,一具行尸忽然从屋顶上跃下,朝着他扑来。而林亦刺来的枪,直穿行尸头颅。林亦收回枪时,丁祸下意识踩出逍遥步,退到了林亦身后,紧紧护住了李红衣。
丁祸喊道:“是我错了!”
话未落音,呼吸之间,无数行尸从地板下钻出,或从房梁之间跃下,或从水井中涌出,他们汇成了潮水,朝着李红衣几人滚滚而来。林亦挥起枪,乙女甩出了剑,剑起枪落,冲在最前面的行尸的头颅,纷纷落地,被踩得细碎,腐烂的脑浆如生煎包中的汤汁一般迸溅而出。
若敌人是活人,功夫再高,林亦与乙女合力,也能抵挡。可奈何这些行尸,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就算砍断了头颅,也能再次站起来。林亦与乙女,被逼得步步后退,同时闪身跃上了房顶。
看着行尸们朝着自己与李红衣扑来,丁祸大骂这二人没半点义气。可当行尸冲到了眼前时,一颗雪球落下,行尸滚倒在地,丁祸才知自己错怪了他们。他抬头便听见林亦在喊:“这里交给我们!”
李红衣指尖画出了一道灵符,拉起丁祸的手时,灵符融入了丁祸体内。丁祸拔出了剑,做出了防御姿势。他欲挥剑时,李红衣轻轻在他耳边道:“逍遥步。”
“什么步?”眼前又一具行尸死于雪球之下,丁祸脑中一片空白。
李红衣又道:“带我去茶坊。”
“你只是眼瞎,又不是不能飞了。”丁祸嘀咕道。
又有数具行尸扑到跟前,丁祸以为又会有雪球落下,抬头却见林亦与乙女不见了身影。丁祸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拉起李红衣的手,回忆起那日的步法,踩出了逍遥步。
丁祸带着李红衣踩着行尸的头颅腾空而起时,他未意识到自己的步法成了。李红衣再暗中使力,如凤凰一般直飞茶坊而去。
“要撞上了!”丁祸看见了眼前那扇门,却无法让自己停下。可他撞上的瞬间,门却自动开了。
平稳落在了地上,丁祸才敢睁开眼睛。而他睁开眼时,看见了被倒吊着但血已流尽的楚灵。站在楚灵身下的那个人,收起短刀,缓缓转过身,冷笑道:“你们来晚了!”
看清了他的模样,丁祸嘀咕道:“果然是你,常枫!”